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曾是让好莱坞大片厂的高管们闻风丧胆的“赔钱货”,他的剧本在大厂之间“击鼓传花”,接手安德森项目的制片人和高管大多以离职收场,因为他的电影不赚钱,只有赔多赔少的区别。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导演的新片《一战再战》自从在北美首映,美国影评圈打开单声道模式,众口一词:2025年的最佳电影已经出现了?
导演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曾是让好莱坞大片厂的高管们闻风丧胆的“赔钱货”,他的剧本在大厂之间“击鼓传花”,接手安德森项目的制片人和高管大多以离职收场,因为他的电影不赚钱,只有赔多赔少的区别。
所以,《一战再战》的海报上出现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大特写,这在五、六年前的好莱坞是不可想象的场景。安德森导演、华纳片厂和1.3亿美元制作费用——一个在疫情前被视为“不可能的组合”,在好莱坞票房一降再降的行业危机中成为现实。《一战再战》继上个月底在北美公映,上周末登陆中国院线,无论在哪个市场,票房奇迹并没有发生,截至这周,影片的全球票房累计1.6亿美元,中国市场的首周末票房不到2000万元。
片厂不幸观众幸,既然花1亿拍超级英雄电影救不了好莱坞萧条的生意,不如让有艺术追求的成熟导演安德森用1亿拍《一战再战》,这样的作品至少安慰了如今还愿意进电影院的观众:电影仍是一种具有惊人表现力的媒介,它有能力承担复杂的叙事和议题,两个半小时的时间里,历史和现实、真实和想象、悲剧和玩笑在大银幕上发生一连串爆炸式的化学反应。安德森的电影里没有光荣正确的超级英雄,他本人也不是好莱坞的救市超级英雄,看起来仍难免要赔钱的《一战再战》在此时的电影行业里却显出些英雄气概——就算好莱坞的生意完蛋了,电影还能“一战再战”。
安德森在很多场合谈到,《一战再战》的灵感来自托马斯品钦小说《葡萄园》,原作的主角是一群上了年纪的嬉皮士无法适应里根时代保守思潮卷土重来。《一战再战》绝非简单地把小说的1980年代背景平移到当下,在影片的前30分钟,作为编剧和导演的安德森勇敢地跳出品钦小说的限制,他发挥了更为大胆激越的想象力。
电影开场是一群年轻人组成的激进组织,以武装暴力的方式解救被扣留在边境的非法移民和难民。按照剧情的时间线,这发生在奥巴马执政的后期,但电影呈现的并非十几年前的美国时代剧。电影里这群愤怒的美国青年,更像是在重演上世纪初的俄罗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德国,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非洲,事实上,在电影的后续,人到中年的男主角在蜗居里反复观看法语纪录片《自由的阿尔及利亚》,这个细节成为和开头呼应的“明喻”。影片的第一幕是奇幻且惊悚的,导演安德森折叠了时间和历史,他概括地、抽象地浓缩了20世纪发生在欧亚和非洲的暴力革命往事,让充斥着劫难的近代史在当代美国的语境里重演。
导演无所顾忌地表达了对“禁忌”的蔑视。电影开拍于拜登的任期内,当时安德森不会先知般预见到他的电影公映时将踩到美国社会公共生活里各式各样的雷区。但即使在电影前期创作的阶段,一个美国作者导演满不在乎地打破了二战以后存在于欧洲主流文艺中的“忌讳”,也就是围绕着暴力革命主题的叙事。
导演如此放肆地、充满冒犯地塑造了一个有污点的革命者,而且是个黑人女性,在当代美国的环境里。女主角缇雅娜·泰勒像摧枯拉朽的旋风刮过银幕,留下一个迷人的女性“反英雄”。她和迪卡普里奥扮演的“穷鬼帕特”之间的关系,是对老派革命叙事的性别倒转,女性充满行动力且为了远大理想能不惜一切,男人是为爱发电的被动跟班。她在一次行动胜利之后亲吻他,银幕上的泰勒看起来在占有和享用她的所有物。她和西恩·潘扮演的铁腕白人军官之间的关系,也是对白人男性和黑人女性关系的颠倒,她把黑人女性长久承受的耻辱和暴行,返还给一个代表着权力和暴力的白人男性。
