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晚，在村头打谷场晃眼的光幕下，她悄悄坐到我身边，然后，一只微凉的手，大胆又坚决地伸进了我的裤兜。

很多年后，当我给围在膝下的孙子讲起奶奶陈秀莲的故事时，总会从1988年那个闷热的夏夜开始。

那一晚，在村头打谷场晃眼的光幕下，她悄悄坐到我身边，然后，一只微凉的手，大胆又坚决地伸进了我的裤兜。

从那只手开始，我的人生轨迹被彻底改变。我用了小半辈子，才完全读懂了那只手背后所承载的全部重量——那是一个女人的隐忍、一个男人的承诺，和一个家庭深埋了十几年的秘密。它教会我，人言可畏，但人心更可贵。

但在当时，在那个我刚刚十八岁的夏夜，我浑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惊恐、燥热，以及那只手在黑暗中细腻又微颤的触感。

故事，还得从那场叫《街头流行曲》的露天电影说起。

第1章 麦秆垛下的光与影

1988年的夏天，热得格外漫长。太阳像个赖在天上的火盆，把我们张家湾的土路都烤得发了白。村里的大黄狗，整天伸着舌头，蔫头耷脑地趴在屋檐下的阴凉里，连叫唤都懒得叫唤一声。

对我们这群半大的小子来说，唯一的盼头，就是乡里电影放映队什么时候能再摇着手摇放映机，把那块白色的幕布挂在村头打谷场的两棵老槐树之间。

那天傍晚，消息终于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全村——今晚有电影！放的是香港片，《街头流行曲》！

“香港片”三个字，就像往平静的池塘里扔了块大石头。整个张家湾都活了过来。女人们匆匆忙忙地收拢晾晒的衣服，男人们则大声吆喝着，把自家孩子从水塘里、泥地里揪出来，催着回家吃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饭菜香和即将到来的兴奋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叫张卫国，那年十八，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正在家跟着我爹留下的那几亩田地较劲。听到消息，我三两口扒完碗里的饭，扛起家里那条长板凳，就冲发小赵志军家跑。赵志军外号“猴子”，人如其名，瘦得像根麻杆，但脑子活络，鬼点子多。

“猴子！快点！占位置去！”我站在他家院门口扯着嗓子喊。

猴子嘴里叼着个玉米饼子就蹿了出来，手里还拖着他家那张缺了半条腿、得用砖头垫着的方桌。“来了来了！卫国，今儿咱俩必须占个正中间的‘龙脉’！”

等我们俩连扛带拖地赶到打谷场，那里已经黑压压地聚了不少人。孩子们像一群归巢的麻雀，在幕布前后追逐打闹，大人们则三五成群地摇着蒲扇，说着东家长西家短。我们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在离幕布不远不近的地方，找了块还算平整的空地，把板凳和桌子安顿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放映员老李头调试好了机器，一束带着无数飞舞尘埃的光柱打在幕布上，电影开始了。

屏幕上，穿着喇叭裤、花衬衫的男主角和烫着大波浪卷的女主角在闪烁的霓虹灯下跳着我们谁也看不懂的舞蹈。那新奇的画面、动感的音乐，像一块磁铁，把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吸了过去。我看得入了迷，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飞到了那个叫“香港”的繁华世界。

就在我看得最起劲的时候，身边忽然多了一道身影。

我没太在意，看露天电影，人挤人是常有的事。可紧接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混合着女人身上特有的气息，轻轻地飘进了我的鼻子里。这味道很干净，很好闻，不像村里其他婶子大娘身上那种汗味和烟火气。

我下意识地扭过头。

借着银幕反射过来的微光，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陈秀莲。

邻村李家庄的陈秀莲。

我的心，猛地“咯噔”一下。

陈秀莲在我们这十里八乡，算是个“名人”。她不是因为长得有多俊俏，虽然她的确是好看的，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净，不像个整天在地里刨食的农村女人。她出名，是因为她是个寡妇，一个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的女人。

她男人李大勇三年前在镇上的采石场出了意外，人当场就没了。留下她和一双还未成年的儿女。从那以后，“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老话，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套在了她的身上。

村里的长舌妇们，说起她总是撇着嘴，眼神里带着不屑和猜忌。她们说她不安分，大白天地也把院门插着；说她眼睛会勾人，村里哪个男人多看她一眼，回家就得挨老婆的骂。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说她晚上不干净，跟镇上某个老板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这些话，我听过不少，大多是从我娘和邻居大婶的闲聊里。我爹去世得早，我娘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她不止一次地叮嘱我：“卫国，离李家庄那个寡妇远点，那种女人，沾上了就甩不掉，会坏了咱们老张家的名声。”

