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觉得我这工作不赖,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天天看“内部片子”。
一九八五年,夏天。
太阳跟个大火球似的,挂在天上,没完没了地往下泼着热气。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好像要把自己的命都给叫出来。
我叫林卫,二十三岁,在县电影院放电影。
说好听点是放映员,说难听点,就是个管机器的。
我妈觉得我这工作不赖,铁饭碗,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能天天看“内部片子”。
但在她眼里,这饭碗唯一的缺憾,就是旁边少一双筷子。
“林卫!你那裤子熨了没有?衬衫领子挺不挺?”我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股子葱花和油烟味儿。
我正对着镜子,玩命地往头发上抹蛤蜊油。
那股廉价的香味呛得我直迷糊。
“妈,差不多行了,我又不是去见大领导。”
“比见大领导还重要!”我妈端着一碗绿豆汤出来,重重地放在桌上,“王婶给你介绍的这个,她亲戚,会计室老刘的侄女,听说文静得很,长得跟画儿上的人一样。”
我心里撇了撇嘴。
每次都这么说。
上次那个“长得像电影明星”的,脸盘子比银幕还宽。
“听见没有?机灵点儿!别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也别油嘴滑舌的,人家是正经姑娘。”
“知道了知道了。”我灌下那碗绿豆汤,冰得我一哆嗦。
“地方记住了?供销社,进门左边第二个柜台,穿碎花的确良裙子的就是。”
“记住了,妈,您放心吧。”
我蹬上我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车铃铛按得“叮铃”脆响,在老妈“早点回来”的叮嘱声里,冲进了那片能把人烤化的阳光里。
供销社里比外面凉快点。
头顶上那台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
空气里混着一股肥皂、烟草和各种杂货的味道。
我推着车,眯着眼,按照我妈的指示,往左边柜台瞅。
第一个柜台,一个大妈在打毛线,pass。
第二个柜台……
我心头一跳。
柜台后面站着一个女人。
她没穿碎花裙子。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袖子利落地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白得晃眼的小臂。
头发剪得齐耳短,别在耳后,显得脖颈修长。
她正低着头,拿着支笔,在一本厚厚的账本上写着什么。
眉头微微蹙着,神情专注又严肃。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我得承认,我妈这次的审美,好像……上线了。
这姑娘长得是真带劲。
不是那种文文弱弱的美,是一种英气,一种说不出来的清冷。
就是……看着不太好接近。
跟我妈形容的“文静”,好像差了十万八千里。
也许是工作状态吧。
我清了清嗓子,把车梯子支好,走了过去。
“同志,你好。”
她头也没抬,声音跟她的人一样,清清冷冷。
“买什么?”
“我……我不买东西。”我有点紧张,手心里都冒汗了。
她这才抬起头。
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两汪深潭,看得我心里直发毛。
“不买东西杵在这儿干嘛?挡着后面人了。”
我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
这娘们,火气有点大啊。
我心里嘀咕,脸上却堆起自认为最和煦的笑容。
“那个……是王婶让我来的。”
我特意把“王婶”两个字咬得很重。
这是接头暗号。
她听完,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耐烦。
“王婶?哪个王婶?”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啊,剧本不是这么写的啊。
难道还有好几个王婶?
“就是……住咱们东头大院,爱给人介绍对象的那个王婶。”我赶紧补充。
她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那眼神,跟电影院里纠察队队长抓看“内部片股”的眼神一模一样。
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就在我以为她要喊人把我当流氓抓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哦。”
就一个字。
然后她把笔往本子上一夹,从柜台里绕了出来。
“跟我来吧。”
我松了口气。
看来是人狠话不多。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她后面。
她走路很快,腰板挺得笔直,工作服也掩盖不了那身段。
我心里有点美。
这要是真成了,带出去多有面子。
她把我领到供销社后院的一个小仓库里。
仓库里堆满了各种麻袋和箱子,一股子陈年的灰尘味儿。
“坐吧。”她指了指一个破木箱。
然后她自己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我对面。
这相亲环境,够别致的。
“说吧,什么事?”她开门见山。
我愣了。
相亲还能有什么事?
