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部被划分为“喜剧”的电影,看过它的观众直呼上当——《如果有腿,我会踢你》仿佛是导演玛丽·布隆斯坦“自我调侃”的玩笑,这部剖析母女关系的剧情片在A24(近几年以出品高质量恐怖片一跃成名的制片公司)的加持下,更像是一部惊悚“恐怖片”。女主角萝丝·拜恩凭借该片拿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一部被划分为“喜剧”的电影,看过它的观众直呼上当——《如果有腿,我会踢你》仿佛是导演玛丽·布隆斯坦“自我调侃”的玩笑,这部剖析母女关系的剧情片在A24(近几年以出品高质量恐怖片一跃成名的制片公司)的加持下,更像是一部惊悚“恐怖片”。女主角萝丝·拜恩凭借该片拿下了今年柏林电影节银熊奖“最佳主角奖”。
近几年,“激进的母女关系”似乎再次成为惊悚恐怖片里吃香的主题,制造“疯女人”是在迎合恐怖片观众的口味么?答案似乎没那么简单。
文|林觉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恐怖电影”
用“恐怖”去定义这部电影并不为过。演员萝丝用一种近乎自毁的“丑态”,在《如果有腿,我会踢你(下简称《有腿》)》里,饰演这个在生活中走向疯狂的母亲——琳达,摄影机“残暴”使用特写,拍下了她的眼袋、皱纹、以及疲惫的脸。
在这张脸上,出现了太多言不由衷的表情。像是开头这一幕,琳达带着女儿去看心理医生时,心理医生指出琳达与女儿的关系有非常严重的问题,她马上扯出了一个不自然的笑,眼里噙着泪水,嘴上却撒着谎:“我从会不难过。”
琳达的女儿患有厌食症,为了保障女儿的健康,医生建议用管饲治疗,通过机器将营养品引流到女儿的胃里,有了这个最后“保底”的选择,女儿更是拒绝正常进食。与女儿对食物强烈的排斥相比,琳达却表现出着极大的贪婪,她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打开了披萨盒,抓起从披萨上掉落的奶酪,面无表情地咀嚼着。她并不享受进食的快乐,只是以暴食的方法发泄自己的压力,也以此“报复”女儿对食物的厌恶。
导演在电影一开始,就已经构建出一个疲惫麻木的母亲,与一个高需求的女儿,母女二人关系仿佛在走钢丝,直到有一天,这个钢丝断了。导演很快就残忍地将观众也拉进了一个“糟心”的环境中——家里水管爆裂漏水,卧室被毁,女儿在厕所高分贝的尖叫。琳达带着女儿住进了廉价旅店,每天夜里她还要在狭小的房间里为女儿进行管饲治疗。
丈夫是海员常年出差,女儿的情绪压力全压积在琳达身上,琳达“移情”心理医生,希望从他身上获得生活的答案,但也依旧无果。琳达自己也是一个心理咨询师,她负责的病人在咨询进行一半时突然失踪,还把自己的亲儿子留在了咨询室里,婴儿的哭声整整在电影里长达2分钟......
在电影里,琳达还能穿着得体的西装外套、高跟鞋,去维持一个心理咨询师的基本体面。但随着生活、工作、家庭的彻底乱套,她穿上了脏平底鞋,绑起了方便的丸子头,换上了宽松的卫衣与变形的T恤上班。
电影里16:9的窄画幅、逼仄的景别与大特写、眼里疲惫的母亲以及孩子无处不在的哭声与尖叫,构建了这部电影的“恐怖之处”,也让观众内心的烦躁与痛苦达到了巅峰,祈祷电影可以快点结束。但这部“恐怖”电影如果是一位母亲的日常呢?是的,这部电影的灵感来源就是导演照顾自己生病的孩子,她带着女儿住进了圣地亚哥狭小的汽车旅馆,全心投入照顾病重的女儿。在女儿逐渐康复的过程里,她突然萌生了一种思绪——如果她好了之后,我是谁?
