摘要:姜晓萱导演的长片首作《一匹白马的热梦》斩获2025年第49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华语)单元火鸟大奖。本片曾入围了2024年威尼斯电影节威尼斯日单元。借此机会,这篇去年的采访稿终于得以发布,我们采访了本片的导演姜晓萱和制片人Mok。影片以蒙古族青年赛那为
往期播客:8.4跌到6.9,曾经的最佳剧集经历了什么?
苹果播客订阅 深焦DeepFocus Radio
Spotify订阅深焦DeepFocus Radio
一匹白马的热梦
To Kill A Mongolian Horse
导演: 姜晓萱
编剧: 姜晓萱
主演: 赛那 / 童格拉 / 其勒木格 / 乌恩德苏 / 其那日图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马来西亚 / 中国香港 / 美国 / 韩国
语言: 蒙古语
上映日期: 2024-09-01(威尼斯电影节)
片长: 98分钟
采写:电车
深焦DeepFocus 编辑
姜晓萱导演的长片首作《一匹白马的热梦》斩获2025年第49届香港国际电影节新秀电影竞赛(华语)单元火鸟大奖。本片曾入围了2024年威尼斯电影节威尼斯日单元。借此机会,这篇去年的采访稿终于得以发布,我们采访了本片的导演姜晓萱和制片人Mok。影片以蒙古族青年赛那为主角,讲述了一位牧民马术表演者在传统与现代夹缝中的挣扎与自我追寻。
姜晓萱此前以短片《马冢》崭露头角,这部作品聚焦蒙古草原上一对母女的生存困境,曾入围多个国际电影节。而《一匹白马的热梦》延续了她此前的关注点,但视角转向男性角色,通过赛那与父亲、白马以及马秀舞台的复杂关系,探讨个体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份焦虑。影片的灵感源于导演与男主角赛那的真实相遇——赛那本是《马冢》的制片主任,其骑手经历与人生转折成为故事的核心素材。姜晓萱在创作中融合了赛那的个人经历与她对草原旅游表演的观察,将“马背上的生存”转化为一种隐喻:既是对传统技艺的坚守,也是个体在现代化浪潮下的微小抵抗。
《一匹白马的热梦》即将以蒙古国作为全球首映地登陆院线,这一选择并非偶然。姜晓萱导演在威尼斯电影节选片时就曾撰写长文,梳理威尼斯电影节与蒙古题材电影的渊源。威尼斯电影节与蒙古题材电影的渊源可追溯至1991年斩获金狮奖的《蒙古精神》,后续又见证2006年《大草原安魂曲》摘得未来之狮奖,直至2023年《风之城》在地平线单元斩获最佳男演员。
值得关注的是,2023年蒙古影坛迎来爆发式成长:《愿我能冬眠》入围戛纳一种关注单元的同时,陈翠梅监制的两部作品——《愿我能冬眠》与《一匹白马的热梦》架起内外蒙导演的创作桥梁。据姜晓萱导演透露,前者导演给了很多最后被采用的剪辑建议,这种跨国创作协同正为亚洲电影开拓新的想象空间。
姜晓萱导演在威尼斯电影节
--
第49届香港国际电影节火鸟大奖
获奖名单
新秀电影竞赛(华语)单元:
火鸟大奖:《一匹白马的热梦》姜晓萱
最佳导演:景一《植物学家》
最佳男演员:王科《世界日出时》
最佳女演员:吴可熙&徐海鹏《蓝色太阳宫》
新秀电影竞赛(世界)单元:火鸟大奖:《黑之牛》茑哲一朗
最佳导演:埃内斯托·马丁内斯·布西奥《魔鬼之烟(把烧过的火柴放在同一个盒子里)》
最佳男演员奖:乔治斯·哈巴兹《远方乡愁》
最佳女演员奖:汉娜·许古拉《远方乡愁》
纪录片竞赛单元:火鸟大奖:《一起跑酷》阿里卜·祖埃特
评审团奖:《里芬施塔尔》安德里斯·维利尔
国际短片竞赛单元:
火鸟大奖:《在他们眼中》尼古拉·古罗
评审团奖:《水下》路易莎·卡拉吉安 / 罗萨·卡尔代拉
国际影评人联盟奖:《植物学家》景一
其他相关文章:
《植物学家》导演景一采访:以植物之名,新疆少年的奇幻之旅
《蓝色太阳宫》导演曾佩裕与主演吴可熙采访:纽约华人女性的姐妹互助,从戛纳到香港
--
下面是《一匹白马的热梦》导演姜晓萱和制片人Mok的采访。
深焦:《一匹白马的热梦》的缘起,听说是和男主赛那有关?
