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星期二下午3点,我决定挑战贝拉·塔尔的七小时大片《撒旦探戈》。窗外的院子里已经没有阳光,一点静谧,偶然有几声鸟叫。我没有预期一口气看完,只想确认多久能看完。
在视频越来越短、注意力越来越分散而生活越来越琐碎的年月,看七个小时的电影,总是有些违和的。
星期二下午3点,我决定挑战贝拉·塔尔的七小时大片《撒旦探戈》。窗外的院子里已经没有阳光,一点静谧,偶然有几声鸟叫。我没有预期一口气看完,只想确认多久能看完。
看到第13分钟,心怀鬼胎的弗塔基透过窗户窥探人间……你猜怎么着?我的外卖来了。下午消逝得好快。文学批评家詹姆斯·伍德当初也是先看《撒旦探戈》的电影才读小说,那时还没英译本,只能靠电影脑补,不过他只看了俩小时。
如今《撒旦探戈》的小说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拿到了2025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塔尔和拉斯洛合作了二十多年,一起编剧七次,其中两部电影改编了后者的长篇小说:第四部《撒旦探戈》和第五部《鲸鱼马戏团》。第七部《都灵之马》为贝拉·塔尔带来了柏林国际电影节评审团大奖,也是他的封镜之作。
大概前一晚没睡好,明明很好看的电影却总让我想打哈欠。电影1994年在纽约电影节上映前,《纽约时报》也善意提示:前一晚一定得睡好。我想转移一下注意力,就把小说翻开了。小说几乎不分段,译者余泽民也要崩溃了,他像面对没有标点的古文,每读一行都特别艰难。
发译稿给编辑时,余泽民还是忍不住抱怨:“现在我真想跺脚,喊叫,砸东西,摔书,再也不想看到它!”
小说的第一句是这样的:“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
截至晚上11点半,我断断续续地看了两小时45分。这部分有非常动人之处,尤其是医生被架上马车离开,我甚至想起幽灵马车。直到快看完整部电影,我才知道他被送去了医院,而不是地狱。
01
大导演和诺奖作家就一直合作下去了
塔尔本来想当哲学家,但没有大学愿意收他,只好走上电影之路。他住在布达佩斯市中心一间挺不错的小公寓,让新朋友拉斯洛见识了大卫·鲍伊的动人歌声。塔尔在1984年推出了阴森的影片《秋天年鉴》,据说拉斯洛参加了构思和润色,不过没署名字。
1985年拉斯洛出版了第一部小说《撒旦探戈》,惊为天人、大受欢迎,塔尔一夜读完。他跑去问作家能不能改编成电影,结果拉斯洛大怒,好端端一个复活节假期就这么被吵醒了。另一个版本是俩人意见一致,从此成了好朋友。总之《撒旦探戈》没有马上改编,这样的电影有点不合时宜。
折腾一番,拉斯洛告诉塔尔:好吧,你回家,我回家,结束了。大概两周之后,塔尔的工作搭档、妻子艾格尼斯又来找拉斯洛,恳请他写一部新剧本,不然的话塔尔就自杀。拉斯洛知道这是卖惨,不过他还是和塔尔动手改编自己的短篇小说,拍出了电影《诅咒》,中文也有翻译成《谴责》的。
他们就此一直合作下去了,塔尔是拉斯洛合作过的唯一一位导演。“这不仅是合作。我把一切都给了他,他拿走了全部。我写完剧本之后,我们总是一起工作,但那是他的电影。电影是没有公正的艺术。如果你是作家,一个电影导演想改编你的作品,你应该接受他是导演。这部电影将是他的。”拉斯洛跟《巴黎评论》是这么说的。
贝拉·塔尔
02
这些人只配得上凄风冷雨
塔尔的电影风格也慢慢地养成了,会让人想起安哲罗普洛斯和塔可夫斯基。一位影评人大概讲过,跟塔尔阴郁的电影比起来,布列松的电影简直十分善良。
他非常热爱长镜头,据说有的镜头要拍一个月。《撒旦探戈》全片大约只有150个镜头,一个镜头平均2分33秒。有这么长时间的凝视,即便没看过原著、记不住人物关系,所有角色都能混个脸熟了。电影有原著也有剧本,但大量内容都是在片场即兴完成的。
开头那场牛群在寒风中缓缓穿过荒废农场的镜头持续了近八分钟,镜头就这么跟着它们慢慢行走,有些公牛还要放肆地寻欢作乐,可能浪漫也可能悲伤。
很快我们就知道,它们被这个衰败的农庄卖掉了,这才有接下来的骗局。还有许多镜头记录人物走路,走向远方、远远走过来、在泥泞中挣扎,好几分钟没有任何剪切。
一些镜头长达十分钟,尤其是舞蹈的场景——镜头几乎一动不动,我们看到主要角色跳舞、饮酒、狂欢。塔尔的黑色幽默显灵了,演员甚至工作人员都喝醉了,难怪一切都这么忘情。
也只有这样,他们才能被像地狱来客一样归来的伊利米阿什操弄,任由他蔑视和损毁自己。顺便说一句,扮演伊利米阿什的米哈伊·维格从《秋天年鉴》起就是塔尔的御用作曲家,直至导演退休。正是在那场戏里,整天都醉着酒的维格突然吹起口琴,即兴唱歌:“探戈,探戈……”那是塔尔和拉斯洛的一个转折点。拉斯洛说:“在那之前,我们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拍这堆烂东西。”
塔尔和艾格尼斯当场大叫:“快拍!快拍!”拉斯洛感觉塔尔抓住了他的腿,抓了几分钟,腿上出现了一块血印。塔尔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那一刻他哭了。从此他们知道为什么拍《撒旦探戈》了,就为了这一幕。
海报里常常看到的女孩艾什蒂冰冷地凝视着醉生梦死的人们,酒馆是他们的灯塔。艾什蒂的遭遇令人心碎,她又残忍地对待更弱小的猫。塔尔一直坚持片场有兽医,猫在拍电影时没有受到虐待。
她静静地坐或看,那几分钟好像是一个世纪,走向日常的恐怖。但这一切,“天使们都看在眼里了,他们会理解的。”跟剧情差不多,艾什蒂的扮演者艾丽卡·博克曾经住过孤儿院,有种“野孩子”的气质。她非常内向,不喜欢打招呼,总是独自呆在角落里。
所有人都想要好生活,但要好好生活就不得不离开村庄,他们又没有动力离开,除非被骗子盯上。这样的等待让人想起《樱桃园》,当然还有《等待戈多》。
我们都明白,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这些可悲的人拥有的只是凄风冷雨,根本不配燃烧。
医生监视弗塔基,絮絮叨叨地念出自己写的字。他正念弗塔基做的事,弗塔基不见了,只剩下闯进镜头的一头拱来拱去觅食的肥猪。这是幽默或讽刺,还是即兴为之?
