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那以后很多年,每当我和妻子张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或是觉得日子平淡如水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夜,想起邻村电影幕布下,那个放在我腿上的、微微颤抖的手。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思念,可以深到认错人的地步。
从那以后很多年,每当我和妻子张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或是觉得日子平淡如水时,我总会想起那个夏夜,想起邻村电影幕布下,那个放在我腿上的、微微颤抖的手。
那只手,像一枚滚烫的烙印,不带任何情欲,却在我心里烙下了关于“珍惜”二字最深刻的见解。
故事,要从那个闷热的傍晚说起。
第1章 槐树下的光影
八十年代末的农村,夏夜的娱乐乏善可陈。最大的盛事,莫过于乡里电影放映队下村,在打谷场上扯起一块白布,放一场露天电影。消息像长了腿的野兔,半天就能窜遍十里八乡。
那天放的是《牧马人》,我们村去年就放过了,但我还是想去。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份热闹,那份几百号人挤在一起,对着同一片光影或哭或笑的氛围。妻子张岚正纳着鞋底,见我抓起搪瓷缸子准备出门,头也不抬地问:“又去?不是看过了吗?”
“去邻村王家庄,他们那是头一回放。再说,在家里待着也热,出去凑凑热闹,凉快。”我一边说,一边往缸子里灌凉白开。
“那你早点回,路上黑。”她叮嘱道,手里的针线没停。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我们的日子,平淡,琐碎,却处处透着熨帖。我和张岚结婚三年,儿子刚满周岁,日子算不上富裕,但安稳。我总觉得,生活就像我手里的这杯凉白開,解渴,实在,没什么特别的滋味,但离了它不行。
王家庄离我们村不远,就隔着一条河,走过一座石板桥,再穿过一片玉米地就到了。我到的时候,打谷场上已经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孩子们在幕布前追逐打闹,大人们摇着蒲扇,高声谈笑,空气里弥漫着汗味、泥土味和炒瓜子的香味。
我找了个靠后的位置,旁边是一棵老槐树,能稍微挡点蚊子。我把带来的小马扎放下,刚坐稳,就闻到身边飘来一阵淡淡的皂角香,很干净的味道。
一个女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也带了个小马扎。天色已经暗下来,我只能借着幕布反射的微光,看清她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件浅色的碎花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侧脸的轮廓很柔和。她坐下后就没再动,只是安静地望着前方,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剪影。
电影开始了,熟悉的片头曲响起,喧闹的打谷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块发光的白布吸了去。我看得投入,许三观和李秀芝的命运牵动着人心,周围不时传来乡亲们的叹息和低低的议论声。
我看得正入神,忽然感觉大腿外侧一沉,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贴了上来。我浑身一僵,像被电了一下,猛地低下头。
是旁边那个女人的手。
她的手就那么自然地、轻轻地放在我的裤子上,手心温热,手指修长。我能感觉到她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的颤抖。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这是干什么?我下意识地想把腿挪开,甚至想站起来质问她,但一股莫名的力量钉住了我。我转头看她,她依然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角似乎有泪光在闪烁,仿佛那只手根本不是她的,仿佛她做这个动作,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我的心跳得厉害,像揣了只兔子。我陈进和,三十二岁,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老实人,跟张岚结婚后,别说跟别的女人拉拉扯扯,就是多说几句话都少有。这算怎么回事?是她认错人了?还是……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拧开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水是凉的,但浇不灭我心里的燥热。我能感觉到周围人的呼吸,能听到电影里的对白,但这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腿上那只手上。
那只手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安安静静地放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依赖。我甚至能从那轻微的压力中,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我的怒气和惊慌,不知不觉中被一种巨大的困惑所取代。
电影里的许三观对李秀芝说:“你这么要强,又这么善良,我能给你什么呢?”
我腿上的那只手,轻轻地蜷缩了一下。
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正用另一只手擦着眼泪,肩膀在黑暗中微微耸动。
我彻底懵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坐着,直到电影结束,打谷场上响起零落的掌声,我才猛然惊醒。
第2章 散场后的僵持
“完了,完了,走吧!”
