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个暴论，这是本世纪最好的动画电影

摘要：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迪士尼的品牌核心往往被概括为「魔法与梦想」——从《白雪公主》的浪漫主义到《狮子王》的哈姆雷特式史诗，它们的叙事动力，主要都是源于个体的英雄旅程，或者皇室家族的情感纠葛。

文｜庄山贝

《疯狂动物城》第一部是我心中本世纪最棒的主流动画电影。

注意我限定的是主流动画，小众艺术动画不在此列。那么在这个主流范畴内，《瓦力》《寻梦环游记》也有竞争之力。

《疯狂动物城》第一部

在第二部上映的时候，我想先谈谈九年前的第一部。

是的，这篇文章不涉及今天刚刚上映的第二部。关于第二部，过几天再说。

《疯狂动物城》是华特迪士尼推出的第55部动画长片，今天看来，它标志着迪士尼创作范式发生了一次根本性的位移。

在长达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迪士尼的品牌核心往往被概括为「魔法与梦想」——从《白雪公主》的浪漫主义到《狮子王》的哈姆雷特式史诗，它们的叙事动力，主要都是源于个体的英雄旅程，或者皇室家族的情感纠葛。

《狮子王》

然而，《疯狂动物城》的出现，标志着迪士尼动画正式进入了社会学叙事的新阶段。

在这个阶段，很多作品的叙事的重心，从个人如何实现梦想转向了个体如何在复杂的社会系统中生存。

影片虽然保留了动物拟人化这个迪士尼最古老的传统外壳，但内核却是一部现代政治寓言，与同期的《海洋奇缘》形成了鲜明的社会学 vs 神话学的双璧格局。

《海洋奇缘》

《疯狂动物城》的剧本开发过程，是好莱坞剧本医生制度下最经典的案例之一。在电影制作周期仅剩17个月时，整个故事经历了一次推倒重来的根本性修改。

在早期的版本中，故事的主角是狐狸尼克·王尔德。那个版本的动物城是一个赤裸裸的反乌托邦。所有的食肉动物都被强制佩戴一种驯化项圈。这种项圈会实时监控佩戴者的情绪指数，一旦食肉动物表现出兴奋、愤怒或激动的原始本能，项圈就会释放电击进行惩罚。

在这个版本中，尼克是一个被体制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愤世嫉俗者。有一个被删除的场景展示了尼克在医院庆祝，因为他的项圈被暂时取下进行体检，那是他唯一能感到片刻自由的时刻。

设定概念图

这种设定虽然具有极强的批判力度，直接影射了历史上针对特定族群的隔离与管控，比如犹太星标或者日裔集中营，但它带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观众无法爱上这个世界。

如果观众从一开始就通过尼克的眼睛看到一个无可救药的、残酷的城市，他们就会希望尼克摧毁这个城市，而不是拯救它。这种情绪基调与迪士尼动画「给予希望」的底层逻辑相悖。

剧本团队做出了一个决定：将主角切换为兔子朱迪·霍普斯，并将驯化项圈这一显性的压迫工具移除，改为更隐蔽的社会偏见与刻板印象。

这一改动的叙事效果是惊人的。朱迪作为一个外来者，带着对乌托邦的无限憧憬进入城市。观众跟随着朱迪的视角，首先看到的是动物城光鲜亮丽、多元共存的表象。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朱迪以及观众逐渐剥开这层表皮，发现了隐藏在和谐之下的裂痕。

这种从幻想到幻灭再到重建的心理过程，远比直接展示地狱更具戏剧张力和情感冲击力。它让观众意识到，偏见往往不是以铁丝网和电击项圈的形式存在的，而是以礼貌的拒绝、下意识的恐惧存在的，比如朱迪下意识地摸防狐喷雾的那个动作。

尽管包装在色彩斑斓的CGI动画中，《疯狂动物城》的叙事骨架却是纯正的黑色电影与硬汉侦探片。朱迪虽然拥有警察身份，但在大部分时间里，她是被警局体制边缘化的。她被剥夺了资源，没有后援、没有电脑权限，必须要在48小时内破案，否则就会失去工作。这种孤胆英雄对抗体制与阴谋的设定，是雷蒙德·钱德勒笔下侦探的典型特征。

阴谋的层级结构则直接致敬了波兰斯基的《唐人街》和《洛城机密》。案件从寻找一只失踪的水獭，也就是底层市民开始，逐渐牵扯出地下黑帮Mr. Big、非法的秘密实验室，最终指向城市的最高权力中心，也就是市长与副市长。

