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青石镇的傍晚,空气里飘着炊烟和槐花的味道。林向东扛着两条长凳,在夕阳的余晖里走得满头大汗。他身后跟着弟弟妹妹——十二岁的林小北和十岁的林小南,两人各拎着一个小马扎,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
1986年的夏天,热得像是在蒸笼里打了个滚。
青石镇的傍晚,空气里飘着炊烟和槐花的味道。林向东扛着两条长凳,在夕阳的余晖里走得满头大汗。他身后跟着弟弟妹妹——十二岁的林小北和十岁的林小南,两人各拎着一个小马扎,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红晕。
“哥,快点快点!”小南急得直跺脚,“去晚了就没好位置了!”
“急啥,电影七点半才开场呢。”林向东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加快了几分。
今晚镇东头的打谷场上放露天电影,片子是《少林寺》。这消息三天前就在镇上传开了,孩子们盼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林向东也不例外,他虽然已经十八岁,但对《少林寺》的向往一点不比弟弟妹妹少。李连杰的功夫,牧羊女的美丽,还有那句“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早就从看过的人嘴里听了个烂熟。
打谷场上已经来了不少人。四根竹竿撑起一块巨大的白布,那就是银幕。放映员老王正在调试机器,一道光柱射向白布,几个调皮的孩子在光柱里跳来跳去,手影在银幕上变幻出各种形状。
最好的位置——银幕正前方约二十米处,已经有人占了。三条长凳排成一排,上面空无一人,但每条凳子中间都放着一块砖头,这是青石镇露天电影院的规矩:占座。
林向东扫了一眼,选了稍偏一点但还算不错的位置放下长凳。小北和小南立刻把马扎摆好,又从兜里掏出炒瓜子,分给哥哥一把。
“哥,你看那边。”小北用下巴指了指最好的位置,“那是赵老四占的吧?”
林向东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去,三条长凳上各放着一块红砖——赵老四的标志。在青石镇,用红砖占座的,只有赵老四一家。
“甭管他,咱看咱的。”林向东抓了把瓜子嗑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打谷场上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跑来跑去,大人们互相打招呼,女人们凑在一起聊家常,男人们抽着烟讨论今年的收成。空气里弥漫着蚊香和花露水的味道,混杂着汗味和尘土的气息。
七点一刻,赵老四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前面是两个穿着白背心、胳膊上纹着青龙的壮汉开路,后面跟着三个同样打扮的保镖,赵老四自己则摇着一把蒲扇,不紧不慢地走在中间。他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穿一件的确良短袖衬衫,扣子没系,露出里面的白背心和微微凸起的肚子。
赵老四本名赵有财,是青石镇的一霸。早些年倒腾钢材赚了钱,后来在镇上开了家录像厅,专门放港台武打片,生意红火。有钱就有势,赵老四手下养着七八个“兄弟”,在镇上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让开让开!”开路的壮汉粗声粗气地吆喝,人们像潮水般向两边分开。
赵老四走到他那三条长凳前,皱了皱眉:“怎么这么靠后?往前挪挪。”
两个保镖立刻动手,把三条长凳往前挪了五六米,几乎贴到了银幕正前方。这下可好,原本坐在那个位置的人不干了。
“赵四哥,这……这是我们占的位置。”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小声说。
赵老四眼皮都没抬:“现在是我的了。”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一个保镖上前一步,胸口几乎顶到眼镜男的鼻子,“找不痛快是吧?”
眼镜男脸涨得通红,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拉着家人悻悻地往后挪。
赵老四大剌剌地坐在中间的长凳上,四个保镖分别坐在两边的凳子上,还有一个站在他身后,像尊门神。
林向东看在眼里,心里一股火往上窜。但他按捺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是来看电影的,不是来打架的。
电影开场了。《少林寺》的音乐响
起,打谷场上瞬间安静下来。李连杰饰演的觉远和尚一出场,孩子们就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
林向东很快沉浸在电影里。看着觉远在少林寺学武,看着他和牧羊女白无瑕的朦胧感情,看着他们与王仁则的斗智斗勇……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直到一个保镖站起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那保镖大概是坐累了,起身活动筋骨,正好站在林向东和银幕之间。他个头高大,像一堵墙,把银幕遮得严严实实。
“麻烦让让。”林向东客气地说。
保镖回头瞥了他一眼,没动。
“你挡住我们了。”林向东提高声音。
保镖这才慢悠悠地侧了侧身,但没过两分钟,又站回原位。
小南扯了扯林向东的衣角:“哥,看不见了。”
林向东的火“噌”地一下又上来了。他站起来,走到保镖身边:“兄弟,要么坐下,要么让开,你挡着后面的人了。”
保镖斜眼看他:“你谁啊?管得着吗?”