不就是盘盘家底,看看长相,对对眼缘吗?
“啊?就……王婶没跟你说?”
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迷惑,但稍纵即逝。
“她就说,有个电影院的,要来找我。”
电影院的,找她。
对上了。
“对对对,我就是电影院的,我叫林卫。”我赶紧自我介绍,顺手从兜里掏出两颗大白兔奶糖,递过去。
“我妈让我带的,你尝尝。”
这是我妈教的,说女孩子都喜欢这个。
她没接,只是看着我。
“林卫……你找我,到底什么事?”
我彻底懵了。
这姑娘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难道是考验我?
我决定主动出击。
“那个……我听王婶说,你……你还没对象?”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像是要结冰。
“这跟你有关系吗?”
“有啊!当然有!”我急了,“你要是没对象,我……我这不是来了吗?”
仓库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死死地盯着我,嘴唇抿成一条线。
那表情,不像是害羞,倒像是……想揍我。
我心里直打鼓。
难道是我太直接了?
现在的姑娘,都喜欢玩欲擒故纵那一套?
“同志,”她一字一顿地开口,声音冷得能掉冰渣子,“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没搞错啊!”我梗着脖子说,“王婶说,供销社,会计侄女,穿碎花裙子……”
说到“碎花裙子”,我卡壳了。
她今天穿的是工作服。
我心里有点虚。
“可能……今天上班,换了工作服。”我给自己找补。
她突然笑了。
那笑意没到眼底,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一股子讥讽。
“会计老刘的侄女,叫李小红,今天请假了。”
“还有,”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顾晓曼,是这里的主任。”
“我不是谁的侄女,更不是你的相亲对象。”
轰!
我脑子里像是有个炸雷。
主任?
顾晓曼?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
县里最年轻的科级干部,出了名的铁娘子,雷厉风行,六亲不认。
据说前两天还把一个偷拿柜台里瓜子的老职工给当场开了。
我……我刚才跟她在干嘛?
我跟供销社的女阎王说,我是来跟她相亲的?
还给了她两颗大白兔奶糖?
我的脸,“刷”地一下,从脖子红到了耳根。
热得能摊鸡蛋。
我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我想当场去世。
“那个……顾,顾主任,”我结结巴巴地站起来,腿肚子都在转筋,“误会,天大的误会!”
“我……我这就走!”
我转身就想溜。
“站住!”
顾晓曼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不大,但极具穿透力。
我僵住了。
完了。
她不会要以调戏妇女干部的罪名把我送去派出所吧?
我慢慢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顾主任,您……还有什么指示?”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锐利,像是在解剖一只不知天高厚的青蛙。
“电影院的林卫,是吧?”
“是是是。”我点头如捣蒜。
“王婶让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她又把问题绕了回去。
我脑子飞速旋转。
现在承认是来相亲的,那是找死。
必须想个别的理由!
一个合理的,能解释我为什么会找到她,还表现得那么……轻浮的理由。
有了!
“报告顾主任!”我条件反射地站直了身体,跟在部队里一样,“是这样的,我们电影院,最近不是要搞那个‘精神文明建设宣传周’活动吗?”
顾晓曼眉头一挑,示意我继续。
“我们院长说,供销社是咱们县的窗口单位,服务标兵,所以想……想请您,或者派个代表,去给我们电影院的职工讲讲课,传授一下先进经验!”
我真是个天才!
这个理由,既高大上,又合情合理。
而且,还顺便拍了她一记马屁。
顾晓曼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
虽然还是没什么笑意,但至少不那么像要吃人了。
“讲课?”她重复了一遍,似乎在评估这件事的可行性。
“对对对!”我赶紧说,“主要是讲讲怎么提高服务意识,怎么做到微笑服务,爱岗敬业……”
我把我能想到的所有好词都用上了。
“这事,你们院长怎么不亲自来谈?”她一针见血。
我心又悬了起来。
“我们院长……他今天去市里开会了!对,开会!”我急中生智,“这事儿急,他特意交代我,一定要先来跟您通个气,表达我们的诚意!”
