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伦大师课

摘要：我觉得这是我在拍电影中学到最重要的一课：对于有能力做到的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不应被它吓到，或者以为那是某种神秘、复杂的东西，反而让自己陷入泥沼。所以说，这件事可能有好也有坏：你可以写自己的剧本，拍…

伍迪·艾伦

电影大师班

我从来没有被邀请去教电影，而且坦白说，我也从没想过教电影。好吧，其实在哈佛大学教书的斯派克·李（Spike Lee）曾要求我和他的学生们谈话，我很乐意做这件事，但是到最后，我感到有点沮丧。问题在于，我觉得几乎没什么可教的，真的，我不想泼他们冷水。然而事实就是，你有天分，不然就是没天分，如果你没天分，你可以学一辈子，但这对你毫无意义。你不会因此而成为一个更好的电影创作者。可是如果你有天分，你无需太多工具，很快就会上手。无论如何，身为一个导演，你最需要的是心理方面的协助，包括：保持平衡，自我纪律等等。技术方面倒是其次。许多才华横溢的艺术家都被自己的精神问题、疑虑和焦虑所毁灭，或者太多外务让他们分心。这正是危险所在，而这些因素，也正是作家或电影创作者首先应该去解决的。

所以，回到斯派克·李的课堂上，我确实没什么东西可以教给学生。学生们会问我一些问题，例如：“为什么你在《安妮·霍尔》里，可以停下来直接与观众对话呢？”我所能回答的只是：“好吧，我的本能教我这样做。”我觉得这是我在拍电影中学到最重要的一课：对于有能力做到的人，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你不应被它吓到，或者以为那是某种神秘、复杂的东西，反而让自己陷入泥沼。你只需要跟随自己的直觉。而且，如果你有才华，那就不会困难。如果你没有才华，那就根本不可能。

导演为自己拍电影

DIRECTORS MAKE FILMS FOR THEMSELVES

首先要说，我认为有两种不同类型的导演：自己书写内容素材的导演，以及不这么做的导演。一般人很难两者兼顾，也很难在书写和不书写自己的电影之间轮换。我并不是说这两种类别有优劣之分，或者这个类型的导演比那个类型的导演更厉害。他们只是彼此不同而已。当你自己编写剧本，你就会一直拍出具有个人特色的电影。你的风格很快就会成型，而某些你所关注的东西，也会不断重新出现。因此，像这样的导演，观众会更容易触碰到他的个人。至于一个每次都改不同作家剧本的导演，他可能会做得很出色，而且，如果是个好剧本，也可能会成为一部真正伟大的作品，但是你永远都不会拥有电影作者的品质。所以说，这件事可能有好也有坏：你可以写自己的剧本，拍出具有个人特质的电影，但是如果你对生活缺乏兴趣，或者没有任何创新的东西可谈，那么你拍出来的电影，绝对不会比改编好剧本的导演来得好。

有了这个概念，我觉得所有导演都应该为自己创作电影，而且他们的职责是，无论遭遇到什么障碍，他们必须确切地忠实于自己的电影，始终如一。导演必须是电影的主人，永远都该如此。导演一旦成为电影的奴隶，他就迷失了。然而当我说导演必须为自己创作电影，并不是说你要鄙夷观众。我个人的感觉是，如果你拍一部自己喜爱，并且也制作精良的电影，那么你也会让观众喜爱，或者至少会吸引一部分观众。但是，去猜测观众的喜好，并且尝试投其所好，我觉得是错的。因为如果是那样，你干脆就让观众上场帮你导演好了。

当我到了片场，我什么都不知道

WHEN I GET ON THE SET, I DON'T KNOW ANYTHING

每个导演都有自己的工作方式。我知道许多导演一大早就到片场，很明确地知道他们要拍什么，以及如何拍摄。他们在到片场两周前就准备好了。他们知道该用哪颗镜头，该如何构图，要拍多少个镜头。我则刚好相反。当我进入片场，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怎么拍摄该拍的东西，我也没有好好思考过。我喜欢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来到片场。我从不排练；在拍摄之前，我也从来不去看片场。我早上到，就根据当天早上的感觉以及即时的心情，决定我要做什么。我承认，这并不是个好的工作方式。但是对我来说非常舒服自在，不过，我认识的大部分导演，总是超前部署，万事齐备。