我一直记着我娘的话。所以此刻，当陈秀莲就坐在我身边，我们俩的胳膊肘几乎要碰到一起时，我浑身都僵硬了。

我能感觉到旁边的猴子也发现了，他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压低声音说：“嘿，卫国，你看谁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促狭的坏笑。

我没敢吱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闻到。可我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往她那边瞟。

她看得很认真，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长长的睫毛偶尔会轻轻颤动一下。她不像村里其他女人那样嗑着瓜子大声说笑，她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电影里。

我心里有些纳闷。她一个寡妇，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怎么有闲心跑这么远来看电影？而且，李家庄的人都在那边扎堆，她为什么偏偏要坐到我们张家湾这片儿来？还正好坐在我旁边？

无数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乱窜，让我连电影里演了什么都看不进去了。我感觉自己像个坐在火炉边的人，浑身燥热，坐立不安。我想站起来换个地方，可又觉得那样做太刻意，反而会引人注意。

就在我天人交战、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件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事情发生了。

陈秀莲的身子，似乎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挪了挪。然后，她的手，那只看起来白皙又纤细的手，从她的膝盖上抬了起来，在黑暗的掩护下，慢慢地、试探性地，伸向了我的裤子。

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慢。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指尖先是轻轻碰到了我裤子粗糙的布料，那布料是我娘用自家织的土布做的，又厚又硬。然后，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顺着裤缝，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我右边的裤兜口。

紧接着，那只微凉、柔软的手，就这样滑了进去。

第2章 裤兜里的秘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十八年来，除了我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的手碰过我。而现在，一个被全村人指指点点的寡妇，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手伸进了我的裤兜里。

这算什么？

我吓得魂飞魄散，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截被扔进冰水里的木头，动弹不得。我甚至不敢扭头去看她，生怕一转头，就会对上一双带着某种未知意图的眼睛。

她的手在我的裤兜里停留了大概两三秒。那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三秒。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很轻，并没有在我兜里乱摸，只是似乎放下了什么东西，然后就迅速地抽了回去，重新安分地放在了她的膝盖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错觉。

可裤兜里那种异样的感觉，和她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都在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那不是错觉。

我僵坐在那里，电影里欢快的音乐和演员的对白，此刻听起来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遥远又模糊。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咚咚咚”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这是……被一个寡妇给“调戏”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脸瞬间烫得能烙熟一个鸡蛋。羞耻、惊恐、困惑、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像一团乱麻，在我心里搅成一团。

我该怎么办？当场站起来揭发她？不行，这事儿要是嚷嚷出去，不管真相如何，我张卫国以后在村里就别想抬起头做人了。别人不会说她陈秀elen不要脸，只会说我跟一个寡妇不清不楚，惹了一身骚。我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打断我的腿不可。

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可我裤兜里明明白白地多了个东西，那是什么？钱？信？还是……别的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我坐如针毡，恨不得电影立刻结束。

好不容易熬到屏幕上出现“剧终”两个大字，周围的人群像炸了锅一样开始起身、说笑、收拾东西。我几乎是弹射起来的，抓起板凳，头也不回地就往人群外挤，连猴子在后面喊我都没理。

“哎，卫国！你跑那么快干嘛？等等我啊！”

我哪敢等，我只想尽快逃离那个地方，逃离陈秀莲可能投过来的目光。

我一口气跑回家，把板凳往院子里一扔，就冲进了自己那间黑漆漆的小屋，反手把门闩插上。我娘在堂屋里喊：“卫国，这么快就回来了？电影好看不？”

“好……好看。”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声音都在发抖。

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湿了。等心跳稍微平复了一些，我才颤抖着手，伸进了右边的裤兜。

我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硬的、有棱角的东西。不是钱，钱是软的。我把它掏了出来，借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摊在手心。

那是一张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纸，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被磨得起了毛，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叠纸的人很用心，每一个角都对得整整齐齐。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这到底是什么？

我小心翼翼地把纸打开。屋里太暗，看不清上面的字。我划了根火柴，凑到跟前。昏黄的火光跳动着，照亮了纸上的内容。

那不是我想象中的情书，也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那是一张欠条。

一张用毛笔写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欠条。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今借到李大勇同志现金人民币贰佰元整，用于果园周转。约定一年后归还。立此为据。”

落款是三个遒劲有力的字：张大山。

日期是：一九八零年五月。

张大山，是我爹的名字。李大勇，是陈秀莲那个死去的丈夫。

火柴“嗤”的一声燃到了尽头，烫了我的手。我猛地一哆嗦，欠条飘飘悠悠地落在了地上。

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可我眼前，却反反复复地闪现着那张欠条上的字。

贰佰元！

在1988年的农村，二百块钱意味着什么？那是一家人将近一年的嚼用，是盖三间新瓦房差不多一半的开销！

我爹……欠了陈秀莲家二百块钱？

这怎么可能！

我爹张大山在我心里，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他为人忠厚，乐于助人，在村里口碑极好。他去世那年，我才十二岁，半个村子的人都来送他。我从来没听他说起过家里欠了外债，更没听我娘提过这件事。