“我谁也不是,就一看电影的。”林向东尽量保持平静,“你挡着大家了。”
“爱看看,不爱看滚。”保镖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
这下周围的人都看了过来。有人小声议论,有人摇头叹气,但没人敢出头。
林向东深吸一口气。他想起父亲生前说的话:“咱不惹事,但也不怕事。”父亲是退伍军人,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一条腿留在了战场上。他常教育林向东,男人要有血性,但更要有分寸。
“最后说一次,让开。”林向东的声音冷了下来。
保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我要是不让呢?”
林向东没说话,直接动手了。他左手抓住保镖的右腕,右手按住对方肩膀,脚下一绊——这是父亲教他的擒拿手,当兵时学的实战技巧。
保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清瘦的小子敢动手,更没想到他手劲这么大,一个踉跄向前扑去。林向东顺势一推,保镖“扑通”一声趴在地上,啃了一嘴泥。
“操!”另外三个保镖同时站了起来。
赵老四也转过头,蒲扇停在半空。
趴在地上的保镖爬起来,满脸羞怒:“小子,你找死!”
四个保镖同时扑上来。打谷场上顿时乱成一团,人们惊叫着往后退,空出一片场地。银幕上,觉远正在和王仁则激战,与现实中的打斗形成了荒诞的呼应。
林向东知道不能硬拼。他后退几步,背对着打谷场边的小河——那是青石河的一条支流,夏天水不深,刚到成年人胸口。
第一个保镖冲上来,挥拳直击面门。林向东侧身躲过,顺势抓住对方手腕,借力一拉,脚下一扫。保镖收势不住,“扑通”一声掉进河里。
第二个和第三个保镖一左一右夹击。林向东不退反进,矮身从两人中间穿过,同时双臂向后一撞。两人失去平衡,互相绊倒,也滚进了河里。
第四个保镖见状,犹豫了一下。林向东没给他机会,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他的腰带和衣领,低喝一声,竟然把他整个人举了起来——林向东在镇上的砖厂干活,天天搬砖,力气大得很。
“自己下去,还是我扔你下去?”林向东问。
保镖脸都白了:“我……我自己下。”
林向东松手,保镖连滚带爬地跳进河里。
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四个保镖全在河里扑腾,水花四溅。打谷场上鸦雀无声,只有电影里的打斗声还在继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林向东,仿佛不认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砖厂工人。
赵老四缓缓站起来,蒲扇也不摇了。他盯着林向东,上下打量。
林向东拍了拍手上的灰,迎上赵老四的目光。他在等,等赵老四发话,等更多的保镖扑上来,或者等赵老四掏出一把刀——他听说过,赵老四腰里常年别着一把弹簧刀。
但赵老四没动。他看了林向东足足半分钟,突然笑了。
“好身手。”他说,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打谷场上格外清晰,“跟我年轻时有一拼。”
林向东愣住了。他设想了赵老四的各种反应——暴怒、威胁、叫更多的人来——唯独没想到他会笑,会夸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赵老四问。
“林向东。”
“林老三的儿子?”
“是。”
赵老四点点头:“难怪。你爹是条汉子,当年在镇上单挑五个混混,没落下风。你像他。”
林向东更惊讶了。他父亲去世五年了,没想到赵老四还记得,而且语气里透着尊重。
河里的四个保镖爬上岸,狼狈不堪,想冲上来报仇,被赵老四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还嫌不够丢人?”赵老四骂道,“四个人打不过一个,还有脸往上冲?滚回去换衣服!”
