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八零年的夏天,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奖励我们车间超额完成任务。
一九八零年的夏天,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奖励我们车间超额完成任务。
《庐山恋》。
票根是粉红色的,油墨味混着廉价纸张的味儿,在我手心里攥出了汗。
车间主任老王,一个满嘴黄牙的半老头子,把票拍在我工位上时,冲我挤了挤眼。
“小子,开窍点儿。”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脸上肯定红了。
全车间,就我和林岚是同一年进厂的年轻人。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
林岚在财务科,我们隔着一栋楼,但那栋楼,就像隔着一条银河。
她是城里户口,父母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住在家属院的楼房里。
我呢?农村出来的合同工,住在青年宿舍,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五,一半要寄回家。
我配吗?
这个问题像个幽灵,在我脑子里盘旋了三天。
三天里,我上班磨砂轮的时候都心不在焉,差点把一个零件磨废了,被师傅踹了一脚。
“你小子想上天啊!”
我没想上天,我只是在想,怎么把这张票给林岚。
直接去财务科找她?
我不敢。
财务科那地方,跟我们车间就是两个世界。
那边安安静ed,飘着墨水和女人身上雪花膏的香味儿。我们这儿,只有汗臭和机油味。
我一个浑身油污的合同工,往那一站,就像一坨黑炭掉进了米缸里。
太扎眼了。
最后,我还是用了最笨的法子。
下班的时候,在她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上等。
厂区那条主路,两边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太阳从叶子缝里洒下来,一地碎金。
我靠在一棵树上,感觉自己像个准备拦路抢劫的土匪。
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自行车铃声“叮铃铃”地响,我一抬头,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的确良”衬衫,底下是条蓝色的长裤,推着一辆飞鸽牌的女士自行车。
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白得像瓷。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真好看。
她也看见我了,有点惊讶,脚下意识地在地上蹬了一下,车停住了。
“陈辉?你在这儿干嘛?”她的声音像山泉水,清凌凌的。
我从树后面蹭出来,手里的电影票已经被汗浸得有点软了。
“我……那个……林岚……”
我结巴了,一句话都说不囫囵。
她看着我,没说话,但眼睛里带着一点笑意,好像在等着我把话说完。
我急了,心一横,把票直接递了过去。
“厂里发的,电影票,《庐山恋》,后天晚上七点。”
我说得又快又急,像在报菜名。
她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那两张皱巴巴的电影票,又抬头看看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
“给我?”
“嗯。”我重重地点头,感觉脖子都僵了。
她扑哧一声笑了。
“就一张啊?”
我脑子又短路了。
“啊?两张,两张!还有一张我的!”
我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这说的什么混账话。
她笑得更厉害了,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后天晚上,电影院门口见?”
“见!”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判了死缓突然又无罪释放的囚犯,巨大的喜悦砸得我晕头转向。
她接过票,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里,冲我挥了挥手,骑上车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还傻乎乎地咧着嘴笑。
那两天,我活得像在梦里。
上班的时候,师傅骂我,我嘿嘿傻笑。
下班了,工友们打牌喝酒,我一个人在宿舍里,把唯一一件还算新的蓝布褂子洗了又洗,晾在窗前。
到了那天,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电影院。
我们市里唯一的一家电影院,叫“人民电影院”,门口的宣传画上,张瑜和郭凯敏笑得一脸灿烂。
我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来来往往的人都看我,我感觉自己浑身不自在。
我穿上了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一条军绿色的裤子,脚上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
这是我最好的行头了。
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土得掉渣。
七点差十分,她来了。
她换了条碎花的连衣裙,头发好像也特意梳过,在脑后编了个辫子。
我一下子就看呆了。
她走到我面前,脸有点红。
“等很久了?”