姜晓萱:赛那是我们在拍《马冢》时认识的,当时他是制片主任,认识他是因为我们在找房子,我父亲的朋友推荐赛那带我们看他家的两套房子。这两套房子都很有历史,其中一套已有70年历史。初次见面后,他可能也觉得拍电影挺好玩的,因为他和周围的人都很熟,便开始带我们看附近其他的七八个房子,最后就自然而然地承担了制片主任的职责。
《马冢》最初剧本里有个男性角色准备给他演,一个父亲的角色。第一版剧本里,父亲角色出来一小会儿就消失了。但随着后面一遍一遍的改稿中,父亲角色就慢慢地完全消失了,最后唯一的可能是男性的角色成了那个被马驮回来的人,还蛮神奇的。
赛那给人的感觉特别靠谱,很像我小时候接触过的蒙古族赛马骑手的样子。他瘦瘦的,平时帮人驯马、练马,偶尔还会赛马。当时,我一直想写一个关于骑手的故事,但总是没能成型。虽然我尝试写过一些短片,但总觉得不对劲。那时我比较确定的主题是想写一个蒙古族的表演者,他的生活和表演的东西有很大的反差,而他本人却不自知。
在内蒙有个挺有意思的旅游项目叫诈马宴。演员们穿上古代的服装,扮演结为安达的仪式【结拜为好朋友】,会带着所有参与者换上服装,大家一起吃饭。过了一会儿,就上烤全羊了,主持人会抓住两位男士,说:“你们在此要结为安达。”我当时觉得,这个形式很猎奇。随后,开始放迪斯科音乐,灯光照到蒙古包里的成吉思汗画像上。那时我觉得,这种感觉也太割裂了。
我当时有想过,那个角色会不会在类似的地方工作,但写完剧本后觉得不太满意。直到2022年9月,我在朋友圈看到赛那在为一个大型马秀剧场排练,他告诉我他现在在那里工作,邀请我去看表演。那时,我正处于职业生涯的迷茫期。我的研究生方向是交互媒体,当时刚申请到一份交互媒体的工作,但合同还没签,手头上有几个纪录片项目挺想做,但又不确定是否真能做成型。
当时刚刚研究生毕业,并没有做好准备开始朝九晚五的工作,同时也觉得如果我因此把那几些想拍的纪录片放在一边,可能就真的不会去做、也没人去做了。于是我决定再给自己一个契机,回内蒙,去看赛那的表演。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照
深焦:那时想做的纪录片是关于什么主题?
姜晓萱:那会儿是2020年,我刚回内蒙,就和《马冢》的摄影丘涛一起拍了一个短纪录片,叫《父亲的草原》。拍摄的是一个当时只有7岁的小朋友,那时他还是一个刚刚开始赛马的骑手,那个短纪录片记录了他从叔叔那里得到他第一匹属于自己的小马。那时候想继续去跟拍不同年龄段、不同人生阶段的蒙古族赛马骑手,他们对骑马这件事的看法随着年龄和社会阅历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小时候,国内的速度赛马一度非常盛行,所以那时候有一批成年专业骑手每年都会去参加各种类型的比赛,从民运会、那达慕这类的民族赛马到更国际化的赛事都有,他们参与比赛,为马主赛马,也在不同的马场间流动。赛那早期也是这样的速度赛马骑手。
深焦:看完赛那的表演后为什么让您有创作的灵感?