说着,我又把那两颗已经被手心汗水浸得有点黏糊的大白兔奶糖往前递了递。
“这是我们院长的一点心意……不是,是我个人对您崇高敬意的一点小小表达。”
顾晓曼的目光落在那两颗奶糖上。
然后,她又抬眼看了看我。
我感觉自己就像在接受X光扫描。
半晌,她淡淡地说:“这事我知道了。你回去等通知吧。”
“啊?哦,好,好!”
我如蒙大赦,转身就跑。
冲出仓库,骑上我的二八大杠,一口气蹬出二里地,才敢回头看一眼。
供销社的大门,在晃动的阳光里,像个巨兽的嘴。
我摸了摸还在狂跳的心脏。
捡回一条命。
回到家,我妈正坐在院子里择菜。
“怎么样怎么样?见着了?”
我无力地把车停好,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
“妈,您以后能把情况打探清楚再让我去吗?”
“怎么了?姑娘不好看?”
“好看。”我由衷地说。
“那怎么了?人家没看上你?”
我叹了口气,把今天这出乌龙记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我妈听得目瞪口呆。
手里的韭菜都忘了择。
“你……你把顾主任当成相亲的了?”
“不然呢?”我有气无力。
“哎哟我的老天爷!”我妈一拍大腿,“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么肥啊!那是顾晓-曼!她爹是原来县革委会的老领导!她自己又是出了名的厉害,你怎么就……”
我妈急得团团转。
“这下完了,你肯定把人得罪了。以后你还怎么在县里混?”
我心里也烦。
“得罪就得罪了,大不了我以后绕着供销社走。”
但嘴上这么说,顾晓曼那张清冷的脸,却总在我眼前晃。
还有她那双眼睛。
真亮。
第二天,我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结果下午,我们院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院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平时总乐呵呵的。
今天却一脸严肃。
“小林啊。”
“院长,您找我?”
“嗯。”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供销社的顾主任,今天上午给我打电话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告状告到这儿来了?
这么快?
“她……她说什么了?”我紧张地问。
“她把你昨天说的那个‘精神文明宣传周’讲课的事,跟我确认了一下。”院长看着我,眼神意味深长。
我冷汗都下来了。
这下彻底穿帮了。
我撒的谎,被人家一通电话就给捅破了。
我等着院长的雷霆之怒。
结果,院长却笑了。
“你小子,可以啊。”
“啊?”我没反应过来。
“顾主任在电话里说,你这个年轻人,想法很好,很有上进心。她说,这个活动,他们供销社支持。她会亲自准备一下,下周就过去给咱们讲课。”
我……傻了。
顾晓曼非但没戳穿我,反而还把我的谎给圆上了?
她这是什么操作?
“院长,那……那咱们本来没这个活动啊?”
“现在有了!”院长一拍桌子,“顾主任都点头了,这活动必须搞!而且要大搞!你小子,给我歪打正着,办了件好事!”
“你去,负责跟顾主任对接。时间、内容、形式,你都跟她敲定。一定要把这次活动办好,办漂亮!”
我晕晕乎乎地走出院长办公室。
感觉像在做梦。
顾晓曼,那个铁娘子,那个女阎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不管她卖什么药,我现在是骑虎难下了。
我得硬着头皮去见她。
这次,不是相亲,是“公事公办”。
我给自己鼓了半天劲,才又一次踏进了供销社的大门。
还是那个柜台,还是那个人。
顾晓曼正在跟一个售货员交代工作,表情严肃。
看到我,她没什么意外。
“你等一下。”
她说完,继续跟售货员说话,把我晾在一边。
我老老实实地站着,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过了大概十分钟,她才忙完。
“跟我来办公室吧。”
她的办公室在二楼,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一张办公桌,一个文件柜,两把椅子。
桌上放着一个大茶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
“坐。”
我拘谨地坐下。
“喝水自己倒。”她指了指桌角的暖水瓶。
“不……不渴,顾主任。”
她在我对面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
“说吧,关于讲课的事,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
她一副公事公包的样子,仿佛昨天仓库里的尴尬根本没发生过。
她不提,我更不敢提。
我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那个……顾主任,主要就是想请您结合供销社的实际,讲讲服务理念,最好能有些生动的案例。”
其实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都是临时瞎编的。
“案例?”她看着我,“比如呢?”