此外，在实际拍摄方面，我所偏爱的工作方式也与其他导演不同。通常，导演让演员到片场，让他们试戏，然后在旁看，再根据状况，与摄影指导一同决定应该在哪里架摄影机，以及需要拍多少个镜头。我不是那样做。我会跟摄影师一起走来走去，看看我想让演员在哪里表演，以及我希望画面是什么样子，然后当演员进来，我会请他们配合我刚才决定好的摄影镜位。我会对他们说：“你在这里讲这个，然后过去那边，然后说那个。你可以在那里停留一下下，但是之后我要你过去那里讲这个。”这导演的方式，比较类似剧场，你可以说，我所选择的电影画框，等同于舞台的边界。

然而问题是，我不会多角度拍一个镜头，而是尝试一个镜头拍掉一场戏，或者尽可能接近。如果没有必要，我就不会喊卡，我也从来不会用不同角度拍摄同一场戏。此外，当我喊“卡”之后，我会从上一个喊“卡”结束的准确瞬间，继续拍接下来的镜头。我不会多角度拍同一个东西，部分原因是我太懒惰，部分是因为我不喜欢演员一而再、再而三做同样的事。这样的话，演员可以保持新鲜感与自发性，更可以做许多不同的尝试。他们每次都能以不同的方式演同一场戏，而且不必担心连戏的问题。

喜剧需要斯巴达式的严格

COMEDY REQUIRES SPARTAN DIRECTION

喜剧是一种特别的类型，拍喜剧对导演工作的要求非常严格。重点是，观众的笑声是无法阻挡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观众从该笑的笑点上分散掉。如果你过分运动摄影机，或者剪辑过于细碎，都可能把笑点完全破坏掉。因此，幻想色彩浓厚的喜剧，是很难制作的。喜剧必须真实、简单、清晰。你几乎没有机会拍得非常戏剧化。你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好看、纯净、开放式的框架，就像卓别林(Chaplin)或基顿(Keaton)的电影。你想看到一切，你想看到演员做正确的事。而且，你不会做任何破坏时间节奏的事，因为节奏就是喜剧的一切。因此，做喜剧是很斯巴达的，当然，这对导演来说也非常挫败。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我拍过的多部“严肃”电影，或许就是一种摆脱挫败感的方式。因为拍电影的本能已经内化在你体内，你要尝试，你要突破，你要享受摄影机，享受画面的运动。但是在喜剧中，你得把这些东西压抑下去。

当然，每个导演都会在规则的外围，找到一种方法。比如说，我拍的时候不喜欢喊“卡”，所以我经常使用变焦镜头。这样，在拍摄时，我可以放大面部，拍下特写，然后进入远景，再移到中景。这种技术让我可以在片场进行剪辑，而不是在剪接室。我想，利用推轨推拉画面也会得到同样的效果，我有时也会那样做。但是这其中还是有些区别。首先，并不是每个时候都有足够的空间可以利用。因此，变焦镜头的拍摄比较具有“功能性”，然而实际上只要运动摄影机，你拍出的镜头画面就会增加情感的分量，但这并不一定是你想要的。有时候，你想做的，只是接近某个东西，以更好的视觉来呈现它，仅此而已。你不一定要一边呈现，一边大喊：“你看！你看！”而那正是摄影机运动通常会做的。

规则是为了打破它

RULES ARE MADE TO BE BROKEN

指导喜剧的规则如此严格，这一点虽然很重要，但是我也认为，保持实验精神也非常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例如，在我拍《变色龙》之前，我从来不相信我只需要呈现一个人上车，或走出房子等简短画面，就有可能创造出一个角色。我从来没想过我可以利用纪录片模式，来拍一部以角色作为剧情动力，并且非常个人的电影。然而，它奏效了。我并不是说你每次都非得做得如此特异独行，如此有冒险性；我也不是说这样做一定会奏效，但是知道这方法确实可行，确实大快人心。

另外，以《贤伉俪》(Husbands and Wives)为例，我拍这部片的方式，与我先前所说的喜剧视觉风格完全背道而驰。许多人批评我这部片的拍法，其实就是把摄影机扛在肩膀上持续运动。他们觉得这样做太夸张了。但是我真心认为，这才是我心目中的最佳摄影机运动方式(或者至少是最适合的)。大部分导演都把摄影机运动纯粹当成一种拍电影的乐趣：它其实是个工具，让你把拍片工作做得更好，但是在实践上，你必须保持简约，因为你也不想糟蹋掉它的效果。