姜晓萱:当时去看赛那的表演,感觉还是蛮震撼的,虽然小时候也见过类似的表演,但是长大之后看到的相对少了。尤其是在 2020 年疫情之后,当我重新以一个出去过又回来的成年人视角,去看家乡重新兴起的实景马剧这种表演形式时,我发现一些不一样的视点。在我的往常的认知里,我的朋友是一个牧民和骑手,对他的身份以及每天都在做的事情都已经习以为常,但是,这日常的身份、行为(骑马相关的事情)突然就成为了表演的一部分。是让我觉得很不一样的地方。
那个星期赛那要回牧区老家,我又正好新买了相机,便决定跟去拍些素材,虽然当时毫无具体计划。抵达后看到他依旧如常照料牧场,这与我过往认知并无不同。闲聊中,我提议在他家蒙古包里坐下聊聊近况。架好机器后,我们谈起他突然转行的缘由,结果越聊越投入,我完全忘了还架了机器在那边,等我回过神才发现镜头根本没认真构图、声音录得一塌糊涂——拍摄全程基本处于失控状态。
那次聊天持续了近三小时。我向他倾诉自己电影事业陷入瓶颈的迷茫,以及来自家人的压力,他听完却苦笑道:“换作是我,才没有那么多烦恼呢。”接着他聊起自己的困境——转行去马秀驻场表演,因为这份工作每月能拿六千左右的固定工资,即便偶尔拖欠,也比牧区旱年的可怜收成稳定些。前几年气候异常干旱,草场凋敝,可养羊本就是要靠天吃饭的活计。当时赛那也遇到了经济困难,如果秋后卖羊的钱还抵不过全年饲料开销,倒不如趁早清空羊群止损,“多养一年就多亏一年。”
那次跟拍时正值盛夏,牧场的草却十分稀薄。当时我随手抓拍了许多零碎片段,隐约觉得赛那正卡在某种转瞬即逝的状态里——2022年9月刚去马秀工作,既要应付新环境,又要处理牧区的事,整个人像被两股力量撕扯着。当我去看这些素材时,觉得非常神奇。后来无论怎么跟拍,都找不回那种矛盾的鲜活感了。回去后我和朋友感慨:“赛那居然改行去马秀表演了!”嘴上说着替他高兴,胸口却堵得慌。朋友有了更好的去处应该为他高兴,但打心底又开心不起来,仿佛意识到我们都将被卷进更大的浪潮里,却不知历史的进程最终会将我们抛向哪里。而摄像机拍下的,或许正是命运教我写剧本的方式。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照
深焦:人物基本故事确定后,拍摄的场景是如何寻找的?
姜晓萱:那时我们开车往北边找房子,因为气候等各种原因,部分的草场仍是稀疏状态。为了找到一个适合拍摄的房子,尤其需要能体现生活痕迹的草场,我们不得不往北开。离城镇近的房子大多是砖砌的,外面是蓝色铁皮,看起来像是标准化的现代建筑,缺乏个性,甚至无法分辨是牧民的家还是养牛场。我不太喜欢这种样式,想找一座更能展现主人个性的房子,不论是砖房还是土房。最终我们发现,保留完整的土房子主要集中在偏远的北部,这些地方有的还没有通高压电。大部分的年轻人都搬到镇上工作或是为了孩子上学,而父母往往会留在家里看护牧场。
深焦:赛那看起来不像非职业演员,他的表演是天赋还是通过现场的沟通来实现的?
姜晓萱:我觉得这大部分是天赋。一个敏锐的导演在与人相处时,能从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对方的说话和动作节奏很适合电影。当时这只是我一种猜测,后来写下故事后,我常常不确定是否能让一个纯素人演员担起重任。于是我带着朋友或妈妈住在附近,常去他们工作的地方,一边写剧本,一边观察他们在后台是如何交流互动。有空的时候,我会把剧本的一部分发给他,让他尝试其中的内容。因为没有其他人能与他搭戏,我们前期能试的戏只有车戏和独角戏。于是我一边写,一边和他一起试,在尝试当中验证我的剧本是否正确。
当时我比较担心的是素人演员能否表现出足够的情绪张力和爆发力。我之前看过一些素人演员的表演,发现他们在情感平淡的部分不会露怯,但一旦处理激烈情绪时就容易出问题。那时确实没有办法通过实测来验证,只能靠猜测、靠听他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日常生活中的观察。我会猜测他如果情绪爆发,可能会是怎样的形式,然后根据这个范围去写,确保是他比较舒适的表达方式。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照
深焦:您是否让赛那做过一些表演训练?