“没,没,刚到。”我撒了谎。
我们俩并排站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一点雪花膏的味道。
真好闻。
电影开始了。
找到座位坐下,黑漆漆的,我才稍微放松了一点。
我们的座位在中间,胳膊挨着胳膊。
我能感觉到她胳膊上传来的温度,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狂跳。
电影演了什么,我其实没太看进去。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旁边这个人身上。
黑暗中,我偷偷地看她。
她的侧脸在银幕光线的映照下,像一尊玉雕。
当电影里出现那个著名的吻戏时,整个电影院都骚动起来。
有人吹口哨,有人咳嗽,还有人小声议论。
我感觉身边的她,身体瞬间绷紧了。
我也紧张得手心冒汗。
那个年代,太震撼了。
我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
我不敢再看她,死死地盯着银幕,可眼角的余光,还是忍不住往她那边瞟。
我看到,她把头微微低下了。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大家鱼贯而出。
我们俩混在人流里,一前一后地走着。
出了电影院,晚风一吹,我才感觉脸上的热度退了一点。
街上很热闹,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我送你回家吧。”我鼓起勇气说。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
我推着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她走在旁边。
一路无话。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找点话题,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电影?那个吻戏太尴尬了。
说工作?太无聊了。
就这么沉默着,走到了她家楼下。
是厂里最好的那种三层家属楼,红砖墙,看着就气派。
“我到了。”她停下脚步。
“哦,好,那你上去吧。”我心里一阵失落。
“陈辉。”她突然叫我。
“嗯?”
“我家……没人。”
我脑子瞬间一片空白。
她说什么?
她家没人?
这是什么意思?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昏暗的路灯下,有点模糊不清,但我能看到她眼睛里的光。
那光,像钩子,把我魂儿都勾走了。
“要不要……上来坐坐?”
她说完这句话,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脸“唰”地一下就红透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腔里炸开了。
我当时,我当时真的,脑子里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只有一个字:好。
我把自行车锁在楼下,跟着她上楼。
楼道里黑漆漆的,声控灯早就坏了。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上走。
楼道里堆满了各家的杂物,煤球、白菜、旧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属于市井生活的味道。
我能听到她在我前面,呼吸声有点急促。
我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像打鼓一样。
“咚、咚、咚。”
每一步,都像踩在云彩上。
她家在二楼。
她摸索着掏出钥匙,开门。
“咔哒”一声,门开了。
她没有马上开灯,而是侧身让我进去。
我迈进去的那一刻,感觉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屋里比楼道更黑,但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味道,不是雪花膏,也不是皂角,是一种……家的味道。
她反手把门关上。
“啪嗒。”
门锁落下的声音,让我激灵一下。
黑暗中,我们俩站着,谁也没动。
我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我的,又粗又重。
她的,又轻又浅。
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只能死死地贴在裤缝上。
突然,灯亮了。
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适应了光线后,我才看清屋里的样子。
很小的两居室,客厅和饭厅连在一起,摆着一张八仙桌,椅子。
墙上刷着白灰,但有些地方已经泛黄了。
最显眼的是墙上挂着的一张全家福。
照片里,一对中年男女坐在前面,表情严肃。
林岚和一个看起来比她小几岁的男孩站在后面。
照片里的她,还带着点婴儿肥,梳着两个辫子,笑得很甜。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
地上是水泥地,扫得一尘不染。
桌上盖着一块蓝印花布,上面放着一个暖水瓶和几个搪瓷杯子。
“你……你先坐。”她指了指桌边的椅子,声音有点发颤。
我拘谨地坐下,屁股只敢沾半个椅子。
她给我倒了杯水,搪瓷杯子,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
杯口有一点磕碰,露出了黑色的底。
我双手捧着杯子,水是温的,暖意顺着手心传到心里。
“你说……你家没人?”我小声问。
我感觉自己像个做贼的。
“嗯,我爸妈去我姥姥家了,明天才回来。”
她在我对面坐下,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我们俩又陷入了沉默。
气氛比在电影院里还要尴尬。
我拼命地想找话说。
“你……你家真干净。”
我说完就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是什么鬼话。
她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那种很轻很轻的笑。
“平时都是我妈收拾。”
“哦。”
完了,天又被我聊死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杯子,上面的红字特别刺眼。
“电影……好看吗?”她先开口了。
“好看,好看。”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那个……那个风景,真漂亮。”
我不敢提别的。
“嗯,是挺漂亮的。”
她说完,又沉默了。
我感觉空气都快凝固了。
我坐立不安,额头上又开始冒汗。
我这是在干什么?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要是被人知道了,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的工作还要不要了?
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天大的事。
我越想越害怕,屁股下的椅子像是长了钉子。
“那个……林岚,不早了,我……我该回去了。”
我站了起来。
她也猛地站了起来,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慌乱。
“你……你要走了?”
“嗯,太晚了,影响你休息。”
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自己怂了。
她咬着嘴唇,没说话。
灯光下,我看到她的眼圈,好像有点红。
我心里一揪。
我是不是伤到她了?
一个女孩子,主动邀请一个男的来家里,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这么一走,算什么?