水獭先生的失踪实际上揭开了城市水资源，或者说在本片中是药物资源控制的黑幕，这与《唐人街》中的水利阴谋有着结构上的互文。

在视觉风格上，虽然大部分场景明亮，但在关键段落，影片采用了典型的黑色电影布光。例如，朱迪和尼克在雨夜潜入豪华轿车寻找线索的场景，雨水在车窗上留下的阴影、车内幽暗的灯光、以及突然出现的极地熊保镖，都营造出一种压抑、悬疑的氛围。

不同于许多儿童向侦探片往往依赖机械降神，《疯狂动物城》遵循了公平竞争的原则。所有的线索都在前期铺设完毕。核心谜题「午夜嚎叫」在影片早期作为驱狼植物被一笔带过，随后在花店抢劫案中再次出现，被认为是洋葱。直到最后，当朱迪回到家乡，看到驱虫花时，才恍然大悟。这种「藏木于林」的线索铺设手法极为高明。

另一个关键道具是贝尔韦瑟副市长的笔。她在早期场景中不仅展示了她被市长霸凌的处境，从而建立了作案动机，还展示了她手中的笔，也就是录音笔。这个道具最终成为了朱迪反杀的关键。

下面我们参照《救猫咪》的节拍表来分析这部作品的剧作。

影片的开场画面，是小朱迪在话剧中表演，宣称食肉与食草动物和解，这个画面确立了影片的核心主题：在这个世界，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人。

紧接着的催化剂事件是水獭夫人的求助与博戈局长的拒绝，朱迪挺身而出，这个事件打破了原有的平衡，迫使主角进入必须行动的状态。

随后的争执环节，博戈局长给朱迪设定了48小时的破案期限，否则就要辞职，这一步骤确立了任务的时间紧迫性，极大地增加了故事的悬念。

第二幕的衔接点在于，朱迪利用逃税证据要挟尼克协助办案，这标志着主角正式离开她的舒适区，进入充满未知的调查过程这个新世界，同时她与尼克的搭档关系也在此刻得以确立。

接下来的游戏时间部分，主要是他们的调查过程，包括探访自然主义俱乐部、遭遇树懒车管所、造访黑帮等，这部分内容充分展示了搭档电影的化学反应，提供了丰富的娱乐性，同时也巧妙地铺设了后续剧情所需的线索，是影片最具喜剧色彩的段落。

故事的中点是找到失踪动物后，朱迪召开新闻发布会，这是一个伪胜利。表面上案件解决了，但实际上引发了更大的危机，也就是整个社会的分裂。这是剧本的高光时刻，也是主角命运的重大转折点。

随之而来的一无所有时刻，尼克因朱迪的失言而愤然离去，朱迪自己也因信念崩塌而辞职回乡卖胡萝卜，主角在此刻失去了一切，包括朋友、工作和她一直坚信的信念，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灵魂黑夜」是朱迪在路边偶然发现「午夜嚎叫」实际上是植物，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顿悟时刻，不仅解开了困扰已久的案件谜题，也让她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明白了偏见的真正来源。

最后的第三幕，朱迪寻回尼克，两人冰释前嫌并携手合作，成功揭露了绵羊副市长的阴谋，完成了最终的对决。这场对决的意义不仅在于战胜了具体的反派，更在于他们共同战胜了弥漫在整个社会中的偏见。

朱迪·霍普斯的塑造超越了传统的「强悍女性角色」的单一维度。她不是依靠武力值或某种天赋异禀来获得胜利，而是依靠韧性和深刻的自我反省能力。

她最迷人的地方不在于她的完美，而恰恰在于她的不完美。她虽然口头上坚决反对偏见，但她自己就是偏见的持有者。

当她第一次出勤时，她带上了父母给的防狐喷雾。当她第一次遇到尼克时，尽管尼克当时只是在买冰棍，她的手却下意识地摸向了喷雾。这个微小的动作极其精准地描绘了深植于潜意识中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显性的仇恨，而是基于从小接受的教育和环境熏陶而形成的本能反应。

在那个著名的中点场景中，朱迪试图用生物学本能来解释食肉动物的发狂。这不仅是对她自己信条的彻底背叛，也直接导致了她与尼克关系的破裂。这一刻，朱迪从一个单纯的受害者，也就是被看不起的小兔子，变成了一个加害者，也就是利用权威身份散布恐慌的源头。

这种角色的复杂性在动画电影中极为罕见，它深刻地展示了「好人」如果不进行自省，也会在无意中成为系统性恶的共谋者。

尼克·王尔德的设计遵循了「外冷内热的犬儒主义者」这一经典原型，他的玩世不恭不是天生的性格缺陷，而是后天习得的一种生存策略。

影片通过那个令人心碎的闪回镜头——小尼克满怀希望地想要加入童子军却被其他成员强行戴上嘴套，清晰地解释了他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

