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的退休生活,在外人看来,可能有点单调。早上五点半起床,去早市掐着点买最新鲜的菜,回来收拾利索,吃完早饭,眯个回笼觉。下午要么约上几个老姐妹打打牌,要么就在家侍弄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晚上雷打不动,去小区广场,跟着大部队跳一个钟头的广场舞。
我叫李桂芬,今年五十五岁。
从纺织厂退休,不多不少,正好五年。
我的退休生活,在外人看来,可能有点单调。早上五点半起床,去早市掐着点买最新鲜的菜,回来收拾利索,吃完早饭,眯个回笼觉。下午要么约上几个老姐妹打打牌,要么就在家侍弄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晚上雷打不动,去小区广场,跟着大部队跳一个钟头的广场舞。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旧座钟,一板一眼,不快不慢,但每一声滴答,都响在我自己的心坎上。
我挺满意。
真的。
可我女儿静静不满意。
她觉得我这日子过得太“孤单”,太“没品质”,太“与社会脱节”。
这些词儿,都是她和她那个斯斯文文的丈夫小陈,坐在我对面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语重心长“开导”我时用的。
“妈,你一个人住这么个小房子,我们不放心。”静静皱着眉,伸手想拂去桌角的灰,又嫌弃地缩了回去。
我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择着手里的韭菜。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房子我住了三十年,闭着眼都能从南墙走到北墙。”
小陈,我那个名校毕业、在写字楼里当经理的女婿,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接上话:“妈,静静的意思是,您年纪也大了,身边得有个人照应。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
我“啪”地一声,把一根烂了心的韭菜丢进垃圾桶,声音不大,但足够打断他。
“我身体好着呢。再说了,邻居张姐、楼下王婶,哪个不比你们这十天半个月才来一趟的亲?”
这话有点堵人,静静的脸当场就拉了下来。
那张曾经肉嘟嘟、一笑俩酒窝的脸,现在被工作和焦虑打磨得只剩下线条和一丝不耐烦。
“妈!我们不是忙吗?我们来看您,是关心您,您怎么说话这么冲呢?”
我心里冷笑一声。
关心我?
关心我,会一进门就嫌我这儿小、那儿破吗?
关心我,会眼神总往我卧室里那个上了锁的五斗柜上瞟吗?
我没说话,继续择菜。沉默是我最后的堡垒。
他们两口子对视一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势。无非是他们那个一百二十平的新家,朝南的次卧给我留着,窗明几净,有独立卫浴,比我这“老破小”强一百倍。
他们说得口干舌燥,我把择好的韭菜拿去厨房洗。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他们的声音,也冲刷着我心里那点烦躁。
他们不懂。
或者说,他们不愿意懂。
退休这五年,我活得越来越明白。前半辈子为工作,为家庭,为男人,为孩子,活得像个陀螺,被人抽着转,停不下来。
现在,我只想为自己活。
而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就三样东西。
这三样东西,都在我这间他们瞧不上的破房子里。
哪一样,我都不会放手。
第一样东西,就是我屁股底下这套房子。
房产证上,明明白白写着我的名字:李桂芬。
这房子不大,套内面积五十八平,两室一厅。当年我和老头子单位分的福利房,后来房改,我们俩省吃俭用,把产权买了回来。
老头子走得早,这房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念想。
这里的每一块地板砖,都记得他半夜咳嗽的声音。厨房的抽油烟机,还残留着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的香气。阳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是他从花鸟市场兴冲冲抱回来的。
静静说:“妈,这些都是过去式了。人要往前看。”
我心里说,放屁。
人没有过去,就跟树没有根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这房子,是我的根。
有一次,静静又来“做工作”,小陈没跟着,她一个人,反而更直接。
“妈,我跟小陈商量了,我们看中了一套学区房,就差六十万首付。您这房子卖了,怎么也得有个一百来万吧?我们拿六十万,剩下四十万,您拿着,跟我们一起住,吃穿我们全包了,您就享清福。”
她坐在我对面的小马扎上,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那神情,和我当年攒够钱买第一台缝纫机时一模一样。
可她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冰锥子,直往我心窝里扎。
我当时正在用一个旧搪瓷盆泡脚,热水蒸腾着,我的脸也跟着发烫。
“静静,你再说一遍?”