八年前的欠条，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还是用这种方式，偷偷地塞给我？

陈秀莲到底想干什么？

难道……她是看我们家现在日子好过点了，想来要债？可要债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找我娘，却要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法子？她就不怕我把这欠条给撕了，死不认账？

不对，如果真是要债，她应该把欠条拿在自己手里当证据，怎么会反而塞给我？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像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蹲下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把那张欠条重新捡了起来，紧紧地攥在手心。这张薄薄的纸，此刻却重如千斤。

它不仅仅是一张欠条，它更像一个谜团，一个连接着我们张家和陈秀莲家的、尘封了八年的秘密。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我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陈秀莲那张在光影里看不真切的脸，一会儿是她那只伸进我裤兜的手，一会儿又是那张写着我爹名字的欠条。

我隐隐感觉到，这件事，恐怕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而我平静的生活，也许就要因为这张从天而降的欠条，被彻底打乱了。

第3章 河边的沉默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魂不守舍。

那张欠条被我用一块手帕包好，藏在了床底下最里面的一个木箱子里，那里放着我爹生前的一些遗物。我总觉得，把它和我爹的东西放在一起，才算妥当。

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娘。我娘是个性格要强的女人，我爹去世后，她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吃尽了苦头。她最恨的就是欠别人东西，无论是人情还是钱。如果让她知道我爹生前欠了这么大一笔钱，而且是欠了那个她最看不上的“寡妇”家的，我不敢想象她会有什么反应。

可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让夜不宁。我总得做点什么。

我想去找陈秀莲问个清楚，可我一个大小伙子，贸然去找一个寡妇，这在村里人眼里，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我根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理由和机会。

我就这样煎熬了两天。地里的活干得没精打采，吃饭也食不知味。猴子来找我下河摸鱼，我也推说不舒服，给拒了。

猴子看我脸色不对，还开玩笑：“卫国，你小子是不是看了香港电影，魂儿被勾走了？还是……被哪个大姑娘给迷住了？”他说着，还暧昧地朝我挤了挤眼，“那天晚上，陈秀莲坐你旁边，你们俩……”

“别胡说八道！”我厉声打断他，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猴子被我吼得一愣，随即撇撇嘴：“不说就不说，吼什么嘛。真是的。”

看着猴子悻悻离去的背影，我心里一阵烦躁。连猴子都这么想，要是村里其他人知道了，那还得了？

我意识到，我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这件事必须得有个了结。

机会在第三天下午来了。

那天下午，我去村东头的河边挑水浇菜园子。我们村的女人，习惯在下午太阳不那么毒的时候，聚在河边的大青石上洗衣服。我远远地就看见了陈秀莲。

她一个人占着最下游的一块石头，离那群嘻嘻哈哈的女人远远的。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衬衫，低着头，默默地捶打着盆里的衣服。阳光洒在她身上，勾勒出她纤瘦的轮廓，看起来有些孤单。

我的心跳又开始加速。我告诉自己，张卫国，就是现在，鼓起勇气，去问个明白。

我挑着水桶，故意从她身边走过。走到她跟前时，我停下脚步，假装整理扁担，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开口：“秀莲……嫂子。”

这声“嫂子”，我叫得极其别扭。按辈分，她丈夫李大勇和我爹是同辈，我应该叫她婶子才对。可她看起来那么年轻，也就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婶子”两个字我实在叫不出口。

陈秀莲捶打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很亮，也很静，像一潭深水，看不见底。被她这么一看，我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手足无措。

“卫国啊，”她先开了口，声音很轻，也很柔和，“有事？”

“我……我……”我结结巴巴，脸涨得通红，手下意识地就往裤兜里摸，可那张欠条被我藏在家里，兜里空空如也。

我急得额头都冒了汗，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那天晚上……电影院……你给我那个……”

我说得语无伦次，但她似乎听懂了。

她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她看了一眼上游那群正在朝我们这边张望的女人，然后低下头，继续捶打衣服，声音压得更低了：“东西你收着就行了。”

“可是……那上面是我爹的名字，还有……二百块钱……”我急切地想问个究竟。

“我知道。”她的回答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那……那是怎么回事？我爹他……”

她没有让我继续问下去。她抬起手，用湿漉漉的手背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平静地说：“你爹，是个好人。”

说完这句，她就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搓洗着手里的衣服，仿佛那件衣服上有什么洗不掉的污渍。