姜晓萱:我会做一些小的表演练习,但并不很多。因为我发现,有时候做表演练习反而效果不好。例如,导演课上会有一些练习,用不同的情绪说一句话,或者以角色的身份与我对话。但我觉得这些方法对素人演员有时并不太奏效。对我来说,最有用的方法是帮助演员调动想象力。比如,我曾在他的牧场上做过一个练习:我让他想象自己要卖掉一匹训练了很久的马,不管是因为没钱养它,还是答应了别人。让他把马刷得干干净净,然后牵着它去上马车,准备把它运走。但当他刷完马,准备牵着它走时,突然又不舍得卖掉它了。这个练习听起来很简单,但实际上很考验人的想象力。当时我觉得他做得很好,这让我意识到他有很强的共情能力和想象力。因为他愿意信任我,所以他能够相信我给他的情境预设。于是我就觉得,和这样有灵性的演员,能够完成这部电影。
深焦:赛那在开拍时的状态,是否会与平时有所不同?
姜晓萱:我觉得在马秀的部分,那是他最紧张的五天,也是我最紧张的五天。我特别担心会做错什么,让场地方不乐意,导致无法继续拍摄。对于他来说,这个地方是他以前工作的地方,如果明年情况没变,他可能还得回去工作。所以我们做每件事都得特别小心,以免影响后续。其实在拍摄之前,他已经在马秀工作了两年,表演者之间都很熟悉了,他在那种环境里已经有一种熟悉和舒适的感觉。但电影的开场更像是他刚去马秀的时候,当时他刚进入一个新环境,还不那么适应。在拍摄前两天,他在大家面前意外摔下了马,精神和肉体受到双重打击,突然间,他在原本熟悉的环境中变得不再适应,又回到了最初那种看起来有些脆弱的状态。但后来发现,那种不舒适的状态也许正是电影所需要的。
回到牧区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再担心被人赶走,也不再担心失去这份工作。突然间,他回到了自己的家,感到特别放松。所以你能明显感觉到他在牧区的状态和在马秀时完全不同。
《一匹白马的热梦》幕后照
深焦:马秀后台空间给人有种在拍时尚大片的感觉,在拍摄时做了哪些美术上的考量,包括灯光设计?
姜晓萱:在马秀方面,美术的考量基本上做得很少。因为那个地方太大,而且筹备时间短、预算有限,没办法对空间做大改造。我们在更衣室里动的最多的就是调整衣架的摆放,搬进几个带镜子的桌子。大部分时候,我们只是利用场地已有的物品来置景,并没有做大的改变。最多的改动是把他们去年的广告牌放到一个地方,然后稍微处理了一下墙上的空白区域。
我认为拍摄出的后台效果与我两年前勘景时使用单反相机拍摄的照片差别不算太大,光线和整体氛围相似。我们在拍摄时进行了更加精细的灯光设计,模拟了原有的光源,但更换了灯具,以避免频闪问题。摄影和灯光团队提前进驻拍摄场地进行了数日的准备,最终呈现出一种既与原场景相似又有所区别的效果。例如,负空间的使用更加突出,光线更加聚焦。但其实选择的这个地点本身就有许多天然的优势。
深焦:在马术表演的场地里,拍摄时是如何进行考虑的?
姜晓萱:当时我们的目标是创造一个与马秀类似的氛围,我们不打算使用原本的灯光、走位和内容。原本的灯光效果多为五光十色,拍出来的效果并不像肉眼所见那样好看。而且,我们不希望内容与他们相同,以避免涉及侵权问题。为此,我们聘请了自己的马术指导宝德,他在马术方面有多年研究经验,擅长大型马秀的编排和驯马。他对驯马、控制演员的走位等方面非常有经验。我们希望制作一个与原始马秀形式相似的表演,但要更加适合电影拍摄,而非舞台演出。舞台思维和电影拍摄思维有很大的区别。在舞台上,你可以设定一个完整的观众区,允许所有地方发生不同的事件;而在电影拍摄中,重点是如何将这些元素集中并通过镜头呈现出来。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照
深焦:您在拍摄这部影片时,是否有意将马秀的故事设定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影片中的观众部分,没有直接拍摄观众场景,这种处理方式背后有什么考虑?