“这电影,真叫人心里头发堵得慌。”
周围的人们开始起身,收拾着自家的马扎板凳,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剧情,准备回家。灯光虽然还没亮起,但人声的嘈杂已经打破了刚才沉浸的氛围。
我腿上的那只手,也终于像受惊的鸟儿一样,倏地一下缩了回去。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后背都湿透了。不管怎么样,这场该死的电影总算结束了,这莫名其妙的遭遇也该画上句号了。我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到家,看到张岚,心里才能踏实。
我迅速地折好我的小马扎,夹在胳膊底下,几乎是逃也似的准备挤进散场的。
可我刚迈出一步,胳膊就被人从后面轻轻地拽住了。
我心里一咯噔,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女人。她还坐在马扎上,仰着头看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我不懂的情绪,像迷路的孩子,又像是在责备一个晚归的家人。
“别走。”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的哭腔,但语气却异常坚定。
我头皮都麻了。“你……你干什么?我不认识你。”我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周围还没走远的人听见。这要是传出去,我陈进和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别走。”她还是重复着这两个字,手上的力道却加重了几分,紧紧地攥着我的袖子。
“大姐,你认错人了吧?”我急得额头冒汗,试图把袖子从她手里挣脱出来,但她抓得很死。“你快放手,让人看见了不好。”
她不说话,就那么固执地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无声无息。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依赖,看得我心里发毛,原本准备好的呵斥,一句也说不出口。
打谷场上的人渐渐走空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还有远处几个收拾设备的工作人员。夏夜的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老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显得格外寂静。
我俩就这么僵持着,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像两尊奇怪的雕塑。我心里又急又乱,这算什么事啊?一个大男人,被个不认识的女人拉着不让走,说出去谁信?我甚至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精神上有什么问题。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我耐着性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她摇了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嘴唇翕动着,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回家……我们回家。”
“我们?”我被这两个字吓了一跳,“谁跟你是‘我们’?大姐,你真的认错人了,你再看看我,我不是你要等的人。”
我借着远处工作人员手电筒晃过的光,把自己的脸凑近了些,想让她看清楚。可她只是痴痴地望着我,喃喃自语:“你瘦了……怎么黑了这么多……”
我彻底没辙了。这根本说不通。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无形的网里,挣不脱,也喊不出来。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能想象到张岚在家等我等得焦急的样子,心里更是火烧火燎。
“你再不放手,我可喊人了!”我下了最后通牒,语气也严厉起来。
我的威胁似乎起了点作用,她抓着我袖子的手松了松,但眼神里的光也随之黯淡下去,充满了绝望。她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哭声从喉咙里溢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空旷的夜里显得那么无助和凄凉。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为什么会这样,她此刻的悲伤是真的。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真把一个哭成这样的女人扔在这儿不管。
我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你别哭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你。”
她还是摇头,只是哭。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从村子的小路上跑了过来,伴随着一个粗犷而焦急的男声:“晚秋!林晚秋!你跑哪儿去了!”
听到这个声音,一直抓着我的女人身体猛地一震。
我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朝着声音的方向应道:“这儿!人在这儿!”
第3章 黑暗中的真相
一个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跑到了我们跟前,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穿着一件汗衫,满脸的焦急。他先是看到了坐在地上的女人,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看到了我,眼神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你是谁?你对我弟妹做什么了?”他一步跨到我们中间,把我跟那女人隔开,摆出了一副保护的姿态。
那女人,也就是他口中的“晚秋”,看到他来了,反而把我的袖子抓得更紧了,像是生怕我被抢走。
我真是百口莫辩,急忙解释道:“大哥,你误会了!我根本不认识她。电影散场了,她就拉着我不让我走,说我认错人了也不听。”
那汉子皱着眉头,低头看了看林晚秋,又抬头审视着我。他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很久,从疑惑,到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带着同情和歉意的表情。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兄弟,对不住,对不住。她……她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蹲下身,轻轻拍了拍林晚秋的肩膀,声音放得极其温柔:“晚秋,别闹了,跟哥回家。你看清楚,他不是李伟,他不是啊。”
“不,他是,他就是……”林晚秋抬起泪眼,固执地看着我,又转向那个男人,“哥,他就是李伟,他回来了,他不认我了……”
“胡说!”男人低喝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痛心,“李伟已经……已经走了一年了!你忘了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李伟?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儿听过。我想起来了,去年我们村里还议论过,说王家庄有个叫李伟的年轻人,在镇上的采石场干活,出了事故,人没了。当时大家还都唏嘘了半天,说他媳妇刚生了孩子没多久,太可怜了。