她可能以为我没听清,或者觉得有戏,声调都高了八度:“我说,把您这房子卖了……”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她愣住了,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从小到大,我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妈,您怎么……”
“我叫你滚,听见没有?”我把脚从盆里拿出来,胡乱擦了两下,站起身,指着门口,“带着你那个‘美好生活’的计划,从我家滚出去。”
我的手在抖。不是气的,是伤心。
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我曾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现在,正一脸正经地,盘算着怎么把她老娘的窝给端了。
“妈!您不可理喻!”静静的眼圈红了,“我这是为了谁?为了我,为了小陈,也是为了您啊!以后我们有了孩子,您跟我们住一起,方便带孙子,一家人其乐融融,不好吗?”
“好啊,太好了。”我气得笑出了声,“好到要把我的房产证换成你们的购房合同?好到要把我的家拆了给你们凑首付?静静,你读了那么多书,‘孝顺’这两个字,就是这么写的?”
“我怎么不孝顺了?我接您去住大房子,给您养老送终,还不够孝顺?”她也来了脾气,声音尖利起来。
“那叫‘圈养’,不叫‘孝顺’!”我一字一顿地说,“我李桂芬还没到动不了、需要人端屎端尿的地步!我有手有脚,有退休金,我住我自己的房子,碍着谁了?”
那天的争吵,不欢而散。
静静摔门而去,那扇被老头子修了无数次的木门,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我心口发疼。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来的天色,眼泪就那么掉下来了。
我不是舍不得那六十万。
我要是真死了,这房子,这钱,不都是她的吗?
我只是受不了。
受不了她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那种“我都是为你好”的绑架。
她从来没问过我,妈,你愿不愿意。
她只告诉我,妈,你应该。
这房子,不仅仅是砖头和水泥。
它是我的独立宣言。
是我在告诉全世界,也告诉她,我李桂芬,是一个完整的人,不是谁的附属品。
只要房产证还在我手里,我就有权利对自己的人生说“是”或者“不”。
这是我绝对不能放手的第一样东西。
第二样东西,是我的退休存折。
那是一个绿皮的小本本,藏在我卧室那个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里,外面还包了一层塑料袋,压在一堆旧衣服底下。
里面是我这五年攒下的全部家当。
不多,十二万三千六百五十二块八毛。
每一笔,都是我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退休金一个月三千二,在咱们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饿不死,也发不了财。
我没什么花销。吃穿用度,能省则省。早市的菜便宜,我就天不亮去抢。超市的鸡蛋打折,我就排一个钟头的队。身上的衣服,都是十年前的款式。
老姐妹们笑我“老抠”。
我说,你们不懂。
这钱,不是用来花的,是用来“垫底”的。
垫的是我的底气。
静静也打过这笔钱的主意。
有一次,她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妈,现在钱放银行就是贬值。我有个同事,跟着一个理财大师炒股,一个月就翻了一番。您那点养老钱,也别闲着,交给我,我帮您运作运作。”
我当时正在看电视,一部年代剧,里面的女主角正因为没钱给孩子治病,跪在地上求人。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说:“怎么运作?让你那个大师帮我翻一番,然后连本带利都进他的口袋?”
静静的脸一红:“妈,您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我是您亲女儿,我能害您吗?”
“你不会害我,但你会‘办错事’。”我把电视声音调大了点,“你忘了你大学那会儿,非要去炒什么基金,把一年的学费都赔进去了?最后不是我跟你爸,东拼西凑给你补上的窟窿?”