“比如……比如怎么处理顾客的投诉,怎么应对难缠的顾客,怎么在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不平凡的业绩……”
我越说越顺溜,好像我真是电影院的活动策划一样。
她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着。
“可以。”她点点头,“时间呢?你们打算安排在什么时候?”
“下周三下午,您看可以吗?我们电影院下午一般没什么人。”
“行。”
“那……那内容方面,您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你说的这些太空了。”她放下笔,看着我,“精神文明不是喊口号。我如果去讲,就要讲点实际的。”
“您说得对!”我赶紧附和。
“我们供销社最近在搞一个‘流动服务车’的试点,专门给偏远村庄送货上门,解决他们买东西难的问题。我觉得,这个可以作为主要内容来讲。”
“好!这个好!”我眼睛一亮,“这个太有代表性了!”
“那就这么定了。”她把笔记本合上,“下周三下午两点,我去你们电影院。”
事情谈完了。
我该走了。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脚下像生了根。
“顾主任……”我鬼使神差地开口。
“嗯?”
“昨天……谢谢您。”
我指的是她没在院长面前戳穿我。
她抬眼看我,眼神里没什么波澜。
“我只是觉得,年轻人有点想法,不是坏事。”
“至于那个想法的起因是什么,”她顿了顿,“不重要。”
我心里一热。
她这是……在给我台阶下?
“还有,”她又说,“以后别从王婶那里打听人了,她眼神不太好。”
我脸又红了。
她这是在敲打我。
“是是是,我知道了。”
从供销社出来,我感觉天都比来的时候蓝了。
心里那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这个顾晓曼,好像也没传说中那么不近人情。
她只是……太认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天天往供销社跑。
美其名曰“沟通活动细节”。
其实就是想找个借口见她。
有时候她忙,我就在旁边等着,看她怎么处理工作。
她真的很厉害。
几十种商品的价格、库存,她都一口清。
处理起纠纷来,条理清晰,几句话就能让吵得面红耳赤的顾客和售货员都服气。
她工作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光。
跟平时那种冷冰冰的样子,完全不同。
我发现我好像有点……魔怔了。
一天不见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活动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把电影院的会议室打扫得干干净净。
还用红纸写了“热烈欢迎供销社顾晓曼主任莅临指导”的横幅。
下午一点半,她准时到了。
今天她没穿工作服,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一条蓝色的长裤。
显得人特别精神,也柔和了不少。
我们院长亲自出来迎接,跟她握手。
“顾主任,欢迎欢迎!辛苦你了!”
“张院长客气了,互相学习。”她说话还是那么简洁。
讲课的时候,她没拿讲稿。
就站在台前,娓B娓道来。
她讲那个“流动服务车”,讲她们怎么翻山路,怎么把酱油和盐送到最偏远的山民手里。
讲一个孤寡老人拉着她的手,非要塞给她两个热乎乎的煮鸡蛋。
她讲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下面我们电影院的职工,听得鸦雀无声。
连平时最爱打瞌睡的老李头,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坐在最后面,看着台上的她。
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骄傲。
好像她是我什么人一样。
讲座结束,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
院长非要留她吃饭,她婉拒了。
“单位还有事。”
我送她出门。
走到电影院门口,她停下脚步。
“今天,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该我谢谢您才对。”我挠了挠头。
“谢谢你提供了这个机会,让我能把我们职工做的事情说出来。”
夕阳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
“林卫。”她突然叫我的名字。
“哎!”
“你放电影的技术,怎么样?”
