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如今已很难说清美国电影究竟还在追求什么,但它最值得尊敬的一批实践者,依旧深陷在 20 世纪 70 年代那片令人愉悦的沥青泥潭之中。那个被奉为圣殿的年代里,最伟大的电影作品——至今仍占据着我们荒芜的想象力——如《旺达》(Wanda, 1970)、《麦凯布与米勒夫
如今已很难说清美国电影究竟还在追求什么,但它最值得尊敬的一批实践者,依旧深陷在 20 世纪 70 年代那片令人愉悦的沥青泥潭之中。那个被奉为圣殿的年代里,最伟大的电影作品——至今仍占据着我们荒芜的想象力——如《旺达》(Wanda, 1970)、《麦凯布与米勒夫人》(McCabe & Mrs. Miller, 1971)、《窃听大阴谋》(The Conversation, 1974)、《视差》(The Parallax View, 1974)、《唐人街》(Chinatown, 1974)——都不可避免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毁灭。它们将越战、水门事件以及各种社会剥夺与边缘化等宏大政治主题,重新诠释为一种无孔不入、普遍蔓延的病态情绪;片中充斥着被阉割的“大卫”,在冷漠无情的“歌利亚”面前毫无胜算。
而在今天,当我们或许感到更加彻底、更加赤裸裸地“被操翻”时,电影语言也相应地演变为一种对失败的高度现实化呈现。尽管学术出版社尚未涌现出成册的长篇论文,但我们已能辨识出一种被折射出来的、带着“我们被耍了”意味的情绪冲动,环绕在“愚蠢的特朗普时代”诸多标志性影片之中:从盯着电脑屏幕凝视虚空的《网络谜踪:黑暗网络》(Unfriended: Dark Web, 2018)和《我们都会去世界博览会》(We’re All Going to the World’s Fair, 2021),到将美国梦拍成噩梦过山车的《原钻》(Uncut Gems, 2019);从《不》(Nope, 2022)中吞噬肉身的历史创伤的永恒回返,到《世界末日时代》(Armageddon Time, 2022)那一声反怀旧的哀嚎;再到今年的《埃丁顿》(Eddington)那种喧闹翻滚的绝望——一部与当下贴合到极致、聪明到把所有人都惹恼的电影。像《炸药之家》(A House of Dynamite)这样表面上的“悬念惊悚片”,所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把同一个末日场景重复展示三遍而已。这是一种 21 世纪的“无力电影”:笨拙、迷妄,同时又被一种并行存在的自毁冲动与欲望所点燃。
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一战再战》(One Battle After Another)焕然登场的序章——这部由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执导的作品,既不完全是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也不真是一部动作片,却猛烈冲击了 21 世纪电影死忠的心智:那些厌倦了“失败电影”,却又始终无法放手美国 70 年代的人们。那个年代的作者神话,一方面由奥特曼(Altman)的艺术雄心所定义,另一方面也由《星球大战》(Star Wars, 1977)那样的商业奇观所塑造。(耐人寻味的是,安德森本人正好体现了这两种世界的交汇——这位艺术院线的宠儿,曾流传过一则半真半假的轶事:他从电影学院退学,是因为一位老师贬低了《终结者 2:审判日》(Terminator 2: Judgment Day, 1991)。)
评论界的热烈回应既合理,又格外显眼:终于,有一部作品敢于让人感到满足,同时拒绝粉饰我们所处的现实。《一战再战》和结尾处西恩·潘(Sean Penn)饰演的史蒂文·J·“锁颚”上校(Colonel Steven J. Lockjaw)一样,被打得体无完肤、伤痕累累;与其他特朗普时代的叙事相似,它以一种推进式的踉跄前行,加速、偏航,起伏跌宕。然而,这部电影不知为何并非一部关于失败的作品:它将那个传奇般的、充满幻灭的旧时代电影所拥有的粗粝质感与“毫不留情”的精神,当作一种表层引信,从而释放出一种全然不同、崭新的能量。
安德森的这部电影从托马斯·品钦1990 年的小说《葡萄园》(Vineland)中汲取灵感——借用其精神线索,却并未沿用人物姓名或具体情节。《葡萄园》本身是一部带着“革命已死”宿醉感的作品,源于作者对里根时代保守主义的困惑与错愕;而安德森的电影,则以一种近乎滑稽地张口结舌的表情,打量着这个全新而诡异的美国。数十年的被剥夺、去监管与去根化,把我们带到了这样一片地狱景观之中:新保守主义与新福音派各占一半,一个社会几乎被复活的、毫不掩饰的白人至上主义彻底击碎,并被势不可挡的企业主权完全占有。除了竖起中指,我们还能做什么?