难道……
我再次看向眼前的女人,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同情。
那被称作“哥”的男人,大概是她的什么亲戚,他转过头,满脸歉意地对我说:“兄弟,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大麻烦了。我是她男人李伟的堂哥,叫王建军。她……她男人一年前没了,她受了刺激,脑子时好时坏的,尤其是到了晚上,总觉得李伟没走,还会回来。”
王建军的声音很沉重,充满了无奈。
“刚才我家里人说她跑来看电影,我就不放心,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兄弟,你和我那堂弟……长得,尤其是这侧脸和身形,在天黑的时候看,真有七八分像。”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是精神失常,而是一个女人对亡夫深入骨髓的思念,在黑暗和光影的催化下,酿成了一场荒唐的误会。
我想起她放在我腿上的那只手,想起她看电影时无声的啜泣,想起她那句“我们回家”。每一个细节,此刻都有了令人心碎的解释。或许,以前她和丈夫李伟一起看电影时,就是这样,他把手放在她的腿上,给她无声的安慰。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之前的尴尬和恼怒,全都化作了对这个女人的深深同情。她不是在对我做什么,她只是在对自己记忆中的爱人,做着最习惯、最依赖的动作。
“晚秋,听话,我们回家了,孩子还在家等着你呢。”王建军继续耐心地劝着。
林晚秋却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地抓着我,眼神里满是哀求:“李伟,你别不要我,别不要我和孩子……我知道错了,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别走……”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王建军一脸的为难,看着我,搓着手说:“兄弟,你看这……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就当帮个忙,把她……送回家门口?她现在就认你,我们硬拉,怕她犯病更厉害。不远,就在村东头第一家。”
我犹豫了。这算什么事?深更半夜,送一个“认错”丈夫的寡妇回家?这要是被村里人看见,我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张岚还在家等我,我怎么跟她交代?
可看着林晚秋那张被泪水打湿的、充满绝望的脸,我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一个女人,得有多爱一个男人,才能在阴阳两隔一年后,还把他错认成一个陌生人?
我内心的天平剧烈地摇摆着。一边是可能会惹来的麻烦和误会,一边是一个可怜女人破碎的心。
最终,恻隐之心占了上风。
我点了点头,对王建军说:“行。我送她回去。”
第4章 短暂的归途
得到我的同意,王建军明显松了一口气,连声道谢。
我转过身,对还抓着我袖子的林晚秋尽量温和地说:“走吧,我送你……我们回家。”
当我说出“我们回家”这四个字时,我自己都愣了一下。但奇迹般地,林晚秋那双充满戒备和悲伤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还在,嘴角却微微向上牵动,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缓缓地松开了我的袖子,然后,做出了一个让我更加不知所措的举动。
她站起身,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
她的动作那么熟练,仿佛我们已经这样走过了千百遍。她的身体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还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微微颤抖,不知道是由于夜凉,还是因为激动。
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胳膊像根铁棍。王建军在一旁看着,脸上露出尴尬又无奈的神情,对我做了个“拜托了”的口型。
我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任由她挽着,迈开了脚步。
从打谷场到村东头的路不长,也就几百米,但我却觉得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王建军跟在我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既是保护,也是监督。
夜很静,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田野里的虫鸣。林晚秋一路上都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挽着我,头微微靠在我的肩膀上。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那种找到依靠的踏实感,通过她的手臂,清晰地传递给了我。
我心里乱极了。我是一个有妇之夫,我爱我的妻子张岚,爱我的家。可此刻,我的胳膊却被另一个女人挽着,她把我当成了她的全世界。这种感觉荒谬、尴尬,却又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我不敢去看她,只能目视前方,心里反复默念:陈进和,你是在做好事,你是在帮一个可怜人。
快到村口的时候,她忽然轻轻地开口了,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我们也是去看电影,回来的路上,你说等攒够了钱,就给我买一条城里女人戴的那种金项链。”
我的心一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没等我回答,又继续说:“你还说,等娃长大了,我们就去北京,去天安门看看……”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说的都是她和李伟之间的过往和承诺。那些话语,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我仿佛能看到,一年前,同样是在这条路上,一对年轻的夫妻,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幸福地走着。而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抱着破碎的回忆,错把一个幻影当成了归人。
我始终没有出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一句话,都可能打破她此刻脆弱的梦境,也可能让她再次陷入混乱和痛苦。我只能选择沉默,做一个合格的、沉默的“替身”。
很快,我们就走到了村东头第一户人家。一个亮着灯的院子,门口站着一个焦急等待的老妇人,应该是她的婆婆。
看到我们,老妇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涌上了泪水。
王建军快走几步,上前对老妇人低声解释了几句。
林晚秋挽着我的胳膊,停在了院门口,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依赖和不舍。“到家了,你不进去吗?”