保镖们悻悻地走了。赵老四重新坐下,拍了拍身边的长凳:“来,坐这儿看。”
林向东犹豫了一下。周围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有敬佩,有担忧,有好奇。小北和小南跑到他身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
“怕我吃了你?”赵老四笑了,“放心,我赵老四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说话算话。今天这事,是我的人不对,我认。你教训得好,替我管教了手下,我该谢你。”
话说到这份上,林向东再推辞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他在赵老四身边坐下,但保持着距离。小北和小南挨着他坐,眼睛还警惕地瞟着赵老四。
电影继续。但林向东的心思已经不在电影上了。他能感觉到赵老四在观察他,那目光像刀子,要把他剖开看个清楚。
“在砖厂干活?”赵老四突然问。
“嗯。”
“一个月多少钱?”
“四十二块五。”
赵老四点点头,没再说话。直到电影散场,他再没开过口。
散场时,人群如潮水般退去。赵老四站起来,对林向东说:“明天中午,来我录像厅一趟。有点活给你干,比砖厂挣钱。”
不等林向东回答,他就摇着蒲扇走了,那四个换好衣服的保镖跟在身后,垂头丧气。
“哥,你别去。”小北紧张地说,“赵老四不是好人。”
“我知道。”林向东望着赵老四远去的背影,心里翻腾着。去,还是不去?这是个问题。
那一夜,林向东失眠了。他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常说的那些话:“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宁折不弯。”“做人要有底线。”
父亲是英雄,但英雄的下场呢?拖着一条残腿,在镇上的小学当门卫,一个月二十八块钱,养活一家五口。母亲早逝,父亲既当爹又当妈,把他们兄妹三人拉扯大。五年前父亲肺癌去世,临终前拉着林向东的手说:“向东,这个家就交给你了。照顾好弟弟妹妹,做个正直的人。”
做个正直的人。林向东一直记着这句话。所以他勤勤恳恳在砖厂干活,不偷懒不耍滑;所以他教育弟弟妹妹要诚实守信;所以他见不得赵老四的保镖欺负人,哪怕对方是镇上一霸。
可正直能当饭吃吗?砖厂的工作又累又脏,一个月四十二块五,勉强够兄妹三人糊口。小北明年要上初中,小南后年也要上,学费、书本费、杂费……他算过,把他卖了都凑不齐。
赵老四说“比砖厂挣钱”,是多少?五十?八十?一百?林向东不敢想。但他需要钱,迫切需要。
第二天中午,林向东还是去了赵老四的录像厅。
录像厅在镇中心,原先是镇上的老电影院,后来塌了一半,赵老四花钱修了修,改成录像厅。门脸不大,挂着块破牌子:“红星录像厅”。门口贴着花花绿绿的海报,《霍元甲》《射雕英雄传》《上海滩》,都是港台的热门剧。
林向东推门进去,一股烟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屋里很暗,只有前方一台大彩电闪着光,正在放《射雕英雄传》。几十号人挤在长条凳上看,嗑瓜子的、抽烟的、聊天的,嘈杂不堪。
赵老四坐在最后排的躺椅上,见林向东进来,招了招手。
“来了?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
林向东坐下,直截了当地问:“四哥找我什么事?”
赵老四没直接回答,反而问:“昨晚那手功夫,跟谁学的?”
“我爹。”
“林老三确实有两下子。”赵老四点了支烟,深吸一口,“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不知道。”
“我缺个看场子的。”赵老四吐出烟圈,“现在的这几个,”他指了指站在门口的保镖,“饭桶。吓唬老百姓还行,真遇上硬茬子就怂了。我需要一个能镇得住场子的人。”
林向东的心一沉。看场子?那不就是打手吗?父亲要是知道,非从坟里爬出来揍他不可。
“四哥,我……”
“一个月一百。”赵老四打断他。
林向东的话卡在喉咙里。一百?砖厂的两倍还多。
“包吃住。”赵老四继续说,“活儿也简单,每天晚上录像厅开场时过来,散场了就走。有人闹事,你摆平;没人闹事,你坐着看电影。怎么样?”