“法国 75”(The French 75)——安德森笔下的一支煽动者队伍——是一支主要由黑人女性领导的左翼民兵组织,首领是佩菲迪娅·比弗利山(Perfidia Beverly Hills,由泰雅娜·泰勒(Teyana Taylor)饰演),身边有迪安德拉(Deandra,雷吉娜·霍尔(Regina Hall)饰)、丛林猫(Junglepussy,由谢恩·麦克海尔(Shayne McHayle)饰),以及一群追随者,其中包括佩菲迪娅的爱人帕特(Pat,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Leonardo DiCaprio)饰)。两人在一次次危险任务后草率地拥吻,对着加州的天空放声呐喊,释放出赤裸裸的“去他妈的体制”的自由。“我当然喜欢黑人女孩,你他妈以为我来这儿是干嘛的?”帕特咆哮道。
然而,从佩菲迪娅与帕特首次出现在银幕上的那一刻起,两人之间似乎就存在着一种本质性的、或许无法弥合的差异。影片的开场镜头中,我们看到泰勒饰演的佩菲迪娅步伐从容、目标明确,她戴上棒球帽,悄然逼近位于美墨边境的奥泰梅萨移民拘留中心(Otay Mesa Immigration Detention Center);随后慢慢叠化到迪卡普里奥身上,则呈现出另一种状态——一个失序而绝望、不断奔跑的男人。他始终在追赶,从未赶上。他的第一句台词也恰如其分:“我有点搞不清楚计划是什么。”他真的会弄明白吗?他属于这里吗?又或者,任何人都不属于?
而佩菲迪娅——无论她的目标多么宏大(堕胎禁令、被关押的移民,或更广义上的法西斯体制)——都完全体现了对各种形式自由的渴望。她的母亲后来对她说:“她是个奔跑的人,你却像个树桩”;她“出身于一整条革命者的血脉”。佩菲迪娅的忠诚确实会动摇,但原因既是心理层面的,也是政治层面的:在生产之后,产后抑郁、焦虑与恐惧显然共同影响了她的决定,其中甚至包括背叛战友。与此同时,她与洛克乔上校之间的性关系也带着挑逗性的暧昧——自从两人在奥泰梅萨那场带有性癖意味的“初遇”之后,关系便变得纠缠不清。“你他妈是死了上了阴道天堂,”她一边用枪指着他、一边强迫他勃起时说道。“小甜心,”他舔着嘴唇低吼回应。
影片并未通过明确的对白来解释佩菲迪娅的内心与动机;相反,泰勒以一种锋利而脆弱的表演,为观众留下了判断空间,让我们去体会她对洛克乔——这个白人种族主义军事权力的畸形漫画——究竟是厌恶,还是被吸引。即便她在 33 分钟后便从影片中消失,佩菲迪娅的欲望与忠诚之谜仍构成了整部电影的核心,而泰勒以一种冷硬、不煽情的方式完成了表演。正如她在 A·V·洛克威尔(A.V. Rockwell)那部非凡的《一千零一》(A Thousand and One, 2023)中的主演表现一样,泰勒独自承载着一个令人窒息的社会体系的重量——而她绝不会用一个眨眼或微笑,来替观众减轻这份负担。
十六年——以及半小时令人屏息的银幕时间——过去之后,影片才终于安顿到其主要情节之中,这条主线明显借鉴了品钦的叙事结构。此时,洛克乔上校正穷追不舍地追捕帕特,后者如今化名为“鲍勃·弗格森”(Bob Ferguson),一个长期嗑药、偏执、拒绝使用手机的落魄中年人,藏身于北方某座“庇护城市”,与青春期女儿威拉(Willa,由切斯·英菲尼蒂Chase Infiniti 饰演)一同生活。急于获得白人至上主义“圣诞冒险家俱乐部”(Christmas Adventurers Club)的接纳——这是一个由一群“奶油奶酪色”的政客组成的阴暗小团体——洛克乔此行也有私人目的:确认或否认自己是否是威拉的生父,从而摧毁所谓“不纯血统”的证据。与此同时,真正脱离空洞口号的现实英雄主义,则体现在威拉的空手道师父塞尔吉奥·圣卡洛斯(Sergio St Carlos,由贝尼西奥·德尔·托罗Benicio del Toro 饰演)身上:他运营着一条为无证移民服务的地下逃生网络,并将在帮助鲍勃逃离迫害、营救被绑架的威拉的过程中起到关键作用。
角色们对“事业”的投入程度各不相同,有时甚至显得模糊不清,而这些投入在个体层面所引发的心理破坏,也让影片对革命行动主义保持了一种狡黠而不安的距离感。许多“推特篇幅”的评论文章质疑影片——以及由此延伸到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本人——是否真正具备左翼立场,但一部好莱坞电影要想在政治上具有挑衅性的进步性,其可能性向来细如钢丝。别忘了,2023 年的《芭比》(Barbie)——一部美泰公司(Mattel)的电影——在一些观众眼中既精明又颠覆,而在另一些人看来不过是一则超长玩具广告。无论人们如何衡量《一战再战》对其角色政治立场的投入程度,安德森令人惊叹的技艺无疑是踩着反叛的兴奋感滑行前进的。当然,我们距离本·罗素(Ben Russell)的纪录片《直接行动》(Direct Action, 2024)那样的领域仍然很远——在那部作品中,政治变革的有效性源自对一个反企业集体长期、耐心、以时长为核心的记录。但以他自己的方式,安德森一直在拍摄那些扩展或压缩时间的电影:不仅是《血色将至》(There Will Be Blood, 2007)中那次常被提及的“门廊上十六年一跃”,也包括《木兰花》(Magnolia, 1999)那种仿佛所有时刻同时存在的状态——情感与渴望如洪水般倾泻,不断自我打断,加速、减速、拉伸,在音乐般的运动中既令人作呕,又无可挑剔。