“啊?”我没跟上她的节奏,“还……还行吧,我们电影院就我一个年轻的,老师傅都说我学得快。”
“嗯。”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琢磨她最后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难道……她想看电影?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心跳都漏了半拍。
第二天,机会就来了。
供销社那台用来做宣传的16毫米放映机坏了。
他们自己捣鼓了半天,没弄好。
有人想起了我。
顾晓曼亲自给我打的电话。
“林卫,你现在有空吗?我们单位的放映机出了点问题,想请你过来帮忙看看。”
她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比平时柔和一点。
“有空有空!随时有空!”我激动得差点把电话线给拽断了。
我揣上工具包,骑上车就往供销社飞奔。
放映机不争气,其实就是个小毛病,皮带松了。
我三下五除二就给弄好了。
为了显示我的专业,我还顺便把镜头和灯泡都给擦了一遍。
“好了,顾主任。”我拍了拍手上的灰。
她一直在旁边看着。
“多少钱?”
“嗨,谈什么钱啊!”我大手一挥,“举手之劳,再说了,您去我们那儿讲课,我们都没给您讲课费呢,这就算我替单位还个人情。”
她看着我,没说话。
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气氛有点微妙。
“那个……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我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等一下。”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红彤彤的大苹果。
“这个你拿着。”
“这……这不行,顾主任,我不能要。”
“这不是给你的修理费。”她说,“这是我们单位刚进的货,新品种,你拿回去尝尝。”
她的语气,不容拒绝。
我只好接过来。
苹果沉甸甸的。
我的心也沉甸甸的。
“顾主任,”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她,“你……你喜欢看电影吗?”
她愣了一下。
“还行。”
“我们电影院今天晚上放《庐山恋》,内部场,不对外卖票的。你要是……要是没事的话,可以来看看。”
我说完,紧张得手心都冒汗了。
这跟直接约她,没什么区别了。
她会答应吗?
她会不会觉得我太唐突了?
顾晓曼沉默了。
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就在我准备放弃,想说句“我开玩笑的”来圆场的时候。
她开口了。
“几点?”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七……七点半!”
“好。”她说,“我尽量。”
那天下午,我感觉自己走路都是飘的。
脑子里一直在循环播放她那个“好”字。
我提前把放映室打扫得一尘不染。
还特意在我的专属“主席位”——一个能俯瞰整个影厅的观察口旁边,又搬了把椅子。
七点二十,她来了。
还是那件白衬衫,但下面换了条裙子。
我第一次见她穿裙子。
她好像有点不自在,走路都慢了些。
我把她领到放映室。
“这里……能看清吗?”她问。
“能!绝对是全场最佳视角!”我拍着胸脯保证。
电影开始了。
巨大的放映机在我身后发出“咔嗒咔嗒”的转动声。
一束光,从我们头顶射出,穿过黑暗,投在远处的银幕上。
银幕上,张瑜和郭凯敏正在庐山的美景里谈情说爱。
放映室里很暗,只有机器的指示灯和银幕反射过来的光,明明灭灭地照在我们脸上。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
我的心,跳得比放映机的马达还快。
我偷偷看她。
她看得很认真。
当电影里出现那句著名的“我爱你,祖国”时,我看到她的眼角,好像有光在闪。
一场电影,一个半小时。
我却觉得,像一辈子那么长,又像一瞬间那么短。
“是吧?”我找到了共同话题,兴奋起来,“这部片子我放了十几遍了,每次看都觉得好。”
我们一起下楼。
外面已经全黑了。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
“我送你回去吧。”我说。
“不用,没多远。”
“不行,太晚了,不安全。”我坚持。
我推着车,她走在旁边。
一路无话。
只有车轮压过路面的沙沙声,和我们俩的脚步声。
快到她家门口了。
那是一排很普通的职工宿舍楼。
“林卫。”她突然停下脚步。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问。
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看着她的眼睛。
那双总是清冷锐利的眼睛,此刻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迷茫和脆弱。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所有准备好的俏皮话,所有耍小聪明的念头,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我只想把心里最真实的想法告诉她。
“因为,我觉得你好。”
我说。
“我第一次见你,以为你就是个不好惹的铁娘子。后来我才发现,你不是。你只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扛着。”
“你对谁都那么严格,其实是对自己更严格。”
“你看着冷,其实心比谁都热。”
“顾晓曼,”我深吸一口气,叫了她的名字,“我不是因为你是主任才对你好。我就是觉得……你是个好姑娘,值得被人对你好。”
她静静地听着。
没有说话。
但我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我……我到家了。”她转过身,声音很低。
“哦,好。”
她快步走进楼道。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
心里又失落,又好像……充满了希望。
从那天晚上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进入了一个很微妙的阶段。
说是在处对象吧,我们谁也没挑明。
说不是吧,我又几乎天天都去供销社“报到”。
有时候是送两张电影票,有时候是带一本新到的《大众电影》杂志。
有时候,什么也不为,就是去她办公室坐一会儿,看她工作。
她也默许了我的存在。
虽然话还是不多,但眼神,明显柔和了许多。
有时候我讲个笑话,她会抿着嘴笑。
那笑容,像阴天里突然出现的一缕阳光。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
但是,一层窗户纸,始终没捅破。
直到王婶又一次出现。
那天,我正在顾晓曼办公室帮她整理一堆积压的报表。
王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晓曼啊!哎?小林,你也在啊?”
