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此片由黄百鸣制片,高志森执导,当年以 4899 万港元的票房成绩荣膺十大卖座电影第二名,可谓星光璀璨:上有粤剧名伶,下有当红小生,如 “二帮王” 李香琴,如日中天的周星驰、张国荣,还有刚在《阮玲玉》中完成从花瓶到影后华丽蜕变的张曼玉。真可谓将各个时代的天王巨星
每至过年期间,总有一个名字被频繁提及,它被誉为 “最佳贺岁片”“喜剧圣经”“无厘头贺岁喜剧的先河”,这便是 ——《家有喜事》(1992)。
此片由黄百鸣制片,高志森执导,当年以 4899 万港元的票房成绩荣膺十大卖座电影第二名,可谓星光璀璨:上有粤剧名伶,下有当红小生,如 “二帮王” 李香琴,如日中天的周星驰、张国荣,还有刚在《阮玲玉》中完成从花瓶到影后华丽蜕变的张曼玉。真可谓将各个时代的天王巨星一网打尽,老少皆宜。这些巨星,随便一位都足以代表一个时代,却在这部 106 分钟的影片里接踵登场。俊采星驰、蔚为壮观,90 年代香港电影的黄金时期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星光熠熠之外,贺岁片的另一个显著特点便是大团圆结局。毕竟,在这个生活压力位居全球第五的商埠城市,历经一年为生活奔波劳碌后,没人愿意在影院中再承受痛苦。为了契合节日的祥和氛围,即便只是粉饰太平,也要为观众在新的一年送上 “好意头”,让大家暂时忘却现实中的不公与苦难,一部名为 “家有喜事” 的电影自然深谙此道。于是在影片中,常家三兄弟在感情受挫后,最终都回归正轨,有情人终成眷属,电影最后定格在一家八口家和万事兴的婚礼画面。至于观众在观影过程中产生的任何遐想,影片都会以其过火癫狂的情节将其打断,让观众心无旁骛地接受这个圆满结局。
相信多数观众记忆中的电影结局是这样的:大哥常满(黄百鸣饰)在父母的八十寿宴上舍弃 “二奶” sheila,决定重新追求大嫂(吴君如饰),并在大嫂工作的 ktv 中,选择了曾经对大嫂百般冷落的方式 —— 唱歌,来挽回大嫂的心。虽说大哥唱歌时的表现尽显传统家庭性别角色中男方在情感表达上的木讷,但凭借三弟常欢(周星驰饰)对粤语经典歌曲《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深情演绎,以及随后常家一家老小的全力助攻,在大嫂看似心意已决之时,她蓦然回首,以一句 “留待以后一一发展,编写爱的经典” 成就了两人的破镜重圆。故事看似圆满结束了,然而对于一个任劳任怨却被薄情丈夫扫地出门的女人而言,这样的原谅是否过于轻易?
但在网络流传的另一个版本结局中,我们看到了不同的处理:大嫂在大哥一曲唱罢后,决然走出画面,并未回头。是片方为迎合韩国市场对结尾进行的画蛇添足式的扩充。在这个多出 10 分钟的结尾里,大嫂的出走与回归并非如此简单,其间还卷入了一场闹剧般的绑架案。为营救被劫匪秉持 “捡不到金子,捡一块铜也不错” 观念掳走的大嫂,常家兄弟组成 “高速公路三人组”,在一连串毫无新意的汽车追逐战后,他们与劫匪的冲突升级为意料之中的枪战。
而这场枪战大戏正是为因《英雄本色》红遍东亚的张国荣量身打造。只见他飞身夺枪、滚地射击,身着长风衣,手持长枪,刚刚恢复 “男儿之身” 的二弟常舒大显身手,将影片中莫名出现的黑帮分子一一击毙,用一系列吴宇森式的枪战美学致敬了自己。经历这般生死劫难后,大嫂终于投入丈夫怀抱。但相较于原结局中大哥常满在歌厅的空洞献唱以及之前在餐厅赠送首饰的小恩小惠,用生命挽回一段感情的做法,显然让大嫂的回归在情感层面更具说服力。不禁心生疑问:大哥究竟对大嫂做了什么,以至于多年后重温这部经典时,会觉得需要如此荒唐的桥段,甚至要大哥冒生命危险才能换来大嫂的原谅呢?