姜晓萱:原本的马秀并没有明确固定在哪一个历史年代,它的设定更为架空。故事围绕一个典型的蒙古族母题展开,讲述一个牧人之子的成长历程:从小被父母抱上马背,长大后征战沙场,但最终与家人团聚,并放生老去的马匹。这个母题是许多内蒙古艺术作品中常见的叙事模式,比如之前有一部舞剧《骑兵》,叙事结构也与此相似。我并不打算将故事固定在某个特定历史时代,而是保留这个经典的母题,赋予它不同的演绎方式。
关于观众的问题,我们并没有拍摄观众场景,主要有两个原因。首先,我希望观众在观看这部电影时能成为电影中的“观众”,其次,考虑到预算场地限制,我们无法请太多群演。通过这种方式,观众不需要实际出现,但我们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存在,成为这场马秀和电影的一部分。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照
深焦:最初海报上的大红日非常有视觉冲击力,您是如何构思的?
姜晓萱:这个想法最初是摄影指导在勘景过程中突发奇想的。每次我们从镇子到牧区都要开车一个小时,而冬天的白天特别短。每次从牧区回来的时候,我们都会经过一段路,两旁有许多大型风力发电机,夜晚风力发电机的红灯闪烁,远远看去非常震撼且略显恐怖。丘涛每天坐车经过,看到那些风力发电机的红灯闪烁时,他突然想到:能不能把这个红灯的闪烁与马秀中的某些场景联系起来,而不是硬性地切换场景。因为在马秀的打仗场景中,红色灯光也是一种重要的表现元素。他提议,让风力发电机的灯光一闪之后,直接过渡到马秀中红色的灯光。拍摄过程中,我们还开玩笑说,这简直是“致敬黑泽明的镜头”。
深焦:虽然影片主要讲述的是赛那的故事,但在其中,您是否会融入一些自己的情感或想法?
姜晓萱:在拍摄故事时,创作者难以避免将自己的一部分投射到所有角色身上。有时很难界定某个角色有多少像赛那,多少像我,甚至有时候,我觉得可能更多的是像我自己,甚至所有角色都有我身上的某些特质。其实赛那这个角色像是一个融合了我自己、我所见过的人,以及赛那和他所经历的事物的综合体。你很难说他完全像赛那,如果你认识现实中的赛那,你也许会觉得他并不完全是这样的人。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照
深焦:《马冢》关注的是一对母女,父亲是缺席的;而《白马》关注的却是父子,母亲是缺席的,这样的设定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性?
姜晓萱:一开始我并没有特别考虑这个问题,只是在写剧本时,回想起之前和赛那聊过的内容。他曾提到自己非常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小时候他的父亲并没有教他骑马,只是随便把他抱上马背就不管了。最终,他是跟外面认的哥哥学会了骑马,也是在自己摔了很多次之后才学会的。
很多牧区长大的孩子都会喜欢骑带角的大山羊玩。赛那提到他小时候家里很穷,他特别喜欢那只山羊。有一次,因为家里确实需要钱,他父亲把他最喜欢的羊卖掉了,这件事一直让他耿耿于怀。其实这种经历和我小时候与父亲的关系有些相似。在我们剧组里,也有朋友聊过自己小时候的父亲严肃的形象,作为孩子,常常很难理解父亲的做法。母亲会解释说,父亲这么做是因为他爱你,但从孩子的视角来看,更多感受到的还是母亲那种柔情的爱。
我觉得这个点很有意思,也让我想起了我身边一些父亲缺席的家庭长大的男孩,他们往往有一种非常细腻的特质。正如朱迪·福斯特在采访中所说:“女性最吸引人的特质是智慧和力量,而男性最吸引我的特质则是脆弱。”我偶然听到这句话,觉得很符合马冢和白马的差别。
《马冢》讲述了一个坚毅的母亲在充满危险的自然环境中带着女儿求生的故事。另一部影片则发生在一个充满男性阳刚气质和父权氛围的环境中,讲述了一个男性在这种环境中如何生存,以及他在其中展现的脆弱性,这让我深受触动。同时,一些影评人也曾问过,为什么一个女性导演会选择描写一个充满男性人物的环境或故事。我觉得其实不少女导演对这种题材很感兴趣,比如《犬之力》、《野马》、《骑士》等。我不太清楚为什么,但似乎这种题材对女性创作者有一种特别的吸引力。我想,或许是在一个高度男性化的环境中,以女性视角去描写,能更清晰地揭示一些男性自身可能忽视的、颇为矛盾或独特的部分。
《马冢》剧照
深焦:《马冢》和《白马》这两部电影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些相似性是无意中出现的,还是在制作新片时有意地呼应了之前的作品?