旧事重提,静静的脸色更难看了。
“那是以前!我现在不一样了!”
“是啊,是不一样了。”我点点头,“以前是赔自己的钱,现在开始盘算你妈的棺材本了。”
我的话像刀子,她受不了。
“说来说去,您就是不信我!”
“对,我就是不信。”我回答得斩钉截铁,“静静,不是我不信你,我是不信‘钱’这个东西。它放在我自己的存折里,它就姓李。它到了别人的口袋里,姓什么,可就由不得我了。”
小陈也劝过我,说得比静静委婉。
“妈,您把钱放存折里,利息太低了。可以买点国债,或者银行的稳健理财产品,收益高,也安全。”
我笑了笑:“小陈啊,你们年轻人懂得多。但妈老了,玩不转那些花里胡哨的。我就认一个死理,钱握在自己手里,心里才踏实。”
他不死心:“那您把存折和密码告诉我们,我们帮您去银行办。您就不用跑腿了。”
图穷匕见了。
我看着他镜片后面那双精明的眼睛,心里跟明镜似的。
告诉你们?
告诉你们,我这存折明天就能被你们“代办”成一份为期五年的理财产品,不到期取不出来。
告诉你们,我以后想买包糖,都得伸手问你们要钱。
告诉你们,我李桂芬就从一个独立的退休女工,变成了靠子女“施舍”过活的老太婆。
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陈,静静,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个家,以前是我跟你们爸当家。现在你们爸走了,就我一个人当家。当家的,手里能没钱吗?”
我指了指我的心口。
“钱在这里,我晚上睡觉才安稳。我才知道,万一哪天我病了,倒了,不用看你们的脸色,不用求爷爷告奶奶,我自己就能去医院,自己就能请护工。我不用担心,你们会不会因为医药费太贵,就商量着‘放弃治疗’。”
最后那句话,我说得很轻,但他们俩都听见了。
静静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受伤,而小陈,则尴尬地推了推眼镜,没再说话。
我知道这话伤人。
但这是实话。
久病床前无孝子。这道理,我见的太多了。我们厂里那个刘姐,瘫了三年,儿子媳
妇从一开始的尽心尽力,到后来的不闻不问,最后把老太太一个人扔在养老院,活活拖死了。
我不想成为下一个刘姐。
所以,这本绿皮存折,就是我的命根子。
它不只是一串数字。
它是我对抗未知的铠甲,是我维护尊严的武器。
是我在风烛残年,还能挺直腰杆的底气。
这是我绝对不能放手的第二样东西。
而第三样东西,他们更看不上眼。
那是我卧室角落里的一口老樟木箱子。
箱子是当年我出嫁时的嫁妆,边角都磨得发亮了,铜制的锁扣上,还挂着一把早就生了锈的小锁。
钥匙,我一直贴身戴着。
静静每次来,看到这口箱子就皱眉。
“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留着这种老古董?又占地方又招虫子,扔了吧。”
“里面都是些破烂,什么我小时候的衣服,我爸用过的扳手,还有您那台破缝纫机……留着干嘛呀?能当饭吃?”
我只是笑笑,不跟她争。
她不懂。
那不是破烂,那是我的时间简史。
有一天,我午睡起来,发现静静正拿着一根铁丝,在捅那把小锁。
我当时血一下就冲到了头顶。
“你干什么!”
我一声怒喝,吓得她一哆嗦,铁丝掉在了地上。
“妈……我……我看您没锁好,想帮您弄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
“没锁好?”我走过去,捡起铁死,扔进垃圾桶,“我看你是想撬锁吧?静静,你什么时候学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了?”
我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
她被我说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就是好奇!我就是想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宝贝,让您看得比命都重!不就是一堆没人要的垃圾吗!”