她这副样子，分明是不想再谈下去了。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一样。她的话，非但没有解开我的疑惑，反而让我的心更乱了。

“你爹是个好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爹是好人，所以这笔债就不用还了？还是另有隐情？

我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看着她用力捶打衣服的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复杂的情绪。她一个女人，拉扯着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肯定很艰难。如果这二百块钱是真的，那对她来说，绝不是一笔小数目。她为什么要把欠条还给我？

周围那些女人的目光，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背上。她们虽然离得远，听不清我们说什么，但那探究和猜疑的眼神，却毫不掩饰。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明天全村人都会知道，我张卫国在河边跟邻村的寡妇“拉拉扯扯”。

“我……我先走了。”我狼狈地丢下一句话，挑起空空的水桶，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家，我把水桶重重地往地上一放，溅起一片水花。我娘正在院子里纳鞋底，被我吓了一跳。

“你这孩子，冒冒失失的，出什么事了？”

“没事。”我闷声闷首地回答。

我把自己关进房间，躺在床上，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陈秀莲那句“你爹是个好人”，像一句咒语，在我耳边不停地回响。

我越来越觉得，这张欠条背后，藏着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故事。一个关于我父亲的故事。

可这个故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陈秀莲不说，我又该去问谁？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屋外传来了我娘和邻居王大婶的说话声。

“……哎，你是没看见，刚才在河边，张家那小子跟李家庄那寡妇，头凑着头，不知道在说啥悄悄话呢！”是王大婶那尖细的嗓音。

我心里一沉。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可能！”我娘的声音立刻拔高了八度，“我们家卫国是个老实孩子，他懂什么！肯定是那个女人不检点，想勾搭他！”

“谁知道呢。反正啊，嫂子，你可得看好你家卫国。那寡妇门前的是非，可不是闹着玩的……”

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我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流言，就像河边的蒲公英，一阵风吹过，就会飘得到处都是。而我，已经成了这阵风的中心。

第4章 被点燃的流言

王大婶的嘴，比村头的广播喇叭还快。

不出一天，我张卫国在河边和陈秀莲“说悄悄话”的事，就传遍了整个张家湾。版本也从一开始的“说了几句话”，演变成了“拉拉扯扯”、“眉来眼去”，甚至还有更难听的，说我被那寡妇“迷了心窍”。

我走在村里，总能感觉到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那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叔婶子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异样，带着审视和一丝说不清的惋惜。猴子他们再来找我，话里话外也总是绕着陈秀莲打转，问我“那寡妇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么有味道”。

我烦躁得想打人，却又无从辩解。因为我没法解释，我为什么要去跟陈秀莲说话。总不能告诉他们，是因为她往我裤兜里塞了一张二百块钱的欠条吧？

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家里成了我唯一的避风港，但很快，这个港湾也掀起了风浪。

我娘自从听了王大婶的“告密”，就变得格外警惕。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随时可能走上歪路的孩子。每天晚上，她都会坐在我床边，苦口婆心地给我讲各种“前车之鉴”，核心思想只有一个：陈秀莲那样的女人，是祸水，沾不得。

“卫国，你爹走得早，娘一个人把你拉扯大不容易。咱们家穷点不怕，但名声不能坏了。你可千万不能犯糊涂，被外面的野给勾了魂！”

每次听到这些话，我心里都堵得难受。我想反驳，想告诉她陈秀莲不是她们说的那种人，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拿不出任何证据，而那张欠条，更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我只能沉默，而我的沉默，在我娘看来，就是默认，是执迷不悟。

家里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矛盾的彻底爆发，是在一个星期后的傍晚。

那天，我娘要给我换洗床单。我当时正在院子里劈柴，没太在意。可没过一会儿，就听见屋里传来我娘一声尖叫。

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斧头就冲了进去。

只见我娘站在我的床边，手里拿着那个我用来藏欠条的木箱子，箱子里的东西被翻得乱七八糟。而她的另一只手里，正捏着那张被手帕包着的欠条。手帕已经被打开，那张泛黄的纸，在她微微颤抖的手中，显得格外刺眼。

“娘，你……”我喉咙发干。

我娘猛地转过身，脸色煞白，眼睛里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不敢相信。她举着那张欠条，声音都在发抖：“张卫国！这是什么？这到底是什么？！”

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娘，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是陈秀莲那个女人的东西，对不对？！”我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要在我脸上剜出两个洞来，“你跟她……你们俩到底发展到哪一步了？她连这种东西都给你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得大喊。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我娘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冲过来，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捶打着我的胸口，“我早就跟你说过，离她远一点！你为什么不听！你爹要是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他……他非得被你气死不可！”

她提到了爹。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我看着我娘那张因愤怒和失望而扭曲的脸，我知道，我不能再瞒下去了。

