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曲家陈其钢的传记电影《隐者山河》自11月25日上映以来,正悄然引发一场穿越艺术与生命的对话。影片初映时观众寥寥,随着口碑发酵,越来越多观众——既有熟识陈其钢的音乐界同仁,更有许多初识其名的普通人——主动走进影院,探寻这位传奇作曲家的精神世界。
文 | 纪晨
作曲家陈其钢的传记电影《隐者山河》自11月25日上映以来,正悄然引发一场穿越艺术与生命的对话。影片初映时观众寥寥,随着口碑发酵,越来越多观众——既有熟识陈其钢的音乐界同仁,更有许多初识其名的普通人——主动走进影院,探寻这位传奇作曲家的精神世界。
影片的诞生,本身就是一段动人的故事。导演郭旭锋的创作历程,近乎一场“翻山越岭”般的精神苦旅。2018年,他仅凭一个纯粹的念头与从网络上寻得的邮箱地址,冒昧向素未谋面的陈其钢发出邮件,未承想收到了对方的真诚回应。初次寻访的场景被镜头永久定格:从杭州驱车数小时,一路翻越蜿蜒山路,本以为已然抵达终点,眼前却横亘着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需搭乘渡船方能真正抵达。这段充满象征意味的跋涉,恰隐喻着接近一位隐逸艺术家心灵所需的诚意与耐心。
历时7年精心打磨完成的《隐者山河》,并非一部常规的人物传记纪录片。“我是去寻找一个答案的,一个关于艺术与人生追求的答案。”郭旭锋坦言,当创作源于最真实的生命体验,反而能够激起更为深远的情感共鸣,而这个探寻与创作的过程,往往意味着需要与固有观念进行某种程度的碰撞。陈其钢亦由衷感慨,自己总能在人生的关键途中遇到“特别的人”,导演在毫无经济保障、也无明确结果预期的情况下,仍对这部纪录片抱有如此执着的信念,这份坚持本身便是一种令人动容的力量。
影片摒弃了传统的线性叙事结构,巧妙采用“归隐”“肖像”“迁徙”“创作”“躬耕”“如戏”六个散文诗式的乐章架构,以极具诗意的影像语言,立体而丰满地勾勒出陈其钢跨越东西方的生命轨迹与精神地图。
“归隐”一章,从导演的寻觅视角切入浙江丽水黄泥岭的青山绿水之间。伴随着陈其钢作品《戏如人生》的悠扬乐音,镜头带领观众走进他寂静的日常。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即便身处山野清新的空气之中,他脸上仍时常佩戴着口罩。他毫不避讳地谈及严肃音乐创作在当代的处境:相较于影视、文学拥有的广泛受众,严肃音乐的欣赏门槛极高,需要听众具备纯粹而沉静的心境方能真正进入其艺术世界。他谦逊地自称缺乏“灵光乍现”的创作天赋,坦言自己的创作过程常常如同“撞上一堵墙”,消耗着巨大的时间与生命能量。
然而,正是这种坦然承认的“有限”,反而成就了其作品不可替代的珍贵价值。面对外界繁杂的评价,他展现出一种深刻的从容与通透:“多一首或少一首我的作品,这世界无所谓。”在他看来,艺术的真谛,正在于与那些“愿意倾听的有限之人”共享精神的微光。
“迁徙”篇章,场景转向巴黎。居所内纯白的墙壁,是他为避免创作时分心而设的自我戒律。回溯留学岁月,师从梅西安的经历被他提炼为最核心的教诲——“坚持自我”。这看似简单的四个字,被他诠释为艺术家安身立命的根本。“做你自己——听起来简单,一试便知。”他坦言这条路的艰辛,“进两步退一步”是常态,坚持自我往往意味着与世俗价值抗衡。而他给出的答案朴实却有力:“实干,坚韧不拔地向前走,比什么都重要。”
“创作”章节,镜头跃至澳大利亚,记录下他的小提琴协奏曲《悲喜同源》由墨尔本交响乐团上演的全过程。谈及作品在全球引发的回响,他形容道:“我在小屋里写下一首作品,而后它不翼而飞,飞向世界。随之而来的是种种评价——有批评,也有热爱,这些都令我感动。”他从这种跨越文化的共鸣中,感受到了自己与中国传统精神的深刻联结。对他而言,灵感并非神启,而是“内心的一种悸动”,是与情感同源的生命脉冲。历经世事沉淀,他得出一个通透的认知“无人掌握全部真理”,重要的是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尺度”。