我的心猛地一揪。我该怎么回答?
没等我开口,王建军已经走了过来,他对着林晚秋,也对着我说:“李伟,你……你单位不是还有急事吗?你先去忙,明天再回来。”他编了一个蹩脚的理由,眼神里充满了恳求。
林晚秋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她慢慢地松开了我的胳膊,那瞬间的抽离,让我感觉手臂一轻,心里却更沉了。
“那你明天……一定要回来。”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我喉咙发干,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得到我的承诺,她才在家人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院子。
院门关上的那一刻,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王建军走到我面前,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几块钱,非要塞给我:“兄弟,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这点钱你拿着,买包烟抽。要不是你,真不知道今晚该怎么收场。”
我连忙把他的手推了回去,心里很不是滋味:“大哥,你这是干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这钱我不能要。”
“你是个好人。”王建军看着我,由衷地说道,“我那堂弟,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好人,可惜……命不好。”
我们俩在门口站着,沉默了许久。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我向他告辞,转身往自己村子的方向走去。
回家的路,我走得很慢。脑子里全是林晚秋那双眼睛,和她说的那些话。一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因为一场意外,变得支离破碎。活着的人,要背负着多大的痛苦和思念,才能继续走下去?
我以前总觉得,我和张岚的日子太平淡了,没有波澜,没有惊喜。可今晚的经历,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醒了我。
那些我习以为常的平淡,那些琐碎的日常,原来,就是别人梦寐以求却再也得不到的幸福。
第5章 家里的那盏灯
石板桥上的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快到村口的时候,我远远地就看见了自家院门口,有一点昏黄的光亮在摇曳。
是张岚。她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手里还拿着那双没纳完的鞋底,旁边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灯光昏暗,只能照亮她身前的一小片地方,但在这沉沉的夜色里,却像一座灯塔,指引着我回家的方向。
我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了。
“怎么才回来?电影那么好看?”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埋怨,但更多的是关心。
我走到她跟前,看着她被灯光映照的脸,心里那根紧绷了一晚上的弦,终于松了下来。我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过她手里的鞋底和针线,另一只手拉着她站起来。
“怎么了?一副丢了魂的样子。”她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关切地问道。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我不想让她担心,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这件事太离奇,太沉重,我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反而让她误会。
回到屋里,儿子已经睡熟了,呼吸均匀。张岚给我倒了一碗水,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她就是这样,从不多问,但她的眼神告诉我,她在等我开口。
我喝着水,心里做着激烈的斗争。我该不该告诉她?告诉她,我被一个陌生女人拉着不让走,还把她送回了家?张岚虽然贤惠,但也是个正常的女人,她会怎么想?她会相信我吗?