“娘，你听我解释！”我抓住她的手，把那天晚上看电影，以及陈秀莲把欠条塞给我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我隐去了她把手伸进我裤兜那个最让我难堪的细节，只说是她趁黑塞给我的。

我以为说出真相，我娘就会明白。

可我错了。

我娘听完我的话，非但没有平静下来，反而更加激动了。她一把甩开我的手，冷笑了一声：“塞给你的？她为什么要塞给你？这张欠条，上面写的是你爹的名字！她这是什么意思？她这是想用你爹来拿捏你，讹上我们家！”

“不是的！她要是想讹钱，干嘛把欠条给我？”我试图辩解。

“你懂什么！”我娘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她这是放长线钓大鱼！她一个寡妇，名声早就坏了，她怕什么？她就是看你老实，想把你拴住！先用这张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欠条跟你拉上关系，让你觉得欠了她家的情，以后你好意思甩开她吗？等你被她缠上了，她再把这事儿捅出去，到时候全村人都知道你跟她不清不楚，看哪家好人家的姑娘还敢嫁给你！到时候，你不娶她还能娶谁？她这算盘打得可真精啊！”

我娘的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我从来没想过，一件在我看来充满谜团的事情，在我娘眼里，竟然能被解读成这样一场恶毒的阴谋。

“她不是那种人……”我无力地辩驳着。

“她不是哪种人？你才认识她几天，你就替她说话了？”我娘气得浑身发抖，她扬起手里的欠条，“好，好一个陈秀莲！我张家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想讹我们，没门！我现在就去找她问个清楚，我倒要看看，她安的什么心！”

说完，我娘攥着那张欠条，转身就往外冲。

“娘！你别去！”我吓坏了，赶紧追上去拉住她。

这要是让我娘这么气冲冲地找上门去，那事情可就真的闹大了，到时候，陈秀莲和我的名声，就全完了。

“你放开我！”我娘用力挣扎着，“我今天非得把这事儿给掰扯明白了不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们俩在院子里拉扯起来。我死死地拽着我娘的胳膊，她则拼命地想挣脱。我们的争吵声，很快就引来了邻居。王大婶第一个从院墙外探出头来，一脸好奇地问：“嫂子，这是咋了？跟卫国吵架呢？”

我娘一看到有人，情绪更加激动了。她索性也不往外跑了，站在院子中央，举着那张欠条，对着越聚越多的人，用尽全身力气哭喊道：

“大家快来评评理啊！李家庄那个寡妇，那个不要脸的陈秀莲，她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她拿一张不知道真假的欠条，就想赖上我们家卫我啊！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我娘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傍晚宁静的张家湾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的大脑，也在这瞬间，彻底停止了思考。

完了。

一切都完了。

第5章 槐树下的真相

我娘的哭喊，像一块投进池塘的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张家湾的傍晚，一下子就沸腾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把我家的院子围得水泄不通。男人们皱着眉，女人们交头接耳，孩子们则好奇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所有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我那悲愤交加的母亲，和我这个百口莫辩的“不孝子”身上。

“二百块钱的欠条？”

“还是张大山大哥写的？”

“哎哟，这陈秀莲胆子也太大了，人都死了这么多年，还拿张破纸来讹人？”

“我就说嘛，那寡妇不是个省油的灯，你看，这不就缠上卫国了？”

议论声、指责声，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站在院子中央，手足无措，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示众的囚犯，羞耻和愤怒烧得我浑身滚烫。

“不是这样的！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可我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显得那么微弱，那么无力。

我娘还在哭诉，她把陈秀莲描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专门勾引老实人的，把自己和我说成了无辜的受害者。人们的情绪被她完全调动了起来，纷纷开始谴责陈秀莲。

就在场面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人群外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让一让。”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

陈秀莲走了进来。

她还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她的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小的身影，是她的儿子和女儿。两个孩子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怯生生地看着这阵仗，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她一步一步地走到院子中央，站定在我娘面前。

“婶子，”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我娘一看到她，更是火冒三丈，她冲上前去，指着陈秀莲的鼻子骂道：“你还有脸来！陈秀莲，我问你，你安的什么心？你拿这张破纸想干什么？想赖上我们家卫国？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

面对我娘的辱骂，陈秀莲没有退缩，也没有还口。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娘，目光从她激动的脸上，缓缓移到她手中那张被攥得皱巴巴的欠条上。

“婶子，”她又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这张欠条，是真的。”

“真的？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伪造的！”

“上面的字，是张大哥的笔迹，你不会不认得。”陈秀莲的语气很平静。

我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欠条。我爹的字，她是认得的。

陈秀莲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周围一张张充满敌意和好奇的脸，然后，她缓缓地讲了起来。