“躬耕”一章,呈现了他创办的躬耕书院,以及他在国家大剧院发起的青年作曲家计划——这两项事业为年轻创作者提供了宝贵的展示与交流平台。
终章“如戏”,触及2019年他被诊断为癌症中期的人生转折。他坦言:“我这样的性格并非天生,而是太多经历与压力的结果。生活中的颠簸与挫折塑造了我。”影片结尾,他吟唱了自己谱写的《水调歌头》,嗓音中浸透了对生命的深刻领悟,仿佛一切悲欣都融于歌声之中。
《隐者山河》超越了对一位杰出作曲家的生平记录,转而触及更具普遍性的命题:在这个崇尚速成与变现的时代,一个人如何面对自我的有限,如何坚守内心的“一意孤行”,又如何在与世界的对话中完成精神的“归隐”与“出走”。
陈其钢不仅仅是一位作曲家,更成为一个文化符号。他代表了一种不合时宜的专注、一种对精神洁净度的苛求、一种在全球化语境中依然执着探寻文化根脉的自觉。影片通过大量生活细节、工作瞬间和坦诚独白,让一个丰富、矛盾、脆弱、坚韧的灵魂缓缓浮现。
【陈其钢自述】
编者按:因身体尚在调养,陈其钢未能亲临《隐者山河》电影分享会现场。这份遗憾被他以另一种方式弥补——特意录制一段音频,将自己半生深耕艺术的感悟与思考融入其中,为逐梦路上的年轻学子送上一份饱含力量的勉励。本报对该录音予以整理及节选,特此刊发。
现在很多人想的不是创作核心,
而是怎么“销售”自己
各位好,我现在身体状况不太好,说话有些吃力,这情况已经持续五六年了。不像影片里你们看到的那个我,胖胖的,脸颊有肉的样子。
言归正传。首先要特别感谢郭旭锋导演。我这辈子运气好,总遇到“特别的人”,他就是其中一位。没有经济支持、没把握能放映,他硬是花了好几年打磨这部片子,光修改就不下10遍。别人提意见,他从不气馁,这种韧性让我想到巴尔扎克——他写了70本书,每本都至少重改六七遍。我现在写回忆录《悲喜同源:陈其钢自述》,改了20遍;整理《躬耕书院·陈其钢音乐工作坊实录》,150万字原稿精简到六七十万字,已经通读修改7遍。做艺术,拼的就是这份执着。
如果说有什么经验能分享,重点不是我写了《逝去的时光》《蝶恋花》这些作品——时代变了,这些你们没法直接借鉴——而是我“怎么做”的。你们能学的,是独立、自主、自由、开放的精神与胸怀。
时代已经变了,但无论中国还是外国,我们的认知其实还停留在过去。课堂上讲的技术、风格,可能很快就会被时代抛下,你们不用纠结什么先锋、保守,哪怕在班里是最落后的,也没关系——你要写的是自己的心灵之声,这和别人无关。但“做自己”很难:可能挣不到钱、拿不到奖,不符合当下标准,甚至要走一条孤独的路,得靠别的本事谋生。
有人问AI会不会替代创作者?我始终认为,AI不可能代替人写出心灵之声,但它可以极大地改变你的思维,给你更多方法、更宽的视野和胸怀,去做以前完全不可能做的事——这些都是学校教不了的。现在很多人想的不是创作核心,而是怎么“销售”自己,这恰恰丢了根本。
想当作曲家,就必须成为独一无二的人。这不是狂妄,是必要条件。而做到这点,必须吃苦——心灵的苦、物质的苦,没吃过苦,写不出有分量的东西。
我也想和大家分享一点:人生从来不是“阳光崭新地开始”。我们每一次痛苦,往往是因为拿起纸或打开电脑写下的东西,并不是真正的“我”。做到这一点太难了。但很巧的是,我运气不错,过去这些年,或许因为性格,我写出的作品都有着鲜明的“我”的痕迹。这一点让我挺欣慰,但它并不能掩盖我的痛苦——作为一个创作者,要想高高兴兴就“成功”,几乎是不可能的。
郝维亚老师说现在学作曲的同学很迷茫,我特别能理解。我这6年没写出一首满意的作品,世界级音乐家找我创作,我努力过但做不到,只能提前回绝。因此我有时会抑郁,觉得走投无路,尤其想到逝去的家人——当我说出“他们都走了”这句话时,我就受不了。
但作为一个作曲家,所有这些经历,恰恰构成了你的特质与人格。拉开一点时间看,你会发现这些太宝贵了——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真实的、敢于面对自己、能与朋友分享自己的人。
我就借这个机会,和大家分享一下。我也希望借这部影片,让大家能回头想一想:我们怎样做,才能活出一个真实的自己。
来源:音乐周报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