“三观不正” 或许是如今我们在欢笑之余对这部电影的下意识评价。我们来看看程大嫂在影片中的遭遇。没错,她是程大嫂,甚至没有一个富有个性的名字,仿佛她生来就是大嫂,就要承担 “大嫂” 这一身份所蕴含的隐忍、奉献和牺牲。而这也正是她在电影中展现出的品质:起早贪黑操持家务,孝顺长辈,精心打理家庭收支,持家有方。可她得到了什么呢?一无所有。家务劳动是一种隐匿的劳动,它从未被劳动市场认可,始终被默认为女性天经地义的无偿义务 —— 这是典型的家庭剥削。
那么,用情感补偿来弥补经济上的不公是否可行呢?可惜我们看到的只有:长期类似冷暴力的无性婚姻关系,将弟弟插花班的教学成果当作结婚周年纪念礼物的敷衍,对妻子在繁杂家务之余仅剩的放松途径的打压。离家出走后,大嫂才发现自己一无所长,长期脱离社会让她丧失了劳动能力,这是多数家庭主妇试图突破家庭束缚时都会面临的困境。让屏幕前的广大女性观众产生 “小丑竟是我自己” 的共鸣,这无疑是电影的败笔。
于是,之前被当作大嫂笑料的 “杀猪般” 的歌喉,此刻竟成为她安身立命的法宝。成功来得太过突然,成为卡拉 ok 伴唱小姐后,大嫂迅速蜕变,成为歌厅里备受追捧的 “极品”。在电影中,“程大嫂” 与 “小美” 似乎仅差一个痛下决心的表情特写,一个家庭主妇向独立女性华丽转身的故事看似即将上演。 然而并非如此!即便承受了诸多不公,一个真正有决断力的女性形象依然不被允许出现。大嫂在离家出走时的犹豫不决,在出租车上为让丈夫浪子回头而弄巧成拙,在成为情妇后约会时面对常满赠送金镯的内心狂喜,这种 “当老婆的滋味我也尝过” 的说法背后,“何不当初” 式的埋怨,本质上仍是一种待价而沽的撒娇。
导演严格把控着情节的严肃性,压迫与被压迫之间的尖锐对立在此被消解 —— 这始终只是夫妻间的小打小闹、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家常事。最残酷的莫过于这种欲伸又缩的处理,电影和观众都对大嫂怀有同情,但这种同情有着明确的界限,有着姑息养奸的意味。在一个不可突破的框架下,婚姻的插足者 ——sheila(陈淑兰饰)自然成为了唯一的反派。她一踏入常家大门,就给自己贴上了第一个标签 ——一位过气港姐。
这种身份设计背后满是恶意:爱慕虚荣、两面三刀、矫揉造作、挥霍无度这种身份设定背后充斥着满满的恶意,诸如爱慕虚荣、两面三刀、矫揉造作、挥霍无度等负面特质被一股脑地堆砌。“年轻靓丽的入侵者” 形象所引发的焦虑感必须迅速从观众心中消除,于是,在嫁入豪门后,曾经身为港姐的她迅速变得和曾经的程大嫂一样 —— 人老珠黄、邋遢邋遢。这种对美貌的偏见与传统伦理观念中 “长得漂亮必然水性杨花”“找老婆不应找漂亮的,要找能踏实过日子的” 如出一辙。
然而,仅仅这样还不够。为了避免大哥在追求糟糠之妻时再次陷入 “家花不如野花香” 的道德争议,电影需要剧中所有人不断强调新大嫂的失职之处,以此来为大嫂的回归赋予合法性。在父权社会的道德框架下,必须捍卫妻子群体的绝对优势地位——当然,失职的妻子不在此列。所以,sheila 的身份只能被限定为第三者。这一系列操作都是为了截断观众的思考:“要是她很称职,最后会不会重蹈程大嫂的覆辙呢?女人为家庭任劳任怨,最终是不是必然在年老色衰后被抛弃呢?” 在这种观念下,妻子和第三者必须被严格区分,二者不能有丝毫混淆。
即便在影片最后所有人都获得救赎,sheila 依然而且必须是那个不知悔改的人,永远被钉在破坏他人家庭的耻辱柱上。在这样的设定中,迷途知返的男人可以被轻易原谅,而威胁到他人家庭的女人却永无翻身之日。这就像是电影给影院里所有正房们的一封安抚信,让太太们松了一口气,仿佛父权社会中的婚姻悲剧频繁上演,只是因为那些注定要失败的、邪恶的第三者的存在。