可如果不说,这件事就会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不想对她有任何隐瞒。我们的夫妻关系,是建立在信任上的。
最终,我决定实话实说。
我放下碗,拉着她的手,把今天晚上从看电影开始,到那个女人如何把手放在我腿上,散场后如何拉着我不放,再到她堂哥出现,解释了所有原委,最后我如何把她送回家……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张岚。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细节,生怕引起任何误解。我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观察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变化。
张岚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到疑惑,再到凝重,最后,她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等我说完,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虫鸣,和儿子轻微的鼾声。
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她的“审判”。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开了口,声音有些哽咽:“那个女人……真可怜。”
我愣住了。我预想过她的各种反应,怀疑,质问,甚至生气,唯独没有想到,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她反手握紧了我的手,抬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但更多的是理解和心疼。“你做得对。换了是我,我也会那么做的。不能把一个可怜人就那么扔在那儿。”
那一刻,我感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所有的不安、忐忑、纠结,都在她这句话里烟消云散。我庆幸自己没有隐瞒,更庆幸自己娶了这么一个通情达理的妻子。
“我就是怕……怕你多想。”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笑了笑:“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不过……”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严肃起来,“以后不许你再一个人去邻村看电影了。”
我连忙点头,像小鸡啄米:“不去了,再也不去了。”
她这才破涕为笑,用拳头轻轻捶了我一下:“看你那点出息。”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那个叫林晚秋的女人,聊她那个叫李伟的丈夫,聊生命的无常,聊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抱着张岚,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让我安心的气息,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我跟她说:“张岚,我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有你,有儿子,有这个家,比什么都强。”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经过今晚这件事,我们之间的某些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更深的理解,和对彼此更坚定的信任。生活这杯白开水,似乎也因为今晚的经历,品出了一丝甘甜。
第6章 回响与改变
第二天,我去地里干活的时候,这件事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我们村里传出了一些风声。不知道是谁在王家庄有亲戚,听说了昨晚的事,传来传去,版本就变了味。
有人说,我陈进和在邻村跟个小寡妇勾勾搭搭,拉拉扯扯,半夜才回家。
村里的闲言碎语,像夏天的蚊子,嗡嗡地往你耳朵里钻。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的目光。连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几个老伙计,看我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我心里憋屈,但又懒得去解释。这种事,越描越黑。好在张岚坚定地站在我这边。谁要是敢在她面前嚼舌根,她就直接怼回去:“陈进和是什么人我比你们清楚!人家家里出了事,他帮一把,到你们嘴里就变味了?你们积点口德吧!”
有了张岚的信任,我心里就有了底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随他们说去。
过了几天,王家庄的王建军特地提着两瓶酒和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找到了我们家。
他来的时候,张岚正在院子里喂鸡。看到他,张岚热情地把他迎进屋。
王建军一进门,就对着我和张岚,深深地鞠了一躬,满脸的愧疚:“兄弟,弟妹,实在是对不住,给你们添麻烦了。村里的风言风语,我也听说了,都怪我们,害你受了委屈。”
我赶紧扶起他:“王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快坐。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我没放在心上。”
张岚也给他倒了水,宽慰道:“大哥你别这么说,我们都理解。那位妹子……她现在怎么样了?”
提到林晚秋,王建军的脸上又露出了愁容。他叹了口气说:“还是老样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清醒的时候,就一个人坐着发呆,不吃不喝,糊涂的时候,就站在村口,说要等李伟回来。那天晚上,多亏了兄弟你,不然她一个人在打谷场,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他说,自从李伟走后,林晚秋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家里人带她去县里的医院看过,医生说这是心病,受了太大刺激,药石罔效,只能靠时间慢慢养。
“她才二十八岁,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王建军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和张岚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一个鲜活的人,被思念折磨成了这样。
王建军坐了一会儿,把东西放下,执意要走。我们怎么留也留不住。临走前,他再三对我们表示感谢。
送走王建军,我和张岚看着那两瓶酒和一篮子新鲜蔬菜,相对无言。这点东西不值钱,但这份情意很重。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我不再觉得日子平淡无味了。每天从地里回来,看到张岚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听到儿子咿咿呀呀的学语声,我都觉得无比珍贵。我会主动帮张岚烧火、择菜,以前这些活我总觉得是女人干的。
我们吵架的次数也变少了。有时候为了一点小事,我刚要发火,脑子里就会浮现出林晚秋那张悲伤的脸,火气就自己消了。跟生离死别比起来,这些鸡毛蒜皮的争吵,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岚也变了。她对我更加温柔体贴,眼神里总是带着一种我以前没太注意到的依恋。她会像个小女孩一样,在我看报纸的时候,从后面抱住我,把头靠在我的背上。
我们都开始有意识地,去珍惜和表达对彼此的爱。这种改变,不是轰轰烈烈的,而是润物细无声的。
那个夏夜的露天电影,像一块石头,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湖面,激起的涟漪,却让整个湖水都变得更加清澈和深邃。
我偶尔也会想起林晚秋。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从悲伤中走出来。我由衷地希望她能好起来。
因为她的故事,让我更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幸福”。幸福不是你拥有多少,而是你身边的人,还在。
第7章 最后的相遇
时间一晃,又是两年过去。
村里的生活依旧不紧不慢地过着,我和张岚的儿子已经能满地跑,追着鸡鸭到处闯祸了。那件关于露天电影的风波,也早已被新的八卦所取代,渐渐无人提起。
那年秋收后,我用攒下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摩托车,开始在镇上跑点短途运输的活,日子比以前宽