就我个人，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始让摄影机有动作。起初我没有经验，然后我开始与一位杰出的摄影师高登·威利斯(Gordon Willis)合作，他有个独到的专长，他打光的方式，通常会让你避免四处运动摄影机。当我开始与卡罗·狄·帕马(Caro Di Palma)合作之后，我开始使用摄影机运动。我循序渐进地在电影中运动摄影机，而《贤伉》或许是这技法运用的巅峰。而我喜爱这部电影，因为第一次，镜头的移动并非单纯出于导演的喜好，而是出于剧情需要。它们反映了人物内心的混乱精神状态；我可以说，那甚至变成了角色的一部分。

要指导演员，就让他们尽情去做

TO DIRECT ACTORS, JUST LET THEM DO THEIR WORK

人们经常问我指导演员的诀窍，当我回答说，你只要找有才华的厉害演员，让他们自己演，大家总以为我在开玩笑。但这是真的。许多导演倾向过度指导演员，而演员也沉溺于此道，因为，好吧，他们喜欢被过度指导。他们喜欢针对角色，无止无尽地讨论；他们喜欢把这一套塑造角色的过程搞得很学术化。演员常会因此而困惑，进而失去自发性，失去发挥天赋的本能。我想我现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我认为如果演员——可能也是导演——发现自己的工作可以如此轻松自然，他们会感到不安，因此他们很努力让这件事变得很复杂，以证明他们所得的酬劳是合理的。而我从没有这种思维。

如果演员有一、两个问题，我当然会尽力回答，但除此之外，我采用有才华的演员，让他们表演自己所擅长的。我从不强迫他们，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表演本能，而我也从来没有失望过。正如我先前所说的，我喜欢拍很长而且没有中断的戏，这正是演员所喜爱的，因为表演就是全部。大部分的电影拍摄中，他们拍三秒钟，让演员动动头说两个字，然后他们得等个四个小时，才能从另一个角度拍这场戏的结尾。演员刚暖身好，就被迫停下来。这真是非常让人沮丧，我觉得这样做无法让演员愉快地工作，甚至完全相反。因此，每当我的电影上映，大家总是对演员的精彩表演感到惊讶——演员本身也对自己发挥出来的演技惊讶不已，他们把我当英雄！不过事实是，他们才是真正完成这件工作的人。

必须避免掉的一些错误

A FEW MISTAKES TO AVOID

当然，许多错误是导演必须极力避免的。我想到的第一个，可能是要避免任何无助于你愿景的尝试。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在拍片的过程中，你脑子里会冒出一个妙招，或者你很想尝试的东西。但是如果这想法不属于你的这部电影，你必须以诚实公正的态度，把它搁一边。这并不表示你顽固不通。相反地，如果你硬做下去，可能会是个错误。电影就像植物。一旦撒下种子，种子就会开始自然有机地生长。如果导演希望看到结果，他本人也必须以相同的速度成长。他必须准备好面对各种变化。他还必须对他人的意见保持开放态度。当你在写剧本时，你自己面对一堆稿纸：你可以掌控一切。但是到了拍片现场，又是另一回事了。你仍然控制着全局，但是同时你也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才能完成这件事。这是你必须理解、接受和感激的一件事。而且，你必须擅于利用自己已有的资源。决心意志是一种品质，而固执己见绝对是个错误。

我也认为，在剧本不成熟，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开拍电影是大错特错，“没关系，可以在拍片现场搞定”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经验告诉我，如果有一个好剧本，即使导演导得很烂，也有可能拍成一部不错的电影；但是如果你的剧本很差，即使导演功力好，也很难看出差别。

最后，我要警告所有未来的电影创作者，你们最大危险就是，自以为了解电影的一切。我今天拍电影，但是对于观众的反应，仍然感到惊讶，甚至震惊：我以为他们会喜欢这个角色，但是到头来，他们对这个角色完全无感，他们喜欢另一个我从来没有思考太多的角色。我觉得他们会在某个点大笑，他们后来却笑一个我从来就不觉得有多好笑的东西。在某种程度上，这有点令人挫败。但这也是拍电影神奇、迷人、令人心动之处。如果我自以为对电影通晓透彻，那我应该早就不干这一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