我感觉自己混蛋透了。
“我……”我又坐了回去。
她也跟着坐下,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
“陈辉。”
“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随便?”她的声音像蚊子叫。
“没有!绝对没有!”我急了,声音都大了几分,“我就是……我就是怕……怕对你影响不好。”
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不怕。”
这三个字,像三颗子丸,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倔强的眼神,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她不是随便。
她是认真地。
这个认知,让我既狂喜,又恐慌。
狂喜的是,我喜欢的人,可能也喜欢我。
恐慌的是,我们之间的差距。
家世、户口、工作……每一条,都像一道鸿沟。
“林岚,我……”
我刚想说点什么,想把我那些顾虑,那些自卑,都说出来。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咔哒,咔哒。”
我和林岚的脸色,瞬间都白了。
“我爸妈回来了!”她压低声音,带着哭腔。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像炸开了一颗雷。
完了。
这下全完了。
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门开了。
一对中年男女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网兜,里面装着苹果。
是她照片上的父母。
她父亲,一个身材高大、面容严肃的男人,一进门,目光就锁定在我身上。
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她母亲,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女人,看到我,也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
“岚岚,这是……”她母亲开口了,声音很冷。
“爸,妈,你们怎么回来了?”林岚慌乱地站起来,挡在我前面。
“你姥姥非让我们把苹果带回来给你尝尝。”她父亲说着,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
他把网兜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的心也跟着一沉。
“这位是?”他终于开口问我了。
我站了起来,感觉腿肚子都在转筋。
“叔叔,阿姨,你们好,我……我是陈辉,是林岚的同事。”
“同事?”她父亲冷笑一声,“同事半夜三更在你屋里干什么?”
这话太难听了。
林岚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全无。
“爸!我们就是……就是聊聊天!”
“聊天?”她父亲的音量陡然拔高,“孤男寡女,关着门聊天?你当我们是死的吗?”
“老林!”她母亲拉了他一下,但眼神同样不善。
我站在那,手脚冰凉,感觉自己像个被捉奸在床的贼。
我百口莫辩。
我说我们只是喝了杯水,谁信?
我说我们什么都没做,谁信?
“叔叔,阿姨,对不起,是我的错,我……我马上就走。”
我唯一的念头,就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站住!”
她父亲一声断喝。
我僵在原地。
他绕过桌子,走到我面前。
他很高,我得仰着头看他。
他身上有股常年待在领导岗位上才有的威压。
“小伙子,哪个车间的?”
“钳工车间。”
“谁手下的?”
“李……李东海师傅。”
“哦,李东海。”他点了点头,好像认识我师傅。
“家里哪儿的?”
“……乡下的。”我声音低了下去。
“父母是干什么的?”
“……种地的。”
我每回答一个问题,就感觉自己矮了一截。
我能看到他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不屑。
也能看到林岚她妈,嘴角撇了一下。
“成分呢?”
这个问题,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那个年代,“成分”两个字,能压死人。
“……贫农。”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幸好,是贫农。
要是地主富农,我今天可能都走不出这个门。
听到“贫农”两个字,她父亲的脸色,似乎稍微缓和了一点点。
但也仅仅是一点点。
“合同工?”
“……是。”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商品,被人从里到外,估价了一遍。
然后,被贴上了一个“不合格”的标签。
“行了,你可以走了。”
他挥了挥手,像在赶一只苍蝇。
那是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轻蔑。
我的血一下子就涌上了头。
屈辱,愤怒,还有一丝不甘。
我凭什么要被他这么审问?
我凭什么要被他这么看不起?
就因为我是农村来的?就因为我是个合同工?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不能说。
我一句话,就可能毁了林岚。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
是林岚的声音。
她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手,冰凉,还在发抖。
“爸,妈,我喜欢他。”
石破天惊。
我猛地回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她父母也愣住了。
“你说什么?”她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说,我喜欢他。”林岚抬起头,迎着她父亲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跟他是哪里人,是什么工,都没关系。”
我看着她,看着她单薄的肩膀,看着她倔强的眼神。
我感觉自己的眼睛,有点发酸。
这个傻姑娘。
她不知道她这么说,后果有多严重吗?
“你……你给我再说一遍!”她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手都在哆嗦。
“老林,你别吓着孩子!”她母亲赶紧上来劝。
“你给我滚回屋去!”她父亲指着林岚的房间,怒吼道。
“我不!”林岚死死地拉着我的胳-膊,不松手。
“反了你了!”
她父亲扬起了手。
我下意识地把林岚往身后一拉。
那一巴掌,要是落下来,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但它没有落下来。
她母亲死死地抱住了她父亲的胳膊。
“你疯了!要打死她吗?”