“垃圾?”我气得浑身发抖,从脖子上取下钥匙,打开了那口箱子。
一股混杂着樟脑和旧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指着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告诉她。
“你看见这块褪了色的花布了吗?这是你刚出生时,我给你做的第一件小棉袄。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新布,这是我从自己的一条旧裙子上剪下来的。”
“看见这个生了锈的铁皮青蛙了吗?这是你爸在你三岁生日时,跑了半个城,给你买回来的。你当时抱着它,三天三夜没撒手。”
“还有这个,这本《大众电影》,里面有你当年最喜欢的演员。你为了买它,一个星期没吃早饭,把钱省下来。后来被我发现了,打你屁股,你还哭着说我蛮不讲理。”
我拿起一个掉了漆的木头小板凳。
“这个,是你爸亲手给你做的。你小时候就坐在这上面,趴在窗台上,等我们下班回家。”
我的声音哽咽了。
静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最后,我从箱子最底下,搬出一个沉重的铁疙瘩。
那是一台老式的“蜜蜂牌”缝纫机。
“这个,你管它叫‘破机器’。”我抚摸着冰冷的机身,就像抚摸着一个老朋友,“当年,你爸下岗,厂里几个月发不出工资。就是靠着它,我晚上给人做衣服,改裤脚,一针一线,才把你上大学的学费给挣了出来。”
“静静,这里面的每一件东西,在你看来,是垃圾。但在我看来,都是我的命。”
“它们是你爸留给我的念想,是你成长的脚印,是我这大半辈子,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证明。”
“你们想把我接去住大房子,想让我扔掉这些‘破烂’,过上‘有品质’的生活。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这意味着,你们要亲手把我李桂芬的过去,连根拔起,全部抹掉。”
“你们要让我变成一个没有回忆,没有故事的空壳老太婆。然后把我塞进你们那个漂亮的新房子里,像个摆设一样,证明你们有多‘孝顺’。”
“我告诉你们,不可能。”
我“砰”地一声,合上了箱子盖,重新落了锁。
“只要我还活一天,这口箱子,谁也别想动。”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静静,对我的过去,做了一次彻底的摊牌。
从那以后,静静很长一段时间没再来。
电话也少了。偶尔打一个,也是干巴巴地问一句“身体还好吗”,然后就陷入尴尬的沉默。
我知道,我伤了她的心。
我也知道,她可能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我。
她活在未来,为房子,为孩子,为她够不着的“品质生活”而焦虑。
而我,活在当下,也活在过去。
我守着我的房子,守着我的存折,守着我那口装满“破烂”的箱子。
守着一个叫“李桂芬”的人,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一生。
老姐妹们都说我傻。
“桂芬,你图啥呀?女儿要孝顺你,接你去享福,你还把人往外推。”
“就是啊,那房子早晚不是她的?那钱你不给她花,难道带进棺材里去?”
“你守着那些旧东西,能吃还是能喝?人啊,不能太念旧。”
我听着,只是笑。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她们不懂,这三样东西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房子,是我的领地,是我的自由。在这个空间里,我想几点起就几点起,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我想把电视开多大声就开多大声。我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不用遵守任何人的规矩。我是我自己的女王。
存折,是我的尊严,是我的保障。它让我有底气拒绝任何形式的“圈养”。它告诉我,即使全世界都抛弃我,我还能依靠自己,体面地活下去。它是我对抗衰老和疾病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口箱子,是我的灵魂,是我的根。它装着我的爱,我的痛,我的青春,我的奋斗。它提醒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在我逐渐老去,记忆开始衰退的时候,它是唯一能证明我曾经鲜活存在过的证据。
领地、尊严、灵魂。
这,就是我如今只在乎的三样东西。
它们都是属于我自己的。
别人拿不走,也不配拿走。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和静静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冷战期。
她不来,我也不主动联系她。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也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我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是不是太固执,太不近人情了?