姜晓萱:有些部分在写的时候特别顺,几乎是潜意识的东西,比如赛那和他父亲在窗边的对话那一场戏,我几乎是一口气写完的。但很多戏写起来没有那么顺,有时候得花时间思考,或者借鉴一些已有的剧本结构。那场戏完全是自然流出来的,我当时并没有特意想要呼应《马冢》,可能是潜意识里有些东西在作祟。
深焦:停电那场戏也是我非常喜欢一个镜头,突然全部画面黑了,接着烛光出现,赛那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影子,两个人的人物关系因此能够通过影像呈现。这种镜头在人物关系上其实挺有意思的,能看到很多两个人对话时的情感传递。片中蛮多对话戏,拍摄时是如何思考的?
姜晓萱:关于两个人对话的镜头,我花了一段时间才弄清楚到底想怎么拍。就像你刚刚提到的那场戏,我拍了两遍。第一遍主要是远景和中景镜头,但我当时觉得那场戏不应该是那样的,不应该像装置艺术一样。我觉得我们应该像在听故事一样,镜头要逐渐靠近,越来越近,直到让人感到有些窒息。所以后面我重新拍了那场戏,增加了更多近景镜头。一开始那场戏有很多剪辑版本,甚至有一个全程近景的版本,但那个版本我不太喜欢。最终我们找了一个折中的方法,既能抓住停电的瞬间,又能传达那种压抑的感觉,同时又不会让故事显得过于煽情。
《马冢》剧照
深焦:影片后段提到赛那去做了旅游业。当下旅游业越来越发达,甚至有时入侵了到本地人的生活环境中。关于这方面的表达您是怎么想的?
姜晓萱:我觉得旅游行业本身非常独特。一方面,它为许多本地人提供了生计,他们通过旅游行业可以找到稳定的工作,过上更好的生活,这一点是肯定的。电影中有一段很有趣的表演,这并不是我有意设计的,更多是赛那的表演给了我这样的感觉,而我没有去纠正他。
在电影中,当赛那带游客骑马时,他展现出了另外一面性格——他希望照顾大家,让每个人都开心。我相信他在旅游景点工作的时候,带游客骑马的时候,一定也是对家乡的美丽充满自豪,并且是真正开心地向游客去介绍这些。虽然我们有时都会觉得旅游业让一些东西变得过于商品化,但与此同时他并不认为这是份不体面的工作。
深焦:釜山电影节中,是否有观众问到有趣的问题?
姜晓萱:有一位观众在釜山说了一些很有意思的评论,“他提到赛那的性格,觉得赛那的性格和马有些相似。他说赛那站在那里静静地,就像一匹风中的马一样”。听完之后我也觉得蛮有意思,倒不是说他长得像马,而是他站在那里,散发出的气质,感觉和周围的自然融为一体。
在釜山,我能明显感受到观众们的热情和爱。有时候我们在制作电影时,自己闭门造车,缺少面对面的反馈。而电影,往往在放映后才能从观众的反应中感受到情感的交流。这次在釜山,我特别感受到观众们的爱。很多人举手不是为了问问题,而是想告诉你,他们感谢你拍了这部电影。有些片段打动了他们,或者他们看了很开心。此外,还有一位观众,她看了两场,专门来第二场举手,说自己特别喜欢这部电影。那时候票也很难抢,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怎么抢到了两次票。
第二场她特意来了,给我们每位主创准备了一份小礼物——一条小丝巾。我们当时都惊呆了,没想到她会为了第二场专程送给我们每个人一个小礼物。这种事情,从《马冢》到现在去了这么多电影节,还是第一次遇到。
《一匹白马的热梦》剧组在威尼斯
深焦:去年同样是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有一部蒙古国电影《风之城》让我印象深刻,特别是它展现了乌兰巴托城市化的一面。你觉得看蒙古国电影和内蒙电影有不同的感受吗?