就在这时,旁边一扇紧闭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个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是照片上的那个男孩。
他看起来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但眼神却像个几岁的孩子,充满了胆怯和迷茫。
“姐……吵……”
他口齿不清地说。
屋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她父亲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
她母亲松开了他,快步走到那扇门前,把男孩又推了回去,柔声哄着。
“小军乖,没事,睡吧,啊?”
我看到林岚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垮了下去。
她松开了我的手,眼神里的光,一点点地暗淡了下去。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全家福上那个笑得灿烂的男孩,原来是……
我心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你走吧。”
林岚低着头,对我说了三个字。
声音里,全是疲惫和绝望。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父母瞬间苍老下去的背影,还有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默默地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楼道里还是那么黑,那么安静。
但我下来的时候,脚步却无比沉重。
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我走到楼下,找到了我的自行车。
我没有马上走,而是靠在车上,抬头看着她家的窗户。
窗户里,灯光是橘黄色的,很温暖。
但我想象得到,那温暖的灯光下,是怎样的一片冰冷和压抑。
我站了很久。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扇窗户的灯,熄了。
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
我骑上车,慢慢地往宿舍走。
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的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父亲轻蔑的眼神。
她母亲撇起的嘴角。
她那句“我喜欢他”的决绝。
还有那个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的男孩。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好看,在厂里却没什么风言风语。
我明白她父母为什么那么紧张,像防贼一样防着所有靠近她的男人。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选择我,一个看起来最“安全”的农村合同工。
我更明白,她为什么会鼓起那么大的勇气,带我回家。
那不是一次冲动的邀请。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绝望的赌博。
她在赌。
赌我的人品。
赌我看到她家庭的真相后,会不会被吓跑。
赌我,会不会是那个能把她从这个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而我呢?
我在那场审问中,表现得像个懦夫。
我只想着自己的面子,自己的前途。
我甚至,动了退缩的念头。
我配不上她的那句“我喜欢他”。
我配不上她的那份勇敢。
回到宿舍,工友们都睡了,鼾声此起彼伏。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一夜无眠。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
师傅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一整天,我都在想,我该怎么办。
去找她?
我拿什么去找她?
我连给她一个承诺的底气都没有。
我的工资,一半要寄回家,剩下的一半,只够我自己勉强糊口。
我拿什么去承担她那个家庭的重担?
那个叫小军的弟弟,像一座大山,压在她身上,也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退缩了。
我承认,我害怕了。
我害怕那种一眼望不到头的贫穷和拖累。
我害怕她父母那种能把人尊严踩在脚底下的眼神。
我只是个普通人,一个自私的、懦弱的普通人。
之后的好几天,我都没有再见过林岚。
我不敢去财务科那栋楼。
我怕看到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我像个逃兵,躲在我的车间里,用机器的轰鸣声,来麻痹自己。
一个星期后,我师傅突然把我叫到一边。
“小子,你跟财务科的林家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我心里一咯噔。
“师傅,没……没什么。”
“没什么?”师傅眼睛一瞪,“人家姑娘为了你,都跟家里闹翻了,现在被关在家里,班都上不了了!你跟我说没什么?”
我脑子“嗡”的一下,血都凉了。
“她……她被关起来了?”
“可不是嘛!她爸,林副科长,厂里谁不知道他那臭脾气!听说那天晚上,把你赶走之后,就要拿皮带抽那丫头,被她妈拦住了。现在把她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
师傅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辉啊,不是师傅说你。林家那丫头,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了点。她家那情况,你也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
“她那个弟弟,小时候发高烧烧坏了脑子。这些年,为了给她弟弟治病,家里钱都花光了。老林两口子,就指望闺女能找个好人家,家庭条件好点的,能帮衬一把。你……”
师傅没再说下去,但意思我全明白。
我,显然不是那个“好人家”。
“师傅,我……”我嗓子发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小子,要是真心喜欢人家,就得拿出个爷们儿样来!要是没那个心,就趁早断了念想,别耽误人家姑娘!”
师傅说完,就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车间角落里,心里翻江倒海。
拿出个爷们儿样来?
我拿什么拿?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去养她,还有她的家?