条件很诱人。一个月一百,干一年就能攒够弟弟妹妹的学费,还能把家里的老房子修一修。活儿听起来也不累,比在砖厂搬砖轻松多了。
但……
“四哥,我看场子,是不是要动手打人?”林向东问。
赵老四笑了:“怎么,昨晚打我那四个手下时,没见你手软啊。”
“那不一样。他们挡着大家看电影,还先动手。”
“在我这儿也一样。”赵老四收起笑容,“我开的是录像厅,不是赌场也不是妓院。来看电影的,都是街坊邻居,我图的是个和气生财。但总有些不懂事的,喝点酒就来撒疯,或者想白看不给钱。这种人,就得有人治。”
他盯着林向东:“我要的不是打手,是镇场子的。你不用主动惹事,但事来了不能怕。就像昨晚,你做得对。我那四个手下,是该教训教训,越来越没规矩了。”
林向东沉默。赵老四的话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赵老四的名声在镇上可不好,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的事没少干。给他看场子,不就是助纣为虐吗?
“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赵老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想好了来找我。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在青石镇,想挣钱,就得跟我打交道。砖厂那点钱,养不活你弟弟妹妹。”
说完,他摆摆手,示意谈话结束。
林向东走出录像厅,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一百块钱在他脑子里打转,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又让他害怕。
回家路上,他遇到了邻居王婶。王婶挎着菜篮子,看见他,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向东,听说你昨晚把赵老四的人打了?”
消息传得真快。林向东苦笑:“是他们先动手的。”
“打得好!”王婶压低声音,“赵老四那帮人,早就该有人治治了。不过你得小心,赵老四这人记仇,你落了他的面子,他肯定要报复。”
“他没生气,还让我去他那儿干活。”
王婶瞪大了眼睛:“啥?让你去他那儿干活?那可去不得!赵老四干的不是正经买卖,你去了,名声就坏了。你爹要是知道,非得……”
“我知道。”林向东打断她,“王婶,我心里有数。”
有数吗?他自己也不知道。
接下来的三天,林向东照常在砖厂干活。搬砖、和泥、装车,重复着单调而繁重的劳动。工友们也都听说了露天电影院的事,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但也多了几分疏远——敢惹赵老四的人,不是英雄就是疯子,而这两者都让人敬而远之。
第三天晚上,林向东下班回家,看见小北和小南蹲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巷子口。
“怎么了?”他问。
“哥,赵老四的人下午来了。”小北小声说,“送来了这个。”
他递过来一个纸包。林向东打开,里面是十块钱,还有一张纸条:“三天到了,想好了吗?”
林向东捏着那张十块钱,心里五味杂陈。这钱不多,但足够弟弟妹妹买新书包,买文具,买几斤肉改善伙食。在砖厂,他要干一个多星期才能挣到这么多。
“他们还说了什么?”他问。
“就说让你去找赵老四。”小南说,“哥,你别去。咱家虽然穷,但不能要他的钱。”
林向东看着弟弟妹妹。小北的衣服袖子短了一截,小南的鞋底快磨穿了。他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因为营养不良而瘦瘦小小。父亲去世后,他们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肉,没穿过一件新衣服。
“哥,我明年不上初中了。”小北突然说,“我去跟王叔学修自行车,能挣钱。”
“胡说!”林向东喝道,“你必须上学,而且要考上县一中,将来考大学。”
“可是……”
“没有可是。”林向东斩钉截铁,“钱的事哥有办法,你只管好好读书。”
夜里,林向东又失眠了。他翻来覆去,脑子里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说:不能去,给赵老四干活就是为虎作伥,对不起父亲的教诲。另一个说:去吧,一个月一百块,能改变弟弟妹妹的命运。名声算什么?能当饭吃吗?
天快亮时,他做出了决定。
第四天中午,林向东又去了红星录像厅。赵老四似乎料定他会来,正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想好了?”他没睁眼。
“想好了。”林向东说,“但我有条件。”
“说。”
“第一,我只负责维持秩序,不帮你做其他事。第二,如果有人闹事,我会制止,但不会下死手。第三,如果我觉得你做的是伤天害理的事,我会立刻走人。”
赵老四睁开眼,盯着林向东看了半晌,突然笑了:“小子,有点意思。行,我答应你。”
“口说无凭。”
“那你想怎样?立字据?”赵老四坐直身体,“我赵老四在青石镇混了十几年,靠的就是说话算话。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林向东点点头:“什么时候上工?”