「如果世界总是把你视为狡猾的狐狸，那么除了狡猾并没有别的选择。」这句话道出了尼克的核心防御机制。他通过主动扮演社会强加给他的角色，也就是骗子，来避免再次受到真心被践踏的伤害，这是一种典型的自我实现的预言。

动画师在尼克的面部表情上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通常保持着一种半耷拉着眼皮、嘴角带着似笑非笑嘲讽的表情。但在几个关键时刻，比如在缆车上向朱迪袒露童年创伤时，或者在朱迪真诚道歉时，他的眼神会发生微妙而深刻的变化，那层防御性的面具瞬间滑落，露出了内心深处那个脆弱、受伤的孩子。这种细腻到毫厘的表演层级，使得尼克成为了CGI动画史上演技最精湛的角色之一。

朱迪与尼克的关系，是整部影片情感张力的核心所在。导演里奇·摩尔在推特上曾戏称他们是「BBFFs」，也就是兔子最好的永远的朋友，但两人是否有别的发展可能？主创也从未把话说死，甚至在某些场合暗示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的情感模式是一种极具创新性的现代关系，可以称之为「无性欲的亲密」。

他们的关系不依赖于传统的浪漫桥段，比如吊桥效应或一见倾心，而是建立在深刻的理解和无条件的接纳之上。他们在缆车上的坦诚谈心、桥底下的道歉与拥抱，都展现了一种超越普通友谊的深度精神共鸣。

这种关系展示了现代情感模式的一种新趋势：伴侣不仅是恋人，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和彼此的心理治疗师。

对于成年观众来说，这种基于我看到了你最糟糕的一面，但我依然选择信任你的关系，比单纯的浪漫爱情更具情感上的杀伤力和现实意义。

从社会学意义上说，这种跨越物种，也就是跨越种族的亲密关系，本身就是对电影中种族隔离主题的最大反叛。他们站在一起，就是对食肉与食草无法共存这一荒谬论断最有力的活体反驳。

《疯狂动物城》的喜剧性并非简单的插科打诨，而是一套精密运转的机制。它利用物种特征制造生理反差，利用类型片元素进行自我解构，更利用流行文化符号构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平行的镜像。

车管所的树懒场景是全片传播度最广、也是喜剧设计最为精妙的片段。这一场景的成功不仅仅是因为「慢」，而是因为它精准地操控了观众的心理节奏。

传统的喜剧节奏通常追求「快」，讲究抖包袱的频率。然而，树懒场景反其道而行之，它利用的是延宕。在这个场景中，观众和主角朱迪掌握着完全相同的信息，也就是必须要查车牌，同时怀有相同的焦虑，也就是赶时间。

但导演强迫观众和朱迪一起，忍受树懒闪电每一个微小到极致的动作。动画师将树懒的每一个动作，从微笑、眨眼到敲击键盘，都拉伸到了物理和生理所能承受的极限。当尼克为了戏弄朱迪而故意讲笑话时，朱迪的崩溃也是观众的崩溃。这种感同身受的崩溃产生了一种极强的宣泄感，从而转化为爆笑。

镜头的剪辑在朱迪急切到几乎抓狂的表情和闪电极其缓慢、近乎凝固的反应之间来回切换。特别是当闪电终于听懂笑话，脸上慢慢荡漾开笑容的那几秒钟，可以说是CGI角色表演的巅峰时刻之一。

这个场景之所以能超越文化隔阂，在中国、美国、欧洲都引发爆笑，是因为它触及了一个全球性的痛点——行政机构的低效与官僚主义。

DMV在美国文化中是「排队地狱」的代名词。将树懒这种生物放在DMV，是对现实生活最辛辣、最精准的讽刺。这种讽刺通过动物的生物学特征，也就是「慢」，将现实中的抽象体验，也就是办事效率低下，具象化了，达到了一种荒诞却又无比真实的艺术效果。

作为一部动物题材动画，影片充分利用了不同物种之间的体型差异，从几厘米的鼩鼱到几米高的长颈鹿，来制造视觉奇观和层出不穷的笑点。影片中最著名的致敬桥段是黑帮老大「Mr. Big」。按照常规思维，黑帮老大应该是大北极熊或老虎这样威猛的动物。然而，导演制造了一个巨大的反差：Mr. Big竟然是一只体型微小的鼩鼱。

他坐在微型的椅子上，有着马龙·白兰度式沙哑低沉的嗓音，身边那些北极熊保镖在他面前如同巨山一般。当他要处决朱迪和尼克时，使用的竟然是「冰河世纪」刑罚，也就是把他们扔进装满冰水的杯子里。