可是,一想到她被关在家里,一想到她那天晚上倔强的眼神,我的心就跟被针扎一样疼。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师傅的话,林岚的脸,在她家发生的一切,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过。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当缩头乌龟了。
就算我给不了她未来,我也要去见她。
我要告诉她,我不是被她家的困难吓跑的。
我要告诉她,她没有看错人。
第二天,我跟师傅请了假。
我揣着身上仅有的十几块钱,去了市里最大的百货商店。
我给林岚的弟弟,买了一套新的《西游记》小人书。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房间的桌子上,放着几本翻烂了的旧画册。
然后,我又买了两斤苹果,跟她父母那天晚上带回来的一样。
提着这些东西,我再一次站到了她家楼下。
这一次,我的心情,比上一次还要沉重。
我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犯人。
我深吸一口气,上了楼。
站在她家门口,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门。
我怕。
我怕开门的是她父亲,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
我怕他会把我手里的东西,直接扔到楼下去。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自己开了。
是她母亲。
她看到我,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厌恶。
“你来干什么?”
“阿姨,我……我想看看林岚。”
“她不想见你,你走吧。”她说着,就要关门。
我急了,用手抵住房门。
“阿姨,求你了,我就跟她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走。”
我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我给小军买的。这是苹果。”
她看了一眼我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看我。
她的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松动。
僵持了大概半分钟。
她叹了口气,侧身让我进去了。
“进来吧,她在屋里。”
屋里还是老样子。
只是,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
她父亲不在家,应该是上班去了。
林岚的房门紧闭着。
“岚岚,陈辉来了。”她母亲对着房门说了一句。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她母亲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你跟她聊吧,我去厨房。”
她提着我买的苹果,进了厨房。
我走到林岚的房门口,抬起手,敲了敲门。
“林岚,是我,陈辉。”
里面还是没声音。
“林岚,你开开门,好吗?我……我有话跟你说。”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里面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
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
“我不走。你不开门,我就在门口等着。”
我把那套小人书放在门口,然后,靠着墙,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任何解释,在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们就这么隔着一扇门,一个在里,一个在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能听到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
能听到楼道里邻居上下楼的脚步声。
还能听到,我自己的心跳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林岚站在门后,没有看我。
她瘦了,也憔ें了,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我站起来,看着她,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还好吗?”我问。
她没回答,只是把门又开大了一点。
“进来吧。”
我跟着她走进房间。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很小,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满了所有空间。
书桌上,放着一盏台灯,还有几本书。
墙上,贴着一张电影海报,《追捕》。
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但空气里,有一股压抑的味道。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你来干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不是。”我走到她身后,“我是来……道歉的。”
她肩膀抖了一下。
“道歉?你道什么歉?你没错。害怕是人的本能。谁愿意往火坑里跳呢?”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不是害怕。”我急切地想解释,“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就躲着我,是吗?”她转过身,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陈辉,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爸妈回来的时候,我有多害怕?但是,当着他们的面,我说我喜欢你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可是我走了。”她惨笑一声,“你就那么走了,一句话都没说。你知道我有多绝望吗?”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我看着她满是泪水的脸,心如刀割。
我伸出手,想去擦她的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
“林岚,我……我配不上你。”我艰难地说,“我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
“我想要的生活?”她打断我,“你以为我想要什么生活?锦衣玉食吗?找个有钱的城里人,吃穿不愁,然后一辈子看着我弟弟,被婆家嫌弃,被所有人同情吗?”
“陈辉,我带你回家,不是要你养我全家!我只是想找一个……一个不嫌弃我,不嫌弃我弟弟,能跟我一起,把日子过下去的人!”
“我以为那个人是你!可我错了!”