王婶看到我,愣了一下。
“王婶,您有事?”顾晓曼站起来。
“哎哟,可不是有事嘛!”王婶一拍大腿,“上次那个事,都怪我!我那天记错了,把日子给说早了一天,害得小林白跑一趟。”
“后来我跟小红那孩子说了,她也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这不,我今天特意带她过来,跟你俩当面赔个不是。顺便,让你俩也见见!”
王婶说着,往旁边一让。
一个穿着碎花的确良裙子的姑娘,从她身后怯生生地走了出来。
细眉大眼,脸蛋红扑扑的。
确实挺文静,挺好看的。
她就是那个我“正牌”的相亲对象,李小红。
我当时脑子就“嗡”的一下。
完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下意识地去看顾晓曼。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嘴角的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她看着我,又看看李小红,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受伤。
办公室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李小红低着头,紧张地绞着衣角。
王婶还在那儿兴高采烈地介绍:“小林啊,这就是老刘的侄女小红。小红,这是电影院的放映员林卫,小伙子可精神了!”
“晓曼啊,你看看,这俩孩子站一块儿,多般配!”
顾晓曼没有看我们。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们,看着窗外。
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王婶,”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打断了她,“您别说了。”
“啊?怎么了?”王婶一脸无辜。
我走到顾晓曼身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道歉?解释?
好像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顾晓曼……”我轻轻叫她。
她没理我。
“王婶,李同志,”我转过身,对着她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
“我不该搞错人,更不该……将错就错。”
“李同志,耽误了你,我非常抱歉。”
“王婶,也谢谢您的好意。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说完,拉起顾晓曼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抖。
她想挣脱,但我握得很紧。
“她就是我喜欢的人。”
我看着王婶和李小红,一字一句地说。
整个办公室,死一般的寂静。
王婶的嘴巴张成了“O”型。
李小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最后,她跺了跺脚,哭着跑了出去。
王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顾晓曼,叹了口气,也追了出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依然握着她的手。
“你放开。”她说,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不放。”
“林卫,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笑话吗?”她终于转过身,眼睛红红地看着我,“你是不是觉得耍我很好玩?”
“不是!我没有!”我急了。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你明明是去跟别人相亲的!”
“我是骗了你,我承认!”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一开始,我确实是认错人了。我发现认错了之后,怕你生气,怕丢人,就撒了个谎。”
“但是后来,一切都不是假的了。”
“我去你们单位讲课,是真的。我修放映机,是真的。我请你看电影,是真的。”
“我对你的好,我对你的心,全都是真的!”
“顾晓曼,我承认我开始的方式不对,我混蛋,我不是个东西。但是,我喜欢你,这件事,千真万确。”
“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从来没见过她哭。
在我心里,她一直是那个无坚不摧的铁娘子。
可现在,她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的心,疼得像是被撕开了一样。
我伸出另一只手,想去帮她擦眼泪。
她却猛地甩开了我的手。
“你走。”
“我不走!”