城市设计中的「多尺寸」细节也充满了幽默感和巧思。例如，列车上有三层不同大小的门，仓鼠有专属的管道电梯。当朱迪在小啮齿动物镇追捕抢劫犯时，她瞬间变成了怪兽——她不得不像哥斯拉一样小心翼翼地跨过街道，以免踩坏那些迷你的房屋。

这种视角的瞬间转换，从一个被大型动物歧视的小兔子，变成一个威胁小型动物的巨人，不仅带来了强烈的喜剧效果，也隐喻了权力的相对性。

《疯狂动物城》之所以能成为影史经典，核心在于它极其大胆地将复杂的种族政治、阶级斗争和身份认同议题，包裹在了一个看似合家欢的故事之中。

它不是一个简单的「反对歧视」的说教片，而是一个对偏见形成机制、权力如何利用恐惧以及社会结构性矛盾的深度剖析。

电影建立了一个核心隐喻：食肉动物对应现实中的强势群体或特定族群，食草动物对应普通大众。然而，这个隐喻系统极其复杂，甚至在学术界引起了激烈的争论。

在电影设定中，食草动物占据人口的百分之九十，而食肉动物仅占百分之十。这彻底颠覆了传统的强弱二元对立模式。

虽然食肉动物，比如老虎、狮子，在个体力量和历史地位上占据优势，但在现代民主投票机制和社会舆论场中，他们是绝对的少数派。市长狮心虽然是狮子，但他不得不通过提拔绵羊副市长来争取数量庞大的「羊群选票」。

影片的大反派贝尔韦瑟副市长的阴谋，是典型的民粹主义策略。她利用「午夜嚎叫」让食肉动物发狂，从而制造一种假象：食肉动物的攻击性是写在基因里的，是无法改变的生物学本质。

她通过煽动占人口百分之九十的食草动物对百分之十的食肉动物的恐惧，来推翻现有的权力结构，建立由绵羊统治的新秩序。这直接影射了现实政治中，政客如何利用大众对少数族裔、移民或特定宗教群体的恐惧来攫取权力，是一种典型的恐惧政治。

批评者会说，将人类的种族问题映射到动物的物种问题上，存在一个根本性的逻辑陷阱。在现实中，不同肤色的人类在生物学上没有本质差异，黑人并不天生吃白人。但在《疯狂动物城》中，狐狸在演化史上确实是吃兔子的。如果偏见是基于历史上的捕食关系，那么这种恐惧似乎就有了生物学依据，而非单纯的社会偏见。

然而，电影的高明之处恰恰在于它承认了这种生物学差异，但强调了文明的选择。动物城的基石是「社会契约」——即所有动物都同意压抑原始本能来换取和平共处。

这比简单的「我们都一样」的口号更具深刻的政治哲学意义：文明不是否认差异，而是选择超越本能。

尼克和朱迪的友谊之所以珍贵，正是因为他们克服了刻在DNA里的捕食者与猎物的本能恐惧，用理性和善意构建了新的关系。

在2016年上映时，观众多关注它的反歧视主题。然而在后来的社会背景下，特别是2020年BLM运动后，西方评论界开始重新审视影片中的警察形象。

有人说，《疯狂动物城》本质上是一部支持警察体制的电影，也就是所谓的「警察宣传片」。朱迪虽然遭遇了职场霸凌，但她最终通过「好警察抓坏人」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恢复了体制的秩序。

影片暗示，只要清除了「坏苹果」，也就是绵羊副市长，警察系统就是正义的。这被认为掩盖了现实中警察系统可能存在的系统性种族主义问题。

但迪士尼动画作为主流娱乐产品，它的一个特征就是，永远可以从里面找到相反解读方向。

影片对警局内部的腐败描写得相当露骨。局长博戈一开始对他人的求助漠不关心，甚至为了维护市长的面子而打压朱迪。更重要的是，影片揭示了偏见是系统性的——不仅仅是反派有偏见，连主角朱迪也有偏见。

朱迪在新闻发布会上的失言，直接导致了许多无辜的食肉动物失去工作，比如那位友好的接待员猎豹。这段剧情展示了，即使是出于好意的人，如果缺乏对自身特权和隐性偏见的反省，也会在不经意间成为系统性压迫的推手。