“今晚就来。”赵老四扔过来一个信封,“这是第一个月的工钱,预付五十。剩下的月底结。”
林向东接过信封,厚厚的一沓,主要是零票。他数了数,正好五十块。
“对了,”赵老四又说,“砖厂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随你。”
林向东一愣:“你怎么……”
“在青石镇,没有我赵老四不知道的事。”赵老四重新躺下,“去吧,晚上七点过来。”
走出录像厅,林向东捏着那五十块钱,心里沉甸甸的。钱是真的,工作也是真的,但他总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漩涡,不知道会被卷向何方。
他没去砖厂,而是去了镇上的供销社。用这五十块钱,他给小北小南各买了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又买了五斤猪肉、两斤鸡蛋。剩下的钱,他小心翼翼藏在家里唯一带锁的抽屉里。
晚上,小北小南放学回家,看到新衣服新鞋,高兴得又蹦又跳。但高兴过后,小北拉下脸:“哥,这钱哪来的?”
“挣的。”林向东含糊地说。
“赵老四给的?”小北很聪明。
林向东没否认。
“哥,你不能要他的钱!”小北急得眼圈都红了,“爹说过,人穷志不短。咱就是饿死,也不能要这种人的钱!”
“那你说怎么办?”林向东也来了火气,“让你辍学?让小南穿露脚趾的鞋?让咱们一家三口天天吃咸菜窝头?”
小北不说话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向东的心软了,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小北,哥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有时候,人不能太死板。赵老四的钱也是钱,不偷不抢,我凭力气挣的。你放心,哥有分寸,不该做的事绝不做。”
小北抬起头,泪眼汪汪:“那你要答应我,如果赵老四让你做坏事,你就走,咱再穷也不给他干。”
“哥答应你。”
安抚好弟弟妹妹,林向东去了录像厅。七点整,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
录像厅里已经坐满了人,今晚放的是《上海滩》。许文强和冯程程的爱情故事吸引了大批观众,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甚至有几个老太太。
赵老四还是坐在最后排的躺椅上,见林向东来了,指了指身边的小马扎。林向东坐下,环顾四周。四个保镖站在四个角落,看到他,表情复杂——有敬畏,有不忿,也有好奇。
电影放到一半,果然有人闹事。三个小青年,看样子喝了酒,吵吵嚷嚷地要往前挤,说看不清。坐在前面的人不乐意了,双方推搡起来。
保镖想上前,被赵老四用眼神制止了。他看向林向东。
林向东起身走过去。那三个小青年见他瘦瘦高高,不像能打的样子,更嚣张了:“你谁啊?管什么闲事?”
“我是这儿看场子的。”林向东平静地说,“要看去后面看,别影响别人。”
“我们就要坐这儿!”一个小青年伸手推林向东。
林向东没动。他抓住对方的手腕,一拧一压,小青年“哎哟”一声蹲了下去。
“操!”另外两个扑上来。
林向东不退反进,一手一个,抓住两人的衣领,往中间一撞。“咚”的一声,两人头碰头,眼冒金星。
“还打吗?”林向东问。
三个小青年酒醒了一半,看着林向东,又看看角落里的保镖,怂了。
“不……不打了。”
“那就好好看电影,别闹事。”
三人灰溜溜地回到座位,再不敢出声。
林向东走回赵老四身边坐下,整个过程不到三分钟,干净利落。赵老四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接。
“不抽烟好。”赵老四自己点上,“刚才那手,漂亮。”
林向东没说话。他心里并不好受。那三个小青年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和他弟弟差不多大。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不想对年轻人动手。
电影散场后,赵老四把林向东叫到里屋。里屋很简陋,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摆着酒菜,两个杯子。
“坐,喝两杯。”赵老四倒上酒。
林向东没动:“四哥,有话直说。”
赵老四笑了:“你小子,戒心还挺重。”他自顾自喝了一杯,“找你没别的事,就是聊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开这录像厅吗?”