可一想到要离开这个家,交出我的存折,扔掉我的箱子,去过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我就觉得一阵窒息。
那种感觉,比孤独更可怕。
那是一种“自我”被吞噬的恐惧。
转折发生在一个初秋的下午。
那天我刚跳完广场舞回来,浑身是汗,正准备洗澡,门铃响了。
我以为是楼下王婶来借酱油,趿拉着拖鞋就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是静静和小陈。
静静的眼眶红肿,像是刚哭过。小陈的脸色也很难看,一脸的疲惫和无奈。
我心里“咯噔”一下。
“出什么事了?”
静静没说话,一头扎进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那哭声,撕心裂肺,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我拍着她的背,三十年来第一次,有点手足无措。
“先进来,进来说。”
我把他们让进屋,给他们倒了水。
静静哭了很久,才抽抽搭搭地把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是那个“理财大师”出事了。
静静背着我,也背着小陈,把他们小两口准备用来买婚房的三十万积蓄,全都投了进去。
那个大师跟她保证,三个月,保底百分之五十的收益。
结果,不到一个月,平台爆雷,大师卷款跑路,血本无归。
“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静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三十万,是我跟小陈攒了五年的钱……现在全没了……全没了……”
小陈坐在一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客厅都乌烟瘴气。
他没骂静静,只是沙哑着嗓子说:“我劝过她,天上不会掉馅饼。她不听,她说她想快点买上学区房,想让您过上好日子……”
他说到“让您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讽刺。
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说“活该”。
想把我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再拿出来,狠狠地教训她一顿。
可看着她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的样子,看着小陈那张被现实打垮的年轻的脸,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毕竟是我的女儿。
是那个曾经为了买一本杂志,宁愿饿肚子的傻姑娘。
她只是……太急了。
被这个时代推着,被房价,被所谓的“品质生活”推着,急到不择手段,急到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
我叹了口气,走过去,从茶几上抽了几张纸,递给她。
“别哭了。哭能把钱哭回来吗?”
我的语气很平静。
静静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妈,怎么办啊……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没回答她。
我转身走进卧室,打开那个五斗柜,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个绿皮存折。
然后,我走到那口樟木箱子前,用钥匙打开了锁。
我没去看那些旧衣服,旧玩具。
我直接从箱子最深处,摸出了一个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那是我和老头子当年结婚时,亲戚朋友送的红包。我们一直没舍得用,老头子说,留着,以后给家里办大事。
我拿着存折和那个红布包,走回客厅,把它们放在了静静面前的桌子上。
“这里,是十二万。”我指了指存折。
“这里,大概有三万多。”我拍了拍那个红布包。
“加起来,十五万。你们先拿去,把眼前的坎过了。剩下的,再慢慢想办法。”
静静和小陈都愣住了。
他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妈……您……”静静的声音在发抖。
“拿着吧。”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垮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是……可是您不是说,这是您的命根子吗?”小陈喃喃地说。
“是命根子。”我点点头,“但命根子,也得看用在什么时候。”
“我守着它,是为了以防万一。现在,就是那个‘万一’。”
我看着静静,一字一句地说:“静静,我给你这笔钱,不是让你去填那个窟窿的。我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
“脚踏实地,比什么都重要。”
“生活是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不是一口气吹出来的。你想过好日子,没错。但不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大师’身上,更不能打家人的主意。”
“这十五万,算我借给你们的。不用还利息,但本金,你们得一分一分地,自己挣回来,还给我。”
“什么时候还清了,你们就什么时候真正长大了。”
静静没有去拿那笔钱。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又一次决了堤。
