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Hello!树先生》是由贾樟柯监制、韩杰执导,王宝强、谭卓等主演的一部故事片,于2011年11月4日在中国大陆上映,在香港亚洲电影节上、上海国际电影节和俄罗斯海参崴国际电影节等重要的国内外电影盛会上均取得不错的成绩。该影片的电影语言和所呈现的历史的、社会的面
《Hello!树先生》电影海报
一、引言
《Hello!树先生》是由贾樟柯监制、韩杰执导,王宝强、谭卓等主演的一部故事片,于2011年11月4日在中国大陆上映,在香港亚洲电影节上、上海国际电影节和俄罗斯海参崴国际电影节等重要的国内外电影盛会上均取得不错的成绩。该影片的电影语言和所呈现的历史的、社会的面貌,值得我们拨开其喜剧电影的面具进一步细细推敲。
电影围绕着王宝强饰演的农村青年“树”展开,讲述了树在友情疏离、爱情无望、亲情缺失的多重困境下,一步步走向崩塌直至“疯了”的过程。“树”的原型是韩杰导演老家的村子里一个叫做“树”的青年,整天无所事事,说些胡话,在村子里无足轻重。影片在故事原型的基础上二次创作,丰富了树的形象,最终呈现出这样一个有着犀利哥的造型,阿Q和孔乙己的双重性格的农村青年。“树”成了一个来自乌有之乡的乌有之人,却又可以是来自任何一地的任意一人。
二、雪:言简意深,余韵悠长
序幕拉开,映入眼帘的一个带着残雪的小乡村,村民们说着地道的东北话。画面简洁地交代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冬季的一个东北乡村。树的故事取材于导演的家乡山西,韩杰导演却将它移植在东北的大地上,可见对东北的偏爱。他认为东北的风景里常常有雪,空间也就具备通透性,这些都与《树先生》的主题非常相似。影片中的雪不仅充当了故事“背景板”,在视觉上屏蔽干扰因素,凸显其他的色彩乃至叙事上的矛盾、冲突,更具备源于自然又超越自然的审美价值和意蕴内涵。
自然景观往往能作为一种城市意象,雪就是东北最醒目的地域符号。雪的出现自然而然地勾连起东北的风土人情和发展变迁。东北在经历上世纪的经济快速发展期后,工业城市瘫痪。经济的低迷使得过去体质经济内人与人之间团结友爱的“人情味”逐渐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和麻木。寒冷封锁着东北的城市,同样也封锁着乡村。以雪为背景,刚好契合本片对工业化、城市化和现代化下乡村创伤的反思。东北的雪无声无息地带领观者进入本片的人文语境。
再者,雪具有极强的包裹性和覆盖性,具有掩盖一切的能力。树软弱无能,忍受着他人的冷眼,不论是二猪的侮辱还是好友高鹏的防备,他都一概用呆傻的外表糊弄过去,一副不痛不痒的姿态。树身上有很多中国人的影子。中国人有一种强大的能力,内心能消解很多东西,身心藏污纳垢都没问题。无论多难堪,似乎表面做出乐呵呵的样子,就真的掩盖过去了。某种意义上,家乡的雪同样一层层地覆盖着树的内心。只不过这雪实在积得太多太重,最后树承受不住了。但更多像树一样的底层小人物还在隐忍着。漫长的冬天,雪什么时候能融化呢?
树的疯癫、小庄的死、村长和二猪的仗势欺人……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一切一切,终究都是渺小的。在阔大的旷野上,雪覆盖了所有人与事,只留下自然的静谧,颇有种“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悲剧之美。
三、父与子:梦魇与释梦
许多观者在初看《Hello!树先生》之后,都会生发出共同的观感——荒诞、晦涩、真假难辨。原因之一是影片中穿插着多处闪回和幻象。电影构造了一个玻璃屋式的世界,允许我们俯瞰着玻璃屋里发生的一切,甚至是他人之所见。隐藏于镜头背后的电影叙事人狡猾地享用着“上帝”的权力,操控和引导观者的视线。于是,我们就被置于电影叙事的双重视点和双重视域之中,既是一个隐形全知者,可以看到所有人和所有事,同时又能够以“主观”的视角看人物之所见。《Hello!树先生》的这两种视角边界较模糊,转换视角时没有明显的提示信号,这就导致观者一时不知所云。
如若简单地以婚礼前夜为结点将全片分为前后两个部分,会发现前后的基调有所不同。影片前半部分以纪实为主,交代了树的成长环境、人际关系,以及面对的种种困境。其中穿插了几处关于父亲的闪回。影片中的第一次闪回,树看到家前面的那棵树下,燃着熊熊的火,父亲在火化哥哥的遗体。之后父亲频频出现,每每带着怒容,一言不发,如同阴魂不散的恶灵般追着树。树渴望见到哥哥,却一次也没能见到。