林向东摇头。
“因为镇上的人需要。”赵老四又倒了一杯,“青石镇这地方,要啥没啥。年轻人没处去,老人没处玩。我开这个录像厅,一块钱看一晚上,给大家找个乐子。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如果你不涨价,不赶人,不欺负老实人,那确实是好事。”
赵老四哈哈大笑:“说得对。我以前是干过不少缺德事,但开这录像厅,我是真心想给乡亲们办点实事。可你也看到了,总有不懂事的来闹场。我那四个手下,吓唬人可以,真打起来都是花架子。所以我需要你,需要一个真正能镇住场子的人。”
林向东沉默。赵老四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分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赵老四对录像厅,确实有一种不一样的情感。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做到。”赵老四正色道,“你只管维持秩序,其他事不用管。月底我给你结工钱,一分不会少。”
“那砖厂的工作……”
“随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辞了,专心在我这儿干。一个月一百五,怎么样?”
一百五。林向东心跳加速。这比他预想的还多。
“我需要时间考虑。”
“行,给你时间。”赵老四挥挥手,“去吧,明天晚上照常来。”
接下来的日子,林向东白天在砖厂干活,晚上在录像厅看场子。奇怪的是,自从他来了之后,录像厅的秩序好了很多。那些想闹事的,听说有个能一打四的狠人,都收敛了。就连赵老四的那四个保镖,对他也客客气气,偶尔还会递支烟,喊声“东哥”。
林向东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白天在砖厂挥汗如雨,晚上在录像厅看着别人的悲欢离合。他喜欢《上海滩》里的许文强,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喜欢《霍元甲》里的陈真。那些英雄人物,都有着和他一样的坚持和底线。
一个月很快过去,赵老四如约给了林向东一百五十块钱,比承诺的还多五十。
“这五十是奖金。”赵老四说,“这个月录像厅的生意好了三成,都是你的功劳。”
林向东接过钱,厚厚的一沓。他从未一次拿过这么多钱。
“砖厂那边,我帮你辞了。”赵老四又说,“我跟厂长说了,你以后专心在我这儿干。”
林向东一愣:“四哥,我还没决定……”
“辞都辞了,还决定什么?”赵老四拍拍他的肩,“放心,跟着我干,亏待不了你。”
林向东心里五味杂陈。他确实需要钱,也确实对砖厂的工作厌倦了。但就这样彻底跟赵老四绑在一起,他又觉得不安。
回家后,他把钱交给小北保管。小北数着那一百五十块钱,手都在抖。
“哥,这么多钱……”
“收好,别乱花。”林向东说,“下个月你和小南的学费有着落了。”
小北抬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哥,赵老四……他对你好吗?”
“挺好。”林向东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别担心,哥心里有数。”
然而,林向东的“有数”很快就受到了考验。
那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录像厅放《英雄本色》。周润发的小马哥风衣墨镜,用假钞点烟,帅得一塌糊涂。观众看得如痴如醉,连嗑瓜子的声音都小了。
电影放到一半,门被撞开了。七八个人冲进来,手里拿着棍棒。
“赵老四!给老子滚出来!”为首的是个刀疤脸,林向东认得,是邻镇的混混头子,外号“刀疤刘”。
观众们吓得乱成一团。赵老四的四个保镖想拦,被刀疤刘的人三下五除二打趴下了。
赵老四从躺椅上站起来,脸色不变:“刀疤刘,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刀疤刘啐了一口,“你他妈抢我生意,还问我什么意思?镇东头那家台球室,是我先看上的,你凭什么插一脚?”
“价高者得,天经地义。”赵老四慢悠悠地说,“你要是出得起价,台球室就是你的。出不起,就别在这儿撒野。”
“我撒你妈!”刀疤刘抡起棍子就砸。
赵老四没动。林向东动了。
他抓起身边的长条凳,挡在赵老四面前。“铛”的一声,棍子砸在凳子上,震得刀疤刘手臂发麻。
“你谁啊?滚开!”刀疤刘瞪眼。
“我是这儿看场子的。”林向东说,“要打架出去打,别影响大家看电影。”
“看电影?”刀疤刘狞笑,“老子今天就是来砸场子的!兄弟们,给我砸!”
