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由蔡尚君导演,辛芷蕾、张颂文主演的《日掛中天》时长两个小时,没有华丽的摄影,没有炫目的剪辑,没有煽情的配乐,只有遁形的导演和出色的表演。影片虽然头顶“威尼斯电影节影后”光环,自上映以来却未受追捧。就作品本身的艺术完成度而言,票房遇冷不能不说是观众的遗憾。
曾念群
由蔡尚君导演,辛芷蕾、张颂文主演的《日掛中天》时长两个小时,没有华丽的摄影,没有炫目的剪辑,没有煽情的配乐,只有遁形的导演和出色的表演。影片虽然头顶“威尼斯电影节影后”光环,自上映以来却未受追捧。就作品本身的艺术完成度而言,票房遇冷不能不说是观众的遗憾。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此事无关风月”。女主角美云的身份确实复杂:她既是前任的肇事逃逸女友,也是现任的第三者;编剧甚至在影片四五十分钟处,安排两任情人在美云的屋檐下意外碰面。然肉眼可见,这并非一个围绕“新旧情人争夺”展开的故事,亦非“知三当三”无果后吃回头草的故事,甚至可以说无关爱情。
美云和现任其峰表面看差一点儿就能“有情人终身眷属”,尤其在其峰说要离婚娶她之后,但其文学创作属性告诉我们,说破的事是一定要黄的。美云对其峰谈不上爱情,这点从她对其峰约见短信的冷漠可证。美云主动往其峰身上贴的一次,还是他说要和妻子离婚时。但她那个拥抱,看不到多少对未来的期许,她甚至无意将自己有身孕之事告知。
或许美云只是这段情事的被动者,情事的男主可以是事业小成的有妇之夫其峰,也可以是美云所在商场的邻家孟浪伙计,只要这人五官和肉体还算秀色可餐,可给她哪怕一点点的慰藉,她都可能不拒。正因如此,她显得不期许、不逢迎,甚至不那么热忱,像个楚楚可怜的冰山美人。让她堕胎她就堕胎,且从不主动提上位之事——这种女人自然是其峰这类偷腥者的最佳猎物。反过来,若是她抱着纯爱的攻势而来,或是一心奔着相夫教子的结局,没准早把他吓退了。这点从美云开局获知怀孕时的漠然就可见一斑:主动安胎保胎的举动,她一样未做;就连医生开的药,也只是想起时才不定时地吃上两口。
美云对前任葆树倒是主动得一塌糊涂,一度给人旧情复燃的假象。可两人的旧伤疤一旦揭开,汩汩冒着黑血不止,其文学性再次注定,又是一段无果的纠缠。葆树说没想过要她弥补,从头到尾都是她自己说要补偿,导演的镜头从掉落美云身旁的花盆反打到葆树睥睨的眼神,显然他当时起了杀心。之所以搬去美云家,并不是笑纳美云的弥补,他只是想看看她能如何弥补。而从他不吃不喝的躺尸情节可见,他不仅对美云早已心死,对自己也是心死。
影片120分钟的篇幅,绝大多数时间都在营造美云自我救赎的假象,却也仅是假象。编剧是个狠人,在葆树已然心死的境遇里,又额外给他加了一道癌症晚期的禁制。葆树之所以执意要走,无外乎不想与之多待,或不想拖累旁人。而从看房时电梯突然坠落,他再次把生之自由的机会先给美云的细节里,更能看出也许这就是他的“本能”,就算时光倒流至他们热恋期的那场车祸,葆树大概率依旧会牺牲自己为美云顶包。可就是这个“本能”,不自觉地“剥夺了”美云救赎的机会,失去救赎加失去胎儿的双重刺激,铸就了美云的溃局。
这个故事最好的结局,或许是葆树乖乖就范,成全这位背负过错的女人自我救赎的心愿。最好是葆树病情急转直下,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这样才能最大程度地满足美云用自以为的方式完成她迟来的救赎,然后用一段生命的告别去迎接腹中儿的新生。可这样一来,这个故事就太单薄了。追到车站的美云问葆树还会原谅她吗?葆树不答。这沉默里藏着太多可能:或许在一个将死之人的心中,原不原谅并不重要;或许他真正无法原谅的,从来不是美云,而是那个为爱情妥协、为过错背负,最终弄丢了自己的“此生最对不起的自己”——这份不原谅,和他不想拖累人的心意,本就不矛盾;又或许他只是习惯了在愤懑和孤单中沉沦下去,直到彻底耗光自己,不想再跟那个叫美云的女人发生任何交集。
要不是医院里的重逢,美云或许真能母凭子贵,上位并迎来她与其峰的家庭生活,从此挥别不堪的过往,然后相夫教子。而葆树,或许可以静悄悄地接受治疗、化疗,出院、回家,苟延三五年后,再静悄悄地死去。这可能是生活中大多数人的选择,但不会是电影故事的选择。顶包车祸,葆树搭进的不仅是五年的牢狱之灾,还有他的胃疾以及沉沦的余生;而看似自由在外的美云,从此却画地为牢,再也难以走出。有人不解,美云当初为何丢下为她牺牲一切的葆树?其实答案无关她多决绝,更谈不上多善良——真正的原因是,当着葆树妈和受害人一家子的面,用一生去演一个无事人,那不是她能承受的角色。就像车祸后不知所措,只想着逃逸的当初,她所能想到的,只能是逃离。她当时没意识到,葆树顶包是她人生的拘留证,而丢下葆树逃走是她人生的判决书,而且是刑上加刑的无期。
就连后来再遇葆树,她所谓的“救赎”,本质上还是一种逃离——逃离用戴罪之身去当妈妈的心结。而医院里偶遇的葆树,已是癌症晚期的葆树,成了她最后的救赎之机。可造化弄人,就像过马路的那场戏,美云急着前行,而葆树滞留原地。进一步讲,你美云急于的救赎,未必是葆树所要的,且葆树没有义务配合你的救赎。若这份救赎从一开始就不是他所求,那美云的死缠烂打,便和当年的弃他而去没什么两样,皆是强行扎进他心窝的刀子。
影片以“日掛中天”为名,场景基本限于在家、店里和医院等室内,为数不多的外景戏亦无关日照,这点和钟孟宏的《阳光普照》类似。和《你行!你上!》无处不在的导演自我标榜相反,蔡尚君始终把自己深藏起来,用最朴实的镜头和不着痕迹的调度,把最大空间留给演员的表演和人物的塑造。演员的表演无可挑剔,明明是各种场景和镜头的拼接,却时常给人以长镜到底的错觉。同时这又是一个不怕剧透的故事,亮点都在表演细节里,台词之外的各种心理戏如泉眼与暗河交织,并在车站一场高潮戏中喷薄而出;然后转瞬被汹涌人流裹挟,两人的身影像被挤在空间犄角里的微弱存在,渐渐拉成模糊的背景,最终消失于芸芸众生之中。
一度不解美云最后的那一刀。或许那一刀是抽象的,多年前就扎进葆树腹中,她只是想尝试将它拔出。可那刀子已然扎根,以至于血光四溅,惨不忍睹,苦不堪言。(作者为电影评论家)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