洞与脐带
房顶天花板破裂,出现了一个巨大圆形的洞,从此,这块洞就成了她难以填补的缺口。
也是从这块“洞”开始,才算是电影真正开始,也才是走进了这部导演所要表述的内核。洞,是永远无法填补的。琳达请来的装修工人半路撂挑子不干,天花板上的洞,就一直摆在那里。但为了能从女儿身边喘口气,她时不时还会跑回家独处一段时间,再看看这块无能为力的天花板。琳达醉酒后,总会被这个黑洞吸入,并回到之前的记忆中——黑洞里女儿歇斯底里地大叫,她抱着挣扎着的女儿在操作台上,配合医生插管的经历。
这个洞,是她永远也无法填满的愧疚,也成了她的创伤。
而这个透着诡异红色的洞口,也是产道,它紧密地联系着琳达与女儿无法割断的血缘与责任。她需要不停地花时间去“喂养”这枚无止境的黑洞,接受高需求的女儿对自己的威胁、索取与关爱。
导演玛丽·布隆斯坦在采访里提到,小时候看过的电影《橡皮头》让她印象深刻,大卫·林奇在这部电影里使用了许多装置艺术去表现男性对育儿的恐惧与焦虑,以及对要不要孩子的不确定感。在《有腿》里,玛丽也用这枚“洞”去隐喻母亲与女儿之间的关系。
与“洞”需要修复、填补相反的,是女儿身上的那根管子,在电影开头,琳达一直强调,“管饲”只会让女儿更依赖这种方式去维持生命,不配合医生、家长的治疗。她要求拔管,但女儿却认为,这是母亲在“扼杀”自己。
管子象征的是一种病态的“脐带”。女儿靠着这根“脐带”与母亲进行强绑定,彼此紧密缠绕在了一起。导演为了避免观众对“女儿”这一形象有过多情绪投射,女儿很长时间没在电影里露脸的,观众只能听到她的声音。琳达走出旅店买酒透口气,手里还紧紧握着女儿的睡眠监视器,女儿睡觉时的梦呓、呼吸声从这里传出时,让人不止一次联想到,怀孕的准妈妈从b超里第一次听到孩子心跳时的声音,这声音也是一根拽着琳达的“脐带”,让她无法喘息。
女儿以情绪威胁琳达,最后,迫使妈妈妥协买了一只仓鼠,当她将仓鼠抱在怀里,病态地对它念叨:我们将永远、永远、永远拥有它......仓鼠在盒子里惊恐地呐喊,这何尝不是这对母女二人此时的处境的隐喻。她们是彼此手里的“仓鼠”,以“爱”的借口被关在盒子里,疯狂尖叫、焦虑不安。
电影结尾,琳达失踪的病人突然找上门并有强烈的轻生倾向,此时,女儿的机器又发生故障,一切焦头烂额的事情都堆在一起,琳达有了一个想法——她想趁此机会拔掉这根可恶的管子(医生之前透露过这个管子可以直接徒手拔掉),此时,她也更像是将女儿与自己链接的“脐带”,再一次剪掉。
而后,在这晚,她又一次跑回家,海员丈夫回来了,发现家里的天花板已经修好。天花板上的大洞,仿佛是她的幻觉一般。
极端的母女关系
《有腿》中有一个非常生活化的细节,琳达在看一部恐怖电影,她按照电影内容:婴儿、僵尸、80年代等关键词,用AI搜索电影名字。这部电影是1988年的一部低成本的B级邪典恐怖片《食人母亲》,电影里一群已婚、有孩子的家庭主妇在感染了病毒后成为嗜血的食人魔,不仅攻击丈夫,还对自己的孩子也不留情,在孩子们察觉母亲的怪异后,开始设法摆脱母亲的。
可以说,这个恐怖片成了琳达与女儿关系的映射,也让《有腿》与“恐怖片”的关系拉近了一些。导演在采访时也解释道,为何自己的电影会让影评家们认为太过火,太阴郁混乱:
因为故事本身就是这样,而我当时的感受也是如此。
我用恐怖、超现实主义和实验性的语言手法抽象化了这种现实但它源于某种深刻的真实。
采访来自VOGUE《Why Is Discomfort So Threatening?: Filmmaker Mary Bronstein Talks ’d Kick You>》