七八个人一拥而上。林向东把长条凳舞得虎虎生风,一时间竟没人能近身。但对方人多,很快就有两个人绕到侧面,抡起棍子朝他后背砸来。
林向东听到风声,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赵老四动了。
他从躺椅下抽出一根钢管,一棍砸在一个混混的胳膊上。“咔嚓”一声,骨头断了,混混惨叫倒地。另一个混混愣神的工夫,赵老四又是一棍,砸在他腿上,他也倒下了。
林向东惊讶地看了赵老四一眼。他一直以为赵老四只是个有点钱的混混头子,没想到身手这么好。
“看什么看?专心打架!”赵老四喝道。
两人背靠背,一个用长条凳,一个用钢管,竟挡住了七八个人的进攻。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两人都挂了彩。林向东胳膊挨了一棍,赵老四额头被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四哥,你退后!”林向东把赵老四往身后一拉,独自迎了上去。
他想起父亲教他的军中格斗术——简洁、高效、一击制敌。他不再防守,而是主动进攻。每一拳、每一脚都直奔要害,但又留了分寸,不至于致命。
刀疤刘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只剩下刀疤刘自己,看着躺了一地的手下,脸色煞白。
“滚。”林向东只说了一个字。
刀疤刘咬了咬牙,扔下棍子,扶起手下灰溜溜地走了。
录像厅里一片狼藉。长条凳倒了好几个,瓜子花生撒了一地。观众早就跑光了,只剩下赵老四的四个保镖,鼻青脸肿地爬起来。
“东哥,四哥,你们没事吧?”一个保镖问。
“死不了。”赵老四抹了把额头的血,“收拾收拾,明天照常营业。”
保镖们忙活起来。赵老四拉着林向东进了里屋,翻出医药箱,给他处理伤口。
“刚才,谢了。”赵老四一边给林向东包扎,一边说。
“你付我工钱,我干活,应该的。”林向东说。
赵老四笑了:“你小子,嘴硬心软。”他顿了顿,“你知道刀疤刘为什么来闹事吗?”
“他说你抢了他生意。”
“那是借口。”赵老四点上烟,“真正的理由是,我举报了他走私香烟。公安局端了他的窝点,他损失了十几万,怀恨在心。”
林向东一愣:“你举报的?”
“怎么,不像?”赵老四吐了个烟圈,“我赵老四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有些钱不能赚,有些事不能做。走私,那是犯法的。我开录像厅,放的是正版带子,交的是正经税。他刀疤刘走私香烟,坑的是国家,害的是老百姓。这种钱,我举报他,问心无愧。”
林向东重新审视着赵老四。这个被全镇人称为“恶霸”的男人,似乎有着另一面。
“你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欺行霸市的地头蛇?”赵老四问。
林向东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赵老四靠在椅子上,眼神飘向窗外,“觉得拳头硬就是道理,谁不服就打谁。后来栽了个大跟头,差点把命丢了。是林老三救了我。”
林向东猛地抬头:“我爹?”
“对,你爹。”赵老四点头,“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天不怕地不怕,惹了不该惹的人。对方找了七八个人,把我堵在河边,往死里打。是你爹路过,一个人打跑了那七八个,把我背回家,给我治伤。”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你爹说,‘年轻人血气方刚不是错,但要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林向东想起父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很少提起自己的过去,更没提过救过赵老四的事。
“所以你才没生我的气?因为我爹救过你?”林向东问。
“一部分是。”赵老四说,“更重要的是,你像你爹。有血性,有底线,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那晚在露天电影院,你要是怂了,我反而看不起你。但你站出来了,而且是为了维护大家看电影的权利,不是为了逞凶斗狠。就冲这点,我服你。”
林向东沉默了。他没想到,一次冲动的出手,背后竟有这么多故事。
“跟着我干吧。”赵老四认真地说,“我不需要你帮我欺压百姓,只需要你维持秩序,保护这家录像厅。这是我一手创办的,是我的心血。我要把它做成青石镇的一个招牌,一个大家闲暇时愿意来的地方。”
他看着林向东:“你爹救过我的命,我现在给你一条路。一条比在砖厂搬砖更好的路。你怎么选?”