《一战再战》如同一连串浪潮般拍打观众,安德森以毫不减弱的热情,在一个又一个场面调度——以及一种又一种电影类型——之间高速切换:任务程序片、失败的劫案、浪漫情节剧、讽刺喜剧、追逐惊悚片,全都被一种令任何电影人艳羡的野心与从容串联起来。他在单个场景中对动感动作的调度,与其整体结构一样杂糅多变:劫案后,摄影机狂追一辆失控的小型货车穿过洛杉矶市中心;直升机航拍佩菲迪娅徒步狂奔,几乎要被一连串警车追上;长焦镜头则将加州起伏丘陵中的汽车追逐,变成一场捉迷藏游戏——险峻的公路本身化作高塔,在令人反胃的节奏中时隐时现。
安德森的电影节奏如此迅疾,覆盖的领域如此广阔——无论是物理空间还是其他层面——以至于它注定会同时取悦与挫败观众。这究竟是一声真正的反叛呐喊,还是借用政治口号来包装一场由华纳兄弟(Warner Bros)出资的超级奇观?它对白人男性对黑人女性的推崇与迷恋是否基本未经审视,还是一位电影人在处理自身混合血缘家庭经验时的个人表达?它结尾所呈现的那种似乎带着希望的乐观是否过于天真,抑或等鲍勃最终融入消费文化、成为手机成瘾者之后,我们都会像他一样彻底完蛋?当然,它可以同时是这一切。
但或许,将《一战再战》视为安德森早期品钦改编作《性本恶》(Inherent Vice, 2014)的一部引人入胜的“姊妹篇”与对照文本,最为贴切:在那部影片中,角色们——以及我们——最终同样无力对抗体制的力量。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是一场冒险,而非讽刺。就在此时此地,仅仅在这一刻,保守文化的邪恶,似乎还能靠一点胆量和一箱汽油被暂时击退。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回应《一战再战》成为《视与听》杂志2025年最佳电影的反馈:
“操,太爽了!说实话,这真的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读《视与听》(Sight and Sound),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而现在居然有一部电影被他们评为年度最佳……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迫不及待想看到它印成纸质版会是什么样子。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操,太他妈棒了!’而且我现在依然这么觉得!”
|原文发表于《视与听》杂志2025-2026年冬季刊 第70-7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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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纽约活动影像博物馆(Museum of the Moving Image,简称 MoMI)的电影高级策展人,也是在线电影杂志《反向镜头》(Reverse Shot)的联合创办人兼主编——该刊物隶属于 MoMI;另外还著有多部电影研究著作,包括《病态与肮脏:好莱坞的同性恋黄金时代与现代酷儿性的形成》(Sick and Dirty: Hollywood’s Gay Golden Age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Queerness, 2025)、《挚爱之影》(Films of Endearment, 2021)以及《特伦斯·戴维斯》(Terence Davies, 2014);另外还是 Criterion Channel 上“酷儿视线”(Queersighted)系列的策划人,并曾在纽约大学(New York University)与新学院(The New School)教授美国酷儿电影史相关课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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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影之青春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