03
尼采的马是他们的一笔债
《撒旦探戈》是一次疯狂的合作,两位基本上把小说1比1地拍成电影。小说的结构保留了,像探戈一样,前进六步,后退六步。电影拍了两年,夏天不能拍,因为叶子还在树上;冬天不能拍,因为下雪。大家就在早春和晚秋赶进度。拉斯洛说,他对待这次改编是很佛系的,随导演拍。
有人说《撒旦探戈》是塔尔最搞笑的电影,他回应:不对,除了《都灵之马》,我拍的都是喜剧!
规矩都是要打破的。《来自伦敦的男人》就打破了选演员的惯例。除了母亲,所有角色都确定了。艾格尼斯查询演员和经纪公司的资料,发现有一位还不错,但照片上没名字只有编号。他们就问:这是谁啊?对方回答:蒂尔达·斯文顿啊!他心里说:靠!然后他给斯文顿打了电话,俩人一拍即合,拍摄十分愉快。他的电影里终于出现了明星。
像《撒旦探戈》的结构那样,拍《都灵之马》的过程是结尾又是开始,像一个圆,像一条贪吃蛇。成为朋友没多久,拉斯洛在一次剧院演讲的结尾提到尼采精神崩溃的故事,又加上了一个问题:“马发生什么事了?”那匹马不再听话,车夫严厉地鞭笞他,尼采目睹这一幕,上前拥抱它后晕倒。后来,他们俩一次又一次地讨论那匹马。
拍完《来自伦敦的男人》,塔尔决定结束电影生涯。他和拉斯洛再次聊起那匹马,那个问题好像是他们的一笔债,总有一天要还的。艾什蒂也回来了,她在这部封镜之作中扮演了女儿。邻居嘴里冒出来关于世界状态的哲学暴论,那是拉斯洛写出来的,原稿长很多。谁等喝酒时都说个不停,作家毫不费力气就捕捉到了那种等待。
他曾经写过一只非常小的牢笼,小到它其实是你的皮肤,这个意象对这部电影非常重要。你根本逃不出这个牢笼、这种命运,牢笼外的广阔空间对你而言毫无用处,你输掉了一切,你是孤家寡人。
《都灵之马》也没有什么剧本,制作团队就是用拉斯洛的散文四处找钱的。
《都灵之马》的2小时35分钟被分成了30份,一段友情也在这里画上了一颗逗号。拉斯洛说自己和塔尔在这部电影中传达的不是仇恨,也不是审判:
“我没有资格审判人类,因为我自己也是人类。所以我能理解那种人——他想要飞翔,却飞不起来;他想要伟大,却无法伟大。他怀着宏大的愿望,想为所有人创造一个美好的世界,但这个世界却很小,是一个充满痛苦的笼子,充满了完全不必要的存在。”
“说实话,他一直尊敬我、崇拜我、经常为我辩护,因为我讨厌拍电影,而他知道这一点。这其实是我们友谊的本质:他在拍电影时支持我,把我当作哲学家用。我总是跟他说一些哲学背景或问题,不一定与具体场景有关。有很多次我跟他说赫拉克利特、莎士比亚、托马斯·伯恩哈德——他那时还不认识这些人……他又拍了三部片,然后基本都取材于我的作品。我提供了一切:标题、人物、故事、背景、气氛——贝拉·塔尔的这些电影里,全都有我的影子。”拉斯洛在一次活动中说道。
最后还得补充一条消息,星期四下午我终于看完了《撒旦探戈》,差几分钟3点。故事可以用一千零一夜讲完,为一部电影花48个小时也挺不错。虽然《撒旦探戈》的长度会劝退一部分观众,但你为它花的每一秒钟都不会浪费,你能同时感受到电影、文学和友谊的力量。
夏木
责编 柴颖瑞
来源:星河温柔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