林向东看着赵老四。这个男人额头的伤口还在渗血,但眼神坚定。他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林向东分不清,但他愿意相信,至少在这一刻,赵老四是真诚的。
“我答应你。”林向东说,“但我还是那句话:不该做的事,我不做。”
“成交。”赵老四伸出手。
两只手握在一起,一个粗糙有力,一个年轻但同样有力。
从那天起,林向东正式成了红星录像厅的“二把手”。他不再去砖厂,全天候在录像厅帮忙。白天采购、打扫、维护设备,晚上维持秩序、收钱、放片子。赵老四给了他很大的自主权,甚至让他参与录像厅的经营决策。
林向东提议增加儿童专场,放《葫芦兄弟》《大闹天宫》这样的动画片,票价减半。赵老四同意了。结果儿童专场场场爆满,孩子们的笑声充满了录像厅。
林向东又提议搞“老年优惠”,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半价。赵老四也同意了。老人们乐呵呵地来看《红楼梦》《梁山伯与祝英台》,录像厅成了他们的社交场所。
生意越来越好,口碑也越来越好。镇上的人渐渐发现,赵老四变了。他不再欺行霸市,不再强买强卖,连说话都客气了许多。有人说是因为林向东,有人说是因为赵老四年纪大了,想积德。
只有林向东知道,赵老四没变,他只是找回了年轻时被埋没的那点善念。
转眼到了年底。青石镇下了第一场雪,薄薄的一层,覆盖了青石板路和瓦房屋顶。录像厅里生起了炉子,暖烘烘的。今晚放的是《过年》,观众大多是老人,看着电影里的家长里短,抹着眼泪。
林向东坐在门口的长凳上,看着飘雪。小北和小南在里屋写作业,炉火映红了他们的脸。这半年,他们长高了,也胖了,脸上有了血色。小北的成绩稳居年级第一,老师说他有希望考上县一中。小南参加了学校的舞蹈队,春节要上台表演。
这一切,都源于那五十块钱,源于那晚在露天电影院的一时冲动。
赵老四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林向东接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赵老四的烟。
“快过年了。”赵老四说,“有什么打算?”
“带弟弟妹妹去县城买新衣服。”林向东说,“小南想要一条红裙子,小北想要一双球鞋。”
“应该的。”赵老四点头,“年后录像厅要扩建,我打算把隔壁的铺面也租下来,搞个台球室和游戏厅。你帮我管着,给你三成股份。”
林向东一愣:“四哥,这……”
“别推辞。”赵老四摆摆手,“这半年,录像厅的生意翻了一番,都是你的功劳。这是你应得的。”
林向东沉默了。三成股份,意味着他不再是打工仔,而是合伙人。意味着他真正在青石镇站稳了脚跟,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会好好干。”他说。
“我知道。”赵老四笑了,“你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一定很欣慰。”
提到父亲,林向东心里一暖。父亲一生正直,却过得清贫。如果他还在,会同意自己跟着赵老四干吗?林向东不知道,但他相信,父亲会理解他的选择——在坚守底线的前提下,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雪越下越大,录像厅里传来《过年》的片尾曲。观众们陆续散场,互相道着“新年好”。林向东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四哥,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走走。”赵老四裹紧大衣,走进雪中。他的背影在雪夜里显得有些孤单,但步伐坚定。
林向东回到屋里,小北和小南已经写完作业,正围着炉子烤红薯。红薯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温暖而踏实。
“哥,赵四叔走了?”小北问。
“嗯。”
“他其实没那么坏,对吧?”小南说。
林向东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人都有好几面。有时候你看他是恶霸,换个角度看,他可能是慈父,是恩人,是伙伴。”
就像那晚在露天电影院,他以为赵老四会报复,结果赵老四给了他一条路。就像他以为自己在为虎作伥,结果却帮赵老四找回了良知。
人生啊,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一次冲突,一个选择,就能改变很多事,很多人。
窗外,雪还在下。录像厅的招牌在风雪中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声音。但林向东知道,它不会倒。就像青石镇的人们,就像他自己,就像赵老四,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总会找到自己的路,坚定地走下去。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个夏夜,始于露天电影院,始于他把三个保镖扔进河里的那一瞬间。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创作声明:本故事纯属虚构,所有涉及的人物名称、地域信息均为虚构设定,切勿与现实情况混淆;素材中部分图片取自网络,仅用于辅助内容呈现,特此告知。
来源:小妍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