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哭,而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是委屈,是羞愧,是感动,是醒悟。
她突然站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我的眼眶也湿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我守着我的房子,我的钱,我的回忆,并不是为了对抗我的女儿。
我是为了在她们被这个世界撞得头破血流的时候,能有一个地方,让他们回来舔舐伤口。
是为了在我女儿的人生崩塌之际,我还能有能力,亲手扶她一把。
这,或许才是我那三样“宝贝”的,终极意义。
那件事之后,静静和小陈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
他们没有再提卖房子的事。
也没有再劝我去他们那里住。
小陈辞掉了那个看起来光鲜、实则压力巨大的经理职位,跟着一个老师傅,学起了室内装修。他说,手艺活,踏实。
静静也收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下班后不再去刷那些制造焦虑的短视频,而是报了个会计夜校,想考个证,增加点收入。
他们周末还是会来看我。
但不再是空着手,说着那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
静静会买我爱吃的排骨,笨手笨脚地在我的小厨房里,炖上一锅汤。虽然味道总是不对,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但我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
小陈会带着工具箱,把我家里那些松了的门把手,接触不良的开关,漏水的水龙头,全都修一遍。他干活的时候很专注,额头上冒着细汗,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老头子。
他们不再嫌弃我的房子小,不再说我的家具破。
他们会坐在那张掉了漆的八仙桌旁,跟我聊工作上的烦心事,聊邻居家的八卦,聊今天市场的菜价。
我们开始像一家人一样,说一些真正属于家人的,琐碎的,温暖的废话。
那十五万,他们每个月都会还我一点。
有时候是一千,有时候是两千。
每次给我钱的时候,静静的表情都特别郑重。
我知道,她还的不是钱,是她正在一点点找回来的,踏实和尊严。
我把那些钱,又一笔一笔地,存回了我的绿皮存折里。
数字在慢慢涨回来,我的心也越来越安稳。
去年冬天,静静怀孕了。
她把B超单拿给我看的时候,笑得像个孩子。
“妈,您要当外婆了。”
我看着那张模糊的黑白照片上,那个小小的,像豆芽一样的生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那天晚上,静静留下来陪我。
我们娘俩睡在一张床上,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黑暗中,她突然问我:“妈,您那口箱子,现在能让我看看了吗?”
我笑了。
“想看就看吧,钥匙在床头柜上。”
她摸索着拿到钥匙,打开了那口老樟木箱。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件一件地,轻轻地,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她摸了摸那件小花棉袄,又拿起了那个铁皮青蛙。
“妈,我还记得这个青蛙。我那时候以为,它肚子里真的住着一个王子。”
她拿起那本发黄的《大众电影》。
“我那时候的偶像是他,现在看,还没小陈帅呢。”
她咯咯地笑,笑声在安静的夜里,特别清脆。
最后,她把手放在了那台冰冷的缝纫机上。
“妈,谢谢你。”她轻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守住了这些东西。也守住了……我。”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温暖而有力。
我突然觉得,我那三样宝贝,好像又多了一样。
那就是,一个终于懂得回家的女儿。
今年,我五十五岁。退休第五年。
我的生活,还是一样。
早上逛早市,下午打小牌,晚上跳广场舞。
房子还是那套老破小,但被小陈收拾得亮堂了不少。
存折里的钱,时多时少,但它始终在那里,让我心里有底。
那口老樟木箱子,依旧放在卧室的角落。静静偶尔会打开它,给未来的宝宝,讲过去的故事。
我依然在乎属于我的这三样东西。
我的房子,我的钱,我的回忆。
因为我知道,它们不是用来禁锢我的牢笼,也不是用来对抗世界的武器。
它们是我的港湾。
是我在这个薄情的世界里,为自己,也为我爱的人,搭建起的一个,充满深情的,温暖的家。
前几天,静静抱着刚满月的孙子来看我。
小家伙睡得正香,小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做什么美梦。
静静看着我,突然说:“妈,等孩子大一点,我们还是想换个大点的房子。”
我心里一紧,但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不过,”她顿了顿,笑着说,“我们不卖您的房子。我们自己努力挣钱。到时候,我们想在您家附近买,这样,您就不用搬家,我们也能天天来看您,蹭您的饭。”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和孩子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看着她,笑了。
发自内心的,眼角笑出了深深的皱纹。
“好啊。”我说。
“饭,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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