「午夜嚎叫」作为一种能让人发狂的药物，被广泛解读为对美国80年代「快克可卡因」泛滥成灾时期的隐喻。

影片中，这种毒品，也就是让人发狂的花，是由政府高层，也就是副市长秘密制造并引入社区的，目的是为了破坏特定群体，也就是食肉动物的形象。

这与美国历史上关于CIA涉嫌将毒品引入黑人社区以破坏黑豹党等激进组织的阴谋论有着惊人的相似性。通过药物让食肉动物发狂，然后宣称这是他们的「本性」，这讽刺了社会如何将结构性贫困和药物滥用问题转化为对特定群体的道德指责，也就是所谓的「受害者有罪论」。

迪士尼的高明之处在于，它没有给出一个极其激进的革命性结局，而是给出了一个改良主义的温和愿景。

影片没有简单地将食肉动物描绘成纯粹的受害者，将食草动物描绘成纯粹的加害者。反派是弱小的绵羊，她是利用了自己作为弱势群体的身份和心态，最终变成了一个更危险的加害者。这打破了「弱者即正义」的刻板印象，展现了人性的复杂。

结局并没有说偏见从此彻底消失了，而是说变得复杂了。朱迪最后的旁白承认：生活不是卡通片，生活是乱糟糟的。我们都会犯错。

这种承认社会问题复杂性、拒绝提供廉价乌托邦解药的态度，是非常得体的。

下面需要剖析的是，《疯狂动物城》在中国市场的成功，为什么它引发了一场深度的文化共振？

对于中国观众而言，这部电影不仅是一个关于动物的童话，更是一部关于中国当下社会现实的精准寓言。从北漂的生存焦虑，到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再到对体制内铁饭碗的复杂情感，影片中的诸多细节在中国语境下被赋予了独特的解读。

朱迪·霍普斯的旅程，从偏远的「兔窝镇」前往国际大都市「动物城」追梦，与中国过去三十年间最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形成了完美的互文。对于数以千万计离开家乡、前往北上广深打拼的小镇青年来说，朱迪的故事就是他们自己的故事。

影片中那个长达数分钟的列车进城长镜头，在中国观众中引发了极大的情感共鸣。朱迪带着耳机，看着窗外景色从荒凉变得繁华，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这与无数中国年轻人第一次进入北京、上海时的心境如出一辙。

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残酷的现实打击。朱迪租住的公寓不仅昂贵，而且环境恶劣——墙壁薄到能听到隔壁羚羊邻居的吵闹，床是一张吱吱作响的破旧板子，晚餐是微波炉加热的「一人食」胡萝卜。这种对大城市底层生存状态的写实描绘，精准击中了北漂和沪漂群体的痛点。

虽然电影中没有明确的户籍制度，但「物种」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阶层与身份的隐喻。朱迪作为一只兔子，试图进入由大型动物，通常被视为精英或既得利益者主导的警察系统，这被中国观众解读为打破阶层固化、争取向上流动的艰难努力。

动物城内部分区明确，有极地区、雨林区、沙漠区，不同物种生活在物理隔离的环境中。这让许多中国观众联想到了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

虽然动物城表面上是多元共存的乌托邦，但实际上存在着看不见的社会壁垒和天花板。朱迪的奋斗，象征着普通人试图跨越这些无形的壁垒，在不属于自己的领地中寻找立足之地的艰难尝试。

在中国特殊的社会语境下，朱迪·霍普斯意外地成为反抗「剩女」污名化的一面旗帜。

在传统中国家庭观念中，像朱迪这样的适龄女性，最理想的归宿是留在父母身边，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比如种胡萝卜，然后结婚生子，就像她那有275个兄弟姐妹的父母所反复暗示的那样。

朱迪的父母苦口婆心地劝说她：「安于现状是最好的，因为如果你不尝试新事物，你就永远不会失败。」

这种打着「为你好」旗号的亲情绑架，是中国年轻女性在春节回家时最常面对的压力。朱迪对这种安稳的断然拒绝，以及她对职业野心的毫不掩饰，给予了中国女性观众巨大的心理支持和榜样力量。

她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女性的价值不应由婚姻状态定义，而应由她的能力和梦想定义。朱迪没有王子，也不需要被任何人拯救，她是自己的英雄。这种「去恋爱脑」的大女主叙事，恰逢中国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浪潮，使朱迪成为了新时代的精神偶像。

朱迪在警局的遭遇，也被广大中国观众广泛解读为职场性别歧视的真实投照。尽管她以警校第一名的优异成绩毕业，却被分配去贴罚单，这是一种从属性、低技术含量、毫无挑战性的工作，而她的男性同僚，比如犀牛、大象，则被分配去侦破大案要案。她在会议室里被忽视、被上司和同事叫做「可爱」，这是一种典型的幼态化贬低，旨在削弱她的专业性和权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