再看这部电影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张曼玉饰演的角色看似被有意塑造为时尚、泼辣的先锋女性,但在她那出众的着装和张扬的个性之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对爱情忠贞不二的心。而无双表姐,尽管在女性气质方面独树一帜,有一技之长且性格独立、刚强,可在电影结尾,她也必须通过触摸电门这样的情节来回归到传统小女人的角色设定。在这种观念下,一个离开男人独自生存的女性是不可想象的,她们所有的情感、幻想和幸福都只能依附于男人。
创作者塑造了各种各样的女性角色,但从本质上看,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同一个女性模板。就连在整部电影中被网友评价为三观最正的二儿子常舒,他所说的 “男人落叶归根是一定要结婚的”“贞操至关重要”“生孩子很疼的” 等言论,也表明他只是一种性别上的倒错,其内在依然是我们所熟悉的传统女性观念的体现。或许有人会觉得,对于一部平均制作工期不超过十天的香港流水线电影,我的评价有些过于严厉了。但事实恰恰相反,一个地区的大众娱乐作品往往能精准地反映当地主流道德的水准。
与女性不得越轨的形象相呼应的,是香港电影中另一种流行的男性形象 —— 出轨的男人。如果说《家有喜事》中常满的背叛行为还会引起观众的厌恶,那么在 2003 年上映的《大丈夫》(彭浩翔执导)里,这些男人却完全成了弱势群体。在这部描述四个男人为偷情而与妻子们斗智斗勇的电影中,梁家辉饰演的 “九叔”,为了保护一起偷欢的兄弟,甘愿牺牲自己,独自承受再也不能涉足风月场所的代价。他在接受妻子联盟审判时,那种正气凛然、宁死不屈的姿态,是对烈士形象的一种戏谑式模仿。这种对小圈子道德的夸张呈现,无疑隐含着对婚姻中男性的同情。
这种现象并非毫无根据:香港在经历经济转型后,在 20 世纪 90 年代随着两岸交流日益频繁,凭借对大陆的某些优势,“上大陆包二奶” 现象从富豪阶层逐渐蔓延至香港各个阶层的男性群体,成为一种普遍现象。而香港人更倾向于将出轨的男人塑造为婚姻中的 “小男人” 形象,而非像陈世美那样罪大恶极,这种文化现象正是在这种偷食现象盛行的社会意识基础上,在文化层面的映射结果。说到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如果男女在婚姻中都成为了受害者,那么婚姻到底是为谁而存在的呢?
曾几何时,工人阶级一直被恩格斯寄予厚望,被视作自由恋爱实践的最佳主体。在脱离熟人社会的工业城市环境中,他们在爱情里自由洒脱,不受经济因素的羁绊,敢爱敢恨,也没有太多门第观念的束缚。这一行为,与其说是男人借助女性身体延续自身财富,不如说是资本利用人类的婚姻制度来实现自身的增值。然而,当香港进入所谓的晚期资本主义阶段,从一而终的专偶制婚姻观念逐渐渗透到各个阶层的意识之中,并成为一种大众共识。
原本用于保障上层阶级财产传承的婚姻制度,却被毫无财产的底层阶级奉为准则,从而作茧自缚,这无疑是对盲目跟风时髦行为的一种绝妙讽刺。自此,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自由恋爱被视为不正当行为。2024 年“生育”“女性” 依旧是众多令人触目惊心的社会新闻中的关键主题。像程大嫂这样的女性们的未来会怎样?但愿有朝一日,我们对未来生活的所有美好期许,不再是电影中那种掩耳盗铃式的虚假结局。
来源:情存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