但这不是取悦女性观众的“大女主”,不仅因为她自私和不择手段,为了个体的自由最终背叛并抛弃了所有人,更重要的是,现实很少女性获得同等的力量或地位。一个端着冲锋枪扫射的孕妇所表现的冷酷、暴烈和强悍,暴露了男性创作者深藏的恐惧和无法挣脱的刻板想象。女演员的个体魅力弥补了角色的缺憾,泰勒的戏份只有半小时,她离开时留下沉默酷烈的背影,这不是对“蛇蝎美人”的盖棺定论,而是围绕着权力、暴力、性别政治的开放式问题。
安德森不打算深入女性或革命者的精神世界,而这很快演变成电影的特点和优点。女主角和革命飞快地退场,就在观众以为要展开幸存者痛苦严肃的反思时,影片猝不及防地切换到荒诞闹剧的频道。女主角普菲迪亚的内心是不被允许进入的世界,她的傻乎乎的白人爱人“穷鬼帕特”就没有内心世界,他表里如一地窝囊,糊涂地加入革命,又糊涂地苟活下去,并且因为喝酒嗑药把本来就不聪明的脑子弄得更笨。
迪卡普里奥在过去20年里形成一种很有辨识度的焦躁的表演,过往的导演以及他本人,总是试图让观众感受到角色暴躁行动包裹的煎熬内心,他要证明他是有深度的演员。安德森放纵迪卡普里奥已经定型的表演风格,但反其道行之地只要他做一个徒有其表的超级巨星,他在近两小时的电影时间里穿着一身脏兮兮的浴袍,因为恐惧和蠢笨而像没头苍蝇,这是没有任何深意和深度、不知所措的焦虑,他的内心和头脑一样空白。
让超级巨星肤浅地扮演笨笨的小人物,甚至在逃命时候夸张地从屋顶上摔了下去,这不仅是反差的谐谑闹剧,逃亡主题的公路喜剧把原本不会有交集的、割裂的小世界串联起来——有渴望革命却不爱具体的人们的理想主义者,有操控他人命运的老白男既得利益群体,有既是教练又是“教父”的大家长力所能及地庇护弱者,形形色色的隐秘社团组成关于这个时代的光怪陆离的拼图。这是一个复杂且含混的世界,但藏在摄影机后面的说书人的口吻是轻盈洒脱的,就像墨西哥少年踩着滑板一脚蹬出一个街区。摄影机的镜头何其自由地穿梭在看起来是平行宇宙的不同人间,深入群众的激进革命分子藏在贫民窟的深处,西班牙裔的跆拳道教练在杂货店的地下给墨西哥移民们创造了亲密的收容所,掌握权力和金钱的老白男们聚会时同样像不能见光的鼹鼠躲在最深的地库,人间运转的真相是花样百出的“秘密”。
《一战再战》因此带来的不可思议的观影快感,观众永远不能预料人物将进入怎样的环境,也很难猜测意料之外的戏剧发生在不合时宜的场景里。电影被荒诞的节奏推着不断前进,男主角在命悬一线的逃难中纠结手机不能充电,堕落的老革命在生死存亡时刻仍然想不起同志之间的暗号,在荒凉公路上亡命天涯的伴奏是轻佻欢乐的钢琴谐谑曲……影片从开场的开放式诘问,转向黑暗和光明、暴力和温柔、严肃和玩笑不断交替的复调,展开万花筒的叙事和人物。
导演灵巧地利用电影的特性,平行展开多线程的戏剧,再现一言难尽的世界,也婉转地表达他的复杂态度。他冷静地想象革命激越的场面,既不赞美也不否认,只是革命者一次次出现在冷色调的画面里。帕特在逃亡中,短暂地进入跆拳道教练创造的移民地下社区,那里简陋、拥挤、贫穷,但同样是人和人挤在一起,看起来和边境的收容站截然不同,柔和的暖光和大片热烈的暖色调给人带来希望。帕特曾经为了心爱的姑娘,在激进组织里造炸弹,当他被往日的阴影追逐时,看起来是老好人的教练冷静地带领他,很有耐心地介绍他“认识我的家人们”。狼狈的老革命进入非法移民的大家庭——这个滑稽的场面也许比高亢的政治宣言更有说服力,这个世界的秩序需要被改变,但可以用非暴力的方式,有些时候,善良才是终极的理想主义。
这一点也最终体现在帕特的命运里,这个看起来最简单直白的男主角,窝囊废的另一面是真正有爱的能力的人,他不是英雄,但是个好人。
帕特从浑浑噩噩到尘埃落定的前半生,和整个影片的戏剧痕迹形成意味深长的重叠:从狂飙的政治想象转向“爱具体的人、爱身边的人”家庭伦理剧。这当然还是“我爱我家”的美国童话,但至少比超级英雄有趣多了。电影可以是复杂的,电影表现的世界也是复杂的,《一战再战》正是在这一点上,让人们看到电影仍有“一战再战”的能力。
来源: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