婚礼前夜的冲突是故事的关键转折点。树希望弟弟借一辆皇冠车来给她接亲,弟弟没借到便遭到树的责怪。树先动了手,但也只是一胳膊招呼过弟弟的头顶,仅仅是想摆兄长的谱。但弟弟早已看不惯这个游手好闲的哥哥,二人大打出手。至此树对家庭感到彻底无望。失业、自尊受挫、城市希望破灭、家庭关系破裂、即将拆迁离开故土……种种不顺意刺激着树的心理,产生驱动力。这种驱动力越积越多,树就像跑道上的飞机,先在跑道上走,终于在这一刻,树承受不来这些驱动力了,树,悬空了。
后半部分明显具有超现实主义的色彩,幻象和现实交替出现,营造出亦真亦假的迷离感。在婚礼前夜的梦里,树绝望地呐喊着“既然死了就别跟着我了”,一边亲手用绳子勒死了父亲。
自那以后,哥哥和女友二人的幻象取代了父亲,无时无刻不陪伴着树。
弗洛伊德曾提出过一段关于梦和释梦的论述。梦的意义是愿望的实现。梦境所包含的基本内容,通常是身体刺激、白日残余和梦境思维。“梦境思维”指的是梦中以“化妆”的形态出现的童年记忆、创伤场景和愿望。梦将这些内容元素进行浓缩、一致、具象化和二次加工。梦的目的就在于使我们的愿望得到满足。
影片中树的幻象可以类比于梦境。树童年目睹父亲将自己的哥哥失手勒死,这个情景酝酿了梦魇,终生附在树的身上。我们每一次通过树的眼睛看到父亲的怒容,而忽略的是此时面对父亲的树的心情。既有对父亲误杀哥哥的怨恨,也有因父亲穷追不舍地凝视而产生的深深恐惧。树在幻象中真正想看到的是什么?是死去的哥哥。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树对哥哥的依赖。幻想中哥哥和女朋友主动为树在婚礼上表演节目,给树挣足了面子,更是给他真正的家人的支持。以至于树躺在炕上,像个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邀请哥哥和嫂子一起住进“太阳新城”的新家里。并且“杀死”父亲后,树也彻底地自由肆意地生活,跟哥哥当年一样。树对哥哥的情感,不仅仅是出于亲情的依赖,更是向往其自由而明媚的人生。哥哥的人生选择引导了树的自我解放之路。
与弗洛伊德的释梦理论不同,中国民间文化将梦里的种种形象还原成一个象征体系。从这个角度出发,父亲、哥哥和树,具有更丰富的象征意味。树的父母是中国传统家庭的典型代表——父亲严苛并具有绝对权威,母亲任劳任怨又毫无话语权。在这样的家庭结构中,父亲象征着权威、压抑和理性。树的哥哥喜欢赶时髦,“不务正业”,具有一定的反叛精神,是自由、反叛和感性的代表。二者之间是压抑和自由,理性和感性,守旧和新潮的对立。这使得本就冷漠疏离的父子关系雪上加霜。
家作为社会最基本的结构单位。中国人的“家”往往具有“国”的特征,也成为“国”的意向表达。父亲象征拥有绝对压制力量的国家,相应地哥哥的角色代表了社会公民,自由、散漫、有主张。中国传统社会中每一个个体都不是独立的,而是在社会网络中持有被认同的社会身份的一个角色。哥哥在1986年被指认为流氓罪。不管罪名是否属实,哥哥的名誉都收到损害,他人对自己社会身份的认同降低。在父亲的价值观中,一个人的身份、口碑,也就是所谓的脸面,是大过天的。因而,在面对如此“卑劣”的哥哥时,父亲自身对权威、压制和规则的认同,远远超过了父子情谊。这才酿造了一场悲剧。
每一次闪回,幻象中的父亲和树从未有过交谈,横亘在彼此之间的只有沉默。树尽管心里再怨恨父亲,也从未对父亲,对传统的价值体系,对权威和绝对力量,有过任何反抗。沉默,麻木,失望,绝望,爆发,直至“杀死”父亲和父亲所代表的一切。树选择做一个游离于主流社会之外的“疯子”。
四、城市与乡村:乡村小人物的家园何在?
《Hello!树先生》的故事环境设置在东北的某个因采矿需要正陆续搬迁的乡村。故事从一段蹩脚的广播开始,在冷清破败的乡村街道上驶来一辆带着大扩音器的卡车,“……占地 800 亩,独具匠心的板型设计将给您带来别墅式的享受,对人的体贴关爱、对人格的塑造、对人居空间的拓展,幸福生活在不经意间流淌。太阳新城,我心中的太阳……”。一段广播让观者的脑海中浮现出美好的太阳新城,和眼前摇摇欲坠的小乡村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搬去太阳新城,这些村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当真如此吗?