“我让你走!”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除非你跟我说,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要你说出来,我立刻就走,这辈子再也不烦你。”
我盯着她的眼睛,等着她的判决。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突然蹲下身,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压抑了太久,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浑身一僵。
然后,在我怀里,哭得更凶了。
我什么也没说。
就那么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湿透我胸口的衬衫。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座冰山,正在融化。
那一天,顾晓曼哭了很久。
等她哭够了,情绪也平复了。
她从我怀里挣脱出来,眼睛肿得像桃子。
“让开,我要回家。”
她的声音还是硬邦邦的,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尖锐。
“我送你。”
“不用。”
她还是拒绝。
但我没听她的。
我跟着她,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她走,我走。
她停,我停。
一直送到她家楼下。
她没上楼,也没回头。
就那么站着。
“林卫。”
“我在。”
“你是个混蛋。”
“是。”我点头承认。
“是个无赖。”
“是。”
“是个骗子。”
“是。”
她骂一句,我应一句。
骂完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明天,别来供销社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是……最终的判决吗?
“哦。”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转身上了楼。
那一晚,我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她哭的样子。
还有她最后那句话。
“明天,别来供销社了。”
我完了。
我把事情彻底搞砸了。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请了假。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哪儿也不想去。
我妈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急得不行。
“你跟顾主任,到底怎么了?”
“分了。”我言简意赅。
“分了?你俩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分了?”
我没力气解释。
我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
我在家躺了一天。
傍晚的时候,我们家门被敲响了。
我妈去开的门。
“请问,你找谁?”
“阿姨您好,我找林卫。”
这个声音……
我“噌”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
是顾晓曼!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出去。
门口,站着顾晓曼。
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也梳理过。
眼睛还是有点肿,但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手里,还提着一个网兜。
里面是两个红苹果。
我妈看看她,又看看我,一脸的问号。
“顾……顾主任,您怎么来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你今天没上班。”她说,不是问句,是陈述句。
“我……我有点不舒服。”
“哦。”她把手里的苹果递给我妈,“阿姨,这是我们供销社新进的,给您尝尝。”
我妈受宠若惊地接过来。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快,快进屋坐!”
顾晓曼没动。
她看着我。
“昨天我说,让你今天别去供销社。”
“嗯。”我点点头,心里又是一阵抽痛。
她这是来……当面把话说绝的吗?
“我的意思是,”她顿了顿,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以后,别在上班时间去。”
“下班了……可以来我家。”
说完,她转身就走,步子迈得飞快。
留下我和我妈,在门口,面面相觑。
足足过了半分钟。
我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狂喜,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妈!我出去了!”
我嗷地一嗓子,也顾不上换鞋,穿着拖鞋就追了出去。
我妈在后面喊:“哎!你这孩子!把苹果给人家拿上啊!”
我追上顾晓曼的时候,她正假装在研究路边的一棵大槐树。
我从后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温温的,软软的。
她象征性地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由我去了。
“顾晓曼。”
“干嘛?”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她不看我。
“就是……下班了,可以去你家。”
“我家又没上锁。”
她还在嘴硬。
我笑了。
我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那……我现在可以去吗?”
“随你。”
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在县城黄昏的街道上。
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
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了饭。
她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个醋溜白菜。
味道……很一般。
但我吃得特别香。
从那以后,我就成了她家的常客。
我们的关系,也成了县里公开的秘密。
很多人都不看好我们。
他们觉得我油嘴滑舌,配不上她这个前途无量的女主任。
觉得我俩,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不在乎。
顾晓曼也不在乎。
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她工作忙,我就去她单位,等她下班,帮她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我放电影,她只要有空,就会搬个小板凳,安安静静地坐在放映室里陪我。
她不爱说话,我就负责讲。
我给她讲电影里的故事,讲我小时候的糗事,讲我对未来的幻想。
她总是听得那么认真。
她会因为我生病,急得半夜跑出去给我买药。
也会在我因为工作受了委屈的时候,笨拙地安慰我。
她会说:“没事,大不了不干了,我养你。”
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
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八六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请了两家人,和单位的同事,吃了顿饭。
领证那天,从民政局出来。
她看着手里的红本本,突然对我说:“林卫,你这个骗子,终于把我骗到手了。”
我搂住她的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是啊。”
“我这辈子,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一九八五年的那个夏天,在供销社里,认错了人。”
来源:风拂旧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