有趣的是,关于“母女关系”的恐怖电影,从50年代开始就已经诞生了恐怖片的经典——1956年的《坏种(The Bad Seed)》里,母亲认为自己生下了继承邪恶基因的女儿感到“母职失败”。
《坏种》剧照
1968年,《罗斯玛丽的婴儿》是真正的“母性恐怖”起源之作, 也是影史上第一次将“怀孕”拍成恐怖电影,母亲成为恶魔的“孕母”,怀孕不再是被祝福的事情。
之后,在好莱坞的恐怖片发展历程里,“母女关系”也在恐怖片里激化——像是母亲被异化为“狂热宗教徒”的《魔女嘉莉》,或是大卫·柯南伯格的《灵婴》,让一个被父母殴打虐待的女孩分娩出代表着仇恨的“婴儿”。这些类型的电影,总逃不出一个观点:母爱,是先天存在的。在恐怖片里,不论是病态的母亲对自己孩子精神控制,还是在生育恐惧里对孩子感到亏欠自责等,都基于母爱与生育的传统伦理之中。就算是再冷漠的母亲,也难以回避与孩子之间的羁绊。正如伯格曼的《秋日奏鸣曲》里,女儿讨要“母爱”无果,最终只能承认母亲的情感缺失。
时至今日,母女关系的“后恐怖片”时代里,电影的艺术创作已经开始讨论一种新型的“母女关系”——它是一种去掉了生育、血缘关系,回归女性自我意识去讨论母性问题。
比如,在2021年拿下戛纳金棕榈的《钛》里,一个与汽车发生关系并怀孕的女人,生下了带着钛合金骨孩子,电影彻底抛弃了传统意义的“母性”概念。
《钛》剧照
2023年,《可怜的东西》,一部“性转版”弗兰肯斯坦的故事,为了救活自杀的贝拉,科学家将她腹中孩子的大脑——以一种“我生了我自己”的方式,重新阐述女性被后天塑造的可能性。
《可怜的东西》剧照
2024年,热门恐怖片《某种物质》,片中的过气女明星通过注射某种物质而分裂出了一个更年轻、更完美的自己。但从导演安排的许多细节中——如乳白色的营养品的注入、偷取对方身体时间等情节都不难看出,她们二人的“母女”关系。
这类电影将让这些女性角色跳脱出了传统意义上的“母亲”,通过“非常态”的方式去审视这些被动成为母亲的女性。在这个过程中,母亲并非以一种温柔的、积极的角色出现,她也会存在嫉妒、占有、厌倦、后悔等情绪。而这些情绪在主流电影里并不允许被过多描述,只存在于恐怖片与“疯狂母亲”的角色中。
为什么现在又开始塑造“疯狂母亲”,出现了更为极端的“母女关系”的电影?
低生育率、经济焦虑、家庭结构转变、性别不平等……这些时代性问题,全部集中投射在“母亲”这一复杂角色身上,形成了一种独有的文化压强。在这些缝隙下,女性也在逐渐思考“母性”的产生,以及母性与自我能否共存。在这些身份的挣扎下,这类电影塑造出了一个没那么优秀,却更为自我的母亲形象。它也打破了母亲在育儿事业上的“天职”,在母亲孩子的关系上,开始有了松动、解绑的可能。
让我们再回到《有腿》这部电影。
它并非是让恐怖一路到底,当下的母女关系与自我平衡也并非全然无解。
导演在最后给了琳达一个情绪出口,那堵被丈夫修补好的墙,象征着家庭所起到的支撑作用;电影也给了这些处于疯狂边缘的母亲一个答案——在她将与女儿之间的“脐带”彻底切断,抽离了病态的、过度“母爱”供给。
导演第一次给我们看见了琳达女儿的模样,是一张可爱的,充满关切的脸。
当两个人成为彼此独立的个体时,她才有可能去考虑与自己、与女儿相处的方法,而那个“恶魔女儿”才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
这一切是否都能轻易地过去,那些留在她们身上的创伤怎么办?正如琳达也问了医生这个问题。
“它会自己愈合。”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