“八年前，也就是1980年，卫国他爹承包了村西头那片果园。那年天不好，先是干旱，后来又闹虫灾，一年的收成全赔了进去，还欠了信用社和亲戚朋友一屁股债。那段日子，张大哥愁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人瘦了一大圈。”

她说的这些，我隐约有些印象。我只记得那年家里气氛很不好，爹总是唉声叹气，娘也总是偷偷抹眼泪。

“当时，我家大勇，”陈秀莲提到她丈夫的名字时，声音顿了一下，“他跟张大哥关系最好，跟亲兄弟一样。他看张大哥实在过不去坎了，就偷偷地把他准备盖房子的二百块钱，拿给了张大哥周转。张大哥当时说啥都不要，是我家大勇硬塞给他的。张大哥过意不去，非要立个字据，说一年后保证还。我家大勇拗不过他，才让他写了这张欠条。”

陈秀莲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敲在我的心上，也敲在所有在场人的心上。院子里的嘈杂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她清冷而又坚定的声音在回荡。

“后来，果园第二年有了起色，张大哥拿着钱来还。可我家大勇没要。他说，谁家还没个难处，兄弟之间帮一把是应该的，提钱就生分了。张大哥没办法，只能把钱又拿了回去。可这张欠条，我家大勇也没当回事，就随手夹在一本书里，忘了。”

“三年前，大勇走了。我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才发现了这张欠条。那时候，张大哥的身体也已经不好了。我拿着欠条去找他，不是为了要钱，是想把欠条还给他，了了他一桩心事。可张大哥说什么都不要，他说，这笔钱，这份情，他记一辈子。他还说，他已经跟您说过了，让您以后要是我们家有难处，一定要帮一把。”

陈秀莲说到这里，目光转向了我娘。

我娘的脸色，已经从愤怒变成了震惊，又从震惊变成了煞白。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猛然想起，我爹临终前，确实把我娘叫到床边，嘱咐了很久。但我当时年纪小，只在外面哭，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后来我娘也从没提过。

“这些年，我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是难，可我没想过要用这张欠条来做什么。”陈秀莲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哽咽，“前几天，我听人说，卫国到了说亲的年纪了，婶子您正托人给他张罗。我想着，现在说亲、盖房，哪一样不要花钱。我们家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不能让这张陈年旧账，再给你们添堵。所以，我就想把这张欠条还给你们，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我……我怕白天来找你们，被人看见了说闲话，对卫国的名声不好。所以才想着，看电影的时候人多天黑，偷偷塞给他，神不知鬼不觉的……没想到……没想到还是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她终于说完了。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无奈。两行清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故事惊呆了。没有人想到，一张看似是“讹诈”证据的欠条背后，竟然藏着这样一段守望相助、情深义重的往事。

那些刚刚还义愤填膺、指责陈秀elen的村民们，此刻都低下了头，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我看着眼前的陈秀莲，这个被流言蜚语包围了三年的女人，这个在人前总是沉默寡言的女人。在这一刻，她那单薄的身体里，仿佛迸发出了万丈光芒。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愧疚和敬佩感紧紧地攫住了。

我娘呆立在原地，手里的那张欠条，仿佛有千斤重，她再也拿不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看着陈秀莲，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痛哭失声。

那哭声里，有羞愧，有悔恨，也有一丝如梦初醒的释然。

第6章 迟来的歉意

我娘的哭声，打破了院子里的死寂。

那是一种彻底崩溃的哭声，充满了自我谴责。她没有再去看陈秀莲，也没有理会周围的村民，只是蹲下身子，用一种近乎忏悔的姿态，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去捡那张落在尘土里的欠条。

可她的手抖得太厉害，试了几次，都没有捡起来。

我快步走上前，弯腰将那张承载了太多故事的纸片拾起，小心地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递到了我娘面前。

“娘……”

我娘没有接，她只是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听得人心里发酸。

我知道，她哭的不仅仅是今天对陈秀莲的误解和羞辱，更是在哭她对我爹临终嘱托的遗忘，哭她这些年来被偏见蒙蔽了双眼。

周围的村民们，此刻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们的脸上，表情复杂。王大婶第一个悄悄地缩回头，溜走了。紧接着，其他人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散去，临走时，看我们和陈秀莲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歉意和尴尬。

很快，喧闹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两家人。

陈秀莲默默地看着我娘哭了许久，然后，她走上前，也在我娘身边蹲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娘的后背。

“婶子，别哭了。都过去了。”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怪你。我知道你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

我娘听到她的话，哭得更凶了。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秀莲，嘴唇翕动了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秀莲……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