她哭着喊出这些话,然后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我看着她瘦弱的、颤抖的背影,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蹲下。
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我伸出手,轻轻地,把她揽进了怀里。
她在我怀里,先是挣扎了一下,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
好像要把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恐惧和绝望,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一遍遍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句对不起,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地平静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
“你走吧。”她推开我,“我们……不可能的。”
“不。”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我不走。”
她愣住了。
“林岚,你听我说。”我捧着她的脸,让她看着我,“之前,是我懦弱,是我混蛋。我害怕了,我退缩了。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确实很穷,我确实只是个合同工,我确实给不了你大富大贵的生活。但是,我有一双手,我能干活。我可以加班,我可以学技术,我可以想办法挣钱。”
“我不能保证让你过上多好的日子,但我能保证,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你家的事,就是我家的事。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是,我愿意陪你一起。不管多难,我们一起扛。”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林岚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泪水。
“你……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我重重地点头,“比金子还真。”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陈辉……你这个傻子……”
我也紧紧地抱着她。
在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她母亲站在门口,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眼圈红红的。
她看着我们,没说话,只是把苹果放在了书桌上,然后默默地退了出去。
我知道,她默许了。
那天,我在林岚家吃了晚饭。
她母亲炒了四个菜,还有一个汤。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丰盛,也最忐忑的一顿饭。
饭桌上,她母亲不停地给我夹菜,一句话也没说。
但我能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
晚上,她父亲下班回来了。
看到我,他的脸还是沉着,但没有再像上次那样,说难听的话。
他一个人,喝了半瓶白酒。
最后,他看着我,说了一句话。
“小子,你要是敢欺负我闺女,我打断你的腿。”
我站起来,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叔叔,你放心。”
从那天起,我成了林岚家的常客。
每个周末,我都会过去。
帮着阿姨扛煤气罐,修水管,干各种力气活。
我把我每个月省下来的钱,都拿来给小军买吃的,买书。
小军很喜欢我。
每次我一去,他就会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他讲《西游记》的故事。
林副科长,也就是我未来的岳父,对我的态度,也慢慢地缓和了。
他会偶尔在饭桌上,跟我聊几句厂里的事。
我知道,他们一家,在用他们的方式,接纳我。
我和林岚的感情,也越来越好。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小心翼翼,充满了试探。
我们会在厂区的小路上散步,会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地拉一下手。
那种感觉,甜蜜又心安。
一年后,我凭着过硬的技术,在全厂的技术比武中,拿了第一名。
厂里破格,把我从合同工,转为了正式工。
拿到那个红本本的时候,我第一个就跑去告诉了林岚。
她看着我,笑得比我还开心。
又过了一年,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三转一响。
我们就在她家,摆了两桌酒席,请了最亲的几家人。
我把我在宿舍的所有家当,一个旧皮箱,几件衣服,一床被子,搬进了林岚那个小小的房间。
那天晚上,我们俩躺在床上。
她枕着我的胳膊,问我。
“陈辉,你后悔吗?”
我转过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我只后悔,那天晚上,从你家跑了。”
她笑了,往我怀里钻了钻。
婚后的日子,很清贫,但也很幸福。
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百块。
要养活我们自己,要给小军看病,还要接济我乡下的父母。
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但我们从来没有吵过架。
每天下班,我骑着车载着她,穿过大街小巷。
她坐在后座上,轻轻地哼着歌。
我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时刻。
后来,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厂子的效益,一天不如一天。
很多人都选择了下海。
我也动了心思。
我不想让林岚跟着我,一辈子过这种紧巴巴的日子。
我跟她商量,我想辞职,去南方闯一闯。
她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只说了一句话。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把这个想法,跟岳父岳母说了。
岳父抽了半宿的烟,第二天,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一共三千块钱。
“拿着,不够,我再去借。”
我看着他两鬓斑白,眼眶红了。
“爸,这钱我不能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他眼睛一瞪,“我闺女都跟你走了,我还能留着这点钱干什么?记住,在外面,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家里还有你们一口饭吃!”
我带着林岚,带着小军,还有岳父岳-母的期盼,南下了。
那是一段无比艰苦的岁月。
我们摆过地摊,开过小饭馆,睡过仓库。
最难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天只吃一顿饭。
但林岚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
她总是笑着对我说:“没事,会好起来的。”
她的乐观和坚强,是我撑下去的唯一动力。
终于,我们抓住了机会。
我们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加工厂。
凭着我们吃苦耐劳的精神,和诚信经营的理念,工厂越做越大。
日子,真的就像林岚说的那样,一天天好起来了。
我们买了房子,买了车。
我们把岳父岳母也接到了身边。
小军在专业的机构里,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学会了画画,画得很好。
他的画,总是充满了阳光和色彩。
有一年,我们回老家。
特意去了那个人民电影院。
电影院已经很破旧了,放映的,是好莱坞的大片。
我们买了两张票,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座位上。
我看着身边,已经不再年轻,眼角有了细纹的林岚。
我握住她的手。
“老婆,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笑着问。
“谢谢你,那天晚上,把我带回了家。”
如果没有那一次勇敢的邀请,我们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那个夏天的夜晚,那扇为我打开的门,改变了我的一生。
它让我从一个自卑懦弱的农村小子,变成了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
它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情。
不是花前月下,不是甜言蜜语。
而是,当我看到你身后的万丈深渊时,我没有转身逃跑。
而是,选择伸出手,陪你一起,面对这人世间所有的风风雨雨。
来源:月柔晨为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