姜晓萱:去年我也看了一些蒙古国的电影,个人感觉蒙古国和内蒙电影已经走向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种差异挺有意思的。你之前有看过一部叫《蒙古精神》的电影吗?米哈尔科夫拍的,我觉得它很值得一看。我觉得这些差异性很值得结合像《蒙古精神》这样的有时代回望意义的电影放在一起去看。
Mok:其实,导演当时做了一件让我特别感动的事。我们很早就收到了威尼斯日的邀请,但当时我们还想等地平线的回复,所以就催促他们尽快给我们答复。结果导演写了一封特别长的邮件给他们,内容讲述了威尼斯电影节对内蒙古及蒙古题材电影的推动作用。那封邮件几乎可以当作一篇论文了。可以让导演聊聊这篇“论文”。
姜晓萱:我当时在“论文”里提到,威尼斯历史上有几部非常重要的蒙古题材电影在那边首映。比如90年代的《蒙古精神》,它获得了当年的金狮奖,还有一部叫《大草原安魂曲》的电影,也是在威尼斯日放映,后来得了‘未来之狮’奖。威尼斯这个地方本身也很特别,是马可·波罗的故乡,他当时在忽必烈时期的元朝当过几年类似外交大使的职务,把在元朝的见闻带回了威尼斯。所以,当一部在这片土地拍摄的电影来到威尼斯时,有点像重走了马可波罗之路。
《蒙古精神》剧照
深焦:片尾字幕看到监制是陈翠梅,当时是怎么联系上的?
姜晓萱:很巧的是,陈翠梅也是去年一个蒙古国电影《如果我能冬眠》的监制。
Mok:陈翠梅导演的电影背景很特别。之前我朋友买了她的一本书,叫《花生与豆腐同食》,我看了之后才知道她。她的上一部长片是08年的作品,所以我以前并没看过她的片子。后来我看到她的短片集,才开始关注她。她的书让我觉得很有意思,写作风格很独特。她就像现在的90后一样,写作风格充满活力,而且她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特别喜欢探索。
我们是怎么联系上的呢?其实我看了她的书后对她产生了兴趣,后来和导演讨论时,我们也在考虑是否要找个监制。然后偶然间,我看到陈翠梅曾经监制过我朋友的电影《风过犹存》,所以我知道她确实做过监制。然后我看到她在做一个写作工作坊,早上7点起床写剧本,我就随手把这个信息发给了晓萱。
姜晓萱:是的,我当时也没有什么计划,只是觉得这个课很有意思,就默默地报了名。
课程结束时我们会和翠梅姐进行一对一的会议。那时我已经写完整个剧本了,只是结构比较乱。写作营的20天中,我把剧本重新捋了一遍,感觉还没有给别人看过,便决定让她先看一下。看完剧本后,我们就讨论了能否让翠梅姐担任监制的事。
Mok:特别巧的是,后来翠梅姐给我们介绍了《如果我能冬眠》的导演,介绍完第二天就得知她的影片入围戛纳电影节。
Mok、姜晓萱、陈翠梅在威尼斯
深焦:你们有和《如果我能冬眠》的导演聊过吗?
姜晓萱:一共聊了三次。第一次我们聊了她拍摄《如果我能冬眠》的历程,这也是她的第一个长片。第二次是在翠梅姐的“Breakfast Writing Club”上,当时Zoljargal(《如果我能冬眠》导演佐尔贾戈尔·普尔夫达什)是作为嘉宾讲座的演讲者,我担任了主持人。第三次则是在我剪辑完整个片子后,我将片子发给了她请她帮忙看看。她给了我非常详细的反馈,我也从中采纳了很多建议。
Zoljargal是个非常直接的人,我能从她给的反馈中感受到这种直接性,也能从她的电影中看到这种性格。我觉得这点蛮值得学习,因为我自己有时比较纠结(笑)。
《如果我能冬眠》剧照
- FIN -
深 焦 往 期 内 容
纽约华人女性的姐妹互助,从戛纳到香港
这个主打激进的电影节,全是禁片级别影像
影史第五的华语片,超多未公开细节露面
这可能是近年最伟大的影像
北影节抢票指南,里程碑之年终于进步了
为母则刚,并不是称赞
第78届戛纳首批片单,《风林火山》入围午夜展映
同样是拍外卖员,这部刺痛了我
史诗级大IP,看庵野秀明怎么玩
来源:深焦DeepFoc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