“婶子，你快起来。”陈秀莲想要扶她。

我娘却摇着头，抓住陈秀莲的手，泣不成声：“是我……是我糊涂！你张大哥临走前，是跟我说了……他说，李家兄弟是咱家的大恩人，这份情，我们一定要还。他还说，以后你家有任何难处，我们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可我……我当时只顾着伤心，后来……后来又听了村里那些闲话……我就……我就把这事给忘了……我真不是人啊！”

真相大白。

我爹没有忘记，只是我娘，在悲痛和偏见中，选择了刻意的遗忘。

我站在一旁，听着我娘的忏悔，心里五味杂陈。我看着陈秀莲，她那两个孩子依旧躲在她身后，睁着一双清澈又迷茫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我能想象，这三年来，他们母子三人在流言蜚语中，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而我们家，或者说是我娘，本可以成为她们最坚实的依靠，却因为偏见，成了伤害她们的一份子。

“秀莲嫂子，”我终于鼓起勇气，对着陈秀莲，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我说得真心实意。为我之前的懦弱，为我娘的误解，也为我们家迟到了三年的情义。

陈秀莲看着我，摇了摇头，她的眼眶也是红的。“不怪你，卫国。你是个好孩子。”

那天晚上，我娘拉着陈秀莲的手，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从我爹和她丈夫年轻时一起下地、一起喝酒的往事，说到这些年她一个人拉扯孩子的辛酸。两个同样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在那个夏夜的院子里，仿佛找到了彼此的共鸣，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最后，我娘郑重地把那张欠条塞回陈秀莲的手里。“秀莲，这钱，我们家必须还。不，这不是还钱，这是还情。你张大哥在天有灵，看到我今天做的混账事，肯定不会安心的。”

陈秀莲说什么都不要。

两人推让了半天，最后，我娘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钱你不要，那就算我们家入的股！”我娘擦干眼泪，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听说了，你那手刺绣的活儿是跟镇上师傅学的，绣得好。咱们两家合伙，你出技术，我出钱，咱们买好的布料和丝线，你绣，我拿去镇上卖！赚了钱，咱们对半分！”

这在当时，是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陈秀莲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我从没见过我娘如此果决，有魄力的一面。

“婶子，这……”

“就这么定了！”我娘不容她拒绝，“以后，你家里的重活、力气活，都包在卫国身上！你要是再推辞，就是看不起我，看不起你张大哥！”

看着我娘那不容置疑的眼神，陈秀莲终于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滑落。

那晚，是我娘亲自把陈秀莲母子三人送回李家庄的。临走前，我娘把家里仅有的一罐麦乳精，硬塞给了两个孩子。

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我站在院子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笼罩在我们两家之间长达八年的秘密，和笼罩在陈秀莲身上长达三年的流言，终于在今天，烟消云散了。

天上的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升得老高，清亮的光辉洒满整个院子。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

第7章 门槛上的新脚印

槐树下的真相，像一阵强风，一夜之间吹散了笼罩在张家湾和李家庄上空的流言蜚语。

第二天，村里的风向就全变了。

那些曾经在背后对陈秀莲指指点点的人，再见到她时，脸上都堆满了客气甚至有些讨好的笑容。王大婶提着一篮子自家种的黄瓜，亲自送到了陈秀莲家门口，说是“给孩子们尝个鲜”。村里人不再叫她“那个寡妇”，而是客客气气地称呼一声“秀莲家的”。

人性的复杂，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而我们家的门槛，也开始留下了新的脚印。

我娘像是要弥补这些年的亏欠，把陈秀莲家的事当成了自家的事。她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取出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拉着陈秀莲去了镇上，买了最好的丝线和绸布。

从那天起，我们两家的走动，变得名正言顺，也变得频繁起来。

我成了两家之间的“常驻劳动力”。

陈秀莲家里没有男人，水缸里的水满了又空，院子里的柴火烧了又添，屋顶的瓦片松了要人扶正。以前，这些事都是她一个人咬着牙扛下来。现在，这些活儿都被我娘派给了我。

“卫国，去看看秀莲家水缸满了没。”

“卫国，今天没事，去帮秀莲家把那几分菜地给翻了。”

“卫国……”

我娘每天都给我派活，而我，去得心甘情愿。

我不再害怕别人的目光，每次去李家庄，都把胸膛挺得笔直。我挑着水桶走在村间的小路上，看到相熟的人，还会主动打招呼。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从原来的“同情”和“鄙夷”，变成了“赞许”和“羡慕”。

“你看人家卫国，真是个好小伙子，有担当。”

“是啊，像他爹，重情义。”

我开始真正地了解陈秀莲。

她的话不多，但心思很细。每次我干完活，她都会给我端来一碗晾好的凉白开，里面有时还会放一小撮白糖。她会默默地把我换下的汗湿的衣服拿去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等我下次来时再还给我。