树本来在修车铺做焊工,眼睛受伤住进了医院,老板三叔来看望树,顺便收走了修车铺的钥匙。失业的树四处找“兄弟们”帮忙给个活做,可是这群兄弟压根没把树放在眼里。树想长着自己和二猪的交情,给小庄求情,却被二猪一胳膊推开。高鹏表面上把树当成朋友,可当树要帮他数钱时,他又严词拒绝。树在村子里就是一个“丑穷傻”的人物,人人都瞧不起他,又想聊上两句看他笑话。树性格懦弱,处处做小伏低,却也有自尊。直到被二猪逼着下跪,树内心最后的尊严破碎了。树从小生长到大的村子已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树将目光转向城市,去投靠办辅导班的朋友陈艺馨。树穿着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西装来找陈艺馨,却反被嫌弃,也因为没有能力只能做给教室打扫卫生的这类小事。在树眼中是个成功人士的陈艺馨却也陷在勾三搭四的现代都市婚恋困境中。树将城市看作是自救的一条道路,却逐渐目睹了城市生活的阴暗面。影片中有一幕,树站在写字楼某层的小平台上,背对着镜头抽烟,楼里回响着陈艺馨妻子的咒骂声。我们“站在”树的背后,也置身于阴影中,茫然地面对着泛着昏黄灯光的大楼,绝望的呐喊和楼外漆黑的夜。树的城市幻想破灭了。
影片中树和小梅的爱情让人多少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对小梅不满意的树突然开始频频示好。为何树突然决定和小梅在一起?又为何从婚礼开始变得冷漠木讷?树和小梅的爱情可以看作树的又一次自我救赎。在经历了城市生活的失望和失意之后,树转而寻求建一个自己的小家,希望能在小家庭中找回自信和自尊。树和小梅的结合更像是两个心灰意冷的人在报团取暖,一个人生失败,一个身体残疾。影片中树和小梅在餐厅里对坐着,不用说话,也不必说话。对切镜头中的树和小梅平衡地坐在两侧,作为观者的我们也跟随他们的视线看着彼此,亦或是默读短信里的文字。这近乎是全片最幸福的时刻,一如透过玻璃洒下来的阳光般温暖。两个在社会上处于边缘位置的小人物给彼此一份慰藉,也给彼此一个接着活下去的理由。假若没有婚礼前夜的爆发,或许树会将自己安放在这个小家庭中。
韩杰导演认为电影应反映一种“时代病”。《Hello!树先生》所呈现的就是中国的现代化、城市化和工业化语境中人的异化。从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中逐渐出现现代化的固有顽疾。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国消费经济迅速发展。中国社会处于从传统向现代的巨大转型中,政治制度、经济形态和文化价值观都发生着深刻变革。中国短短十几年就实现了西方社会几百年所完成的社会文化巨变。在享受现代化发展红利的同时,也面临着社会文化心理的极度动荡。
当现代化的阴影将城市吞噬殆尽后,城市中的人想起了印象中平和宁静,远离纷纷扰扰的乡村。然而他们却发现,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乡村逐渐沦为城市文明的追随者。底层人物的物质家园和精神归属都动荡不安。
在资本利益的驱使下,各种势力打着城市化和现代化的幌子,大张旗鼓地瓦解着乡村。电影中二猪的工厂占了树他们家的地,村庄因为煤矿开采而变得危险,村民们拿了钱,得了礼品,却也要永远离开这片祖祖代代生活的土地。底层人物又要去哪里找寻自己的物质家园?
至于精神,乡村本该是民风淳朴,邻里互助,家庭关系紧密的集体,代表着中国传统式的温情。但在利益和城市文明的魅影下,人心走向歧途。影片中的人物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村长和二猪为代表的掌权者,追随资本。一类是以树、小梅和小庄为代表的最底层人物,处于城市化进程的边缘,近乎丧失话语权。可恰恰是后者还存有人性的闪光之处,或善良,或纯粹,或勤劳,或独立自主。双方的社会地位和精神富有程度形成鲜明的反差,也给影片以荒诞讽刺的触感。底层人物的精神家园又在哪里?
影片末尾,在夕阳的荒野上,村民们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人潮涌动,树也不由得跟上。画面逐渐转为猩红一片,树走了没几步,紧紧地抱住那棵吊死哥哥的大树。就像影片最后,树和幻想中的小梅手牵手走在山坡上,走在背景里一排排新楼房之外。人们抛弃了乡村,可是树却选择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人们嘲笑树,树蹲在树上,是否也在笑这个畸形的世界呢?
五、结语
树的友情、亲情和爱情全面崩溃,映射了当下乡村青年的焦灼感。古老的乡野聚落正面临着灭亡和绝迹的危险。乡村的失守,意味着乡村小人物的“无家可归”。这个庞大却长久以来处于边缘位置的群体该怎样实现自我救赎?乡村的失守,更意味着现代文明的退无可退。城市化进程中单薄的人情世故、难以负荷的家庭结构和人与人之间被淡忘的温暖……“时代病”已然摆在面前,我们期待和呼唤着温情的回归。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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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北京大学通选课《光影中的百年中国》2023年度期末作业,获得“新青年电影夜航船2023年优秀影视评论”
来源:古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