她的那双巧手，也让我大开眼界。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线在她指尖翻飞，没几天，一幅栩栩如生的“鸳鸯戏水”图就在绸布上显现出来。那绣工，比镇上百货商店里卖的还要精致。

我常常在她做刺绣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默默地看着她。她低着头，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那一刻，我总会看得有些出神。

我发现，她其实很爱笑。只是以前，生活和流言把她的笑容给藏了起来。现在，当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围着我“卫国叔叔”地叫个不停时，当她看到我娘又送来一篮子新下的鸡蛋时，她的嘴角，会不自觉地向上扬起，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那笑容，像雨后的太阳，干净又温暖。

我们之间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不再是河边那次尴尬的对话。我们会聊庄稼的收成，聊她孩子的学业，聊我未来的打算。

有一次，我帮她修好了漏雨的屋顶，从房上下来，累得满头大汗。她递给我毛巾，看着我，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卫国，谢谢你。”

我擦着汗，咧嘴一笑：“嫂子，你跟我还客气啥。”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你跟你爹，真像。”

那一刻，我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我娘把我们之间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非但没有阻止，反而乐见其成。她常常炖了鸡汤，让我给陈秀莲送去，还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夸她：“秀莲这女人，真是没得说，人品好，手又巧，还把两个孩子教得那么懂事。谁要是娶了她，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我听着，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悄悄地发了芽。

我喜欢上陈秀莲了。

这个念头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比我大九岁，还带着两个孩子。在当时的农村，这几乎是不可能被接受的。

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我忘不了她在电影院黑暗中那只微凉的手，忘不了她在全村人面前的坚韧和善良，更忘不了她现在那温柔的笑容。

我知道，我的人生，因为那张欠条，已经拐进了一个全新的方向。而那个方向的尽头，站着的就是她。

第8章 夏夜的风，吹了好多年

1988年的那个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陈秀莲绣的第一批绣品，由我娘拿到镇上，被供销社的经理一眼看中，全部收购了。赚来的钱，除去成本，还清了那笔迟到了八年的“欠款”后，还剩下不少。

我娘把钱分成两份，一份递给陈秀莲。陈秀莲看着那叠崭新的票子，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们的“刺绣生意”走上了正轨。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而我和陈秀莲之间的那层窗户纸，也在一个飘着桂花香的夜晚，被我娘亲手捅破了。

那天晚上，我娘把我们俩叫到堂屋，开门见山地说：“秀莲，卫国，你们俩的事，我是看在眼里的。你们要是彼此都有那个意思，就别藏着掖着了。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只要你们俩好，我这个当娘的，就支持。”

陈秀莲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根，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站起来，对着我娘，也对着她，郑重地说道：“娘，嫂子，我想娶秀莲。我想照顾她，和她的两个孩子，一辈子。”

陈秀莲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震惊地看着我。

那晚，我们聊了很久。

第二年春天，在一片祝福和夹杂着些许议论声中，我娶了陈秀莲。

婚礼很简单，但很热闹。两个村的乡亲们都来了，把我们家的小院挤得满满当当。猴子成了我的伴郎，他拍着我的肩膀，一脸佩服地说：“卫国，你小子，是条汉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秀莲是个好妻子，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我娘孝顺备至。她带来的两个孩子，也很快就改口叫我“爸”，我们成了一家五口。后来，我们又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女儿。

我娘常常抱着我们的小女儿，看着院子里嬉闹的三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她总说，这是老张家的祖坟冒了青烟，才让她晚年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那张改变了我们所有人命运的欠条，被秀莲用一个精致的相框裱了起来，挂在了我们房间的墙上。她说，要让孩子们都记住，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钱，而是情义。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

如今，我已是两鬓斑白，儿孙满堂。当年的打谷场早就盖起了楼房，露天电影也成了遥远的记忆。

但每年夏天，当晚风吹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时，我总会想起1988年的那个夏夜。

想起晃动的人影，闪烁的银幕，和那个穿着碎花衬衫，悄悄坐到我身边的年轻女人。

我的孙子总会缠着我问：“爷爷，你跟奶奶是怎么认识的呀？”

我就会笑着，摸摸他的头，把那个关于一张欠条、一份承诺和一只伸进裤兜里的手的故事，再讲一遍。

讲到最后，我会看着坐在旁边摇椅上，已经有了白发和皱纹，但笑容依旧溫柔的秀莲，告诉孙子：

“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很多人，很多事。有些事，你当下看不明白，甚至会觉得是坏事。但别急，让时间走一走。走着走着，你就会发现，所有的是非曲直，最终都会有一个答案。而那些藏在流言和偏见背后的善良与情义，就像夏夜的风，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吹散酷暑，吹来清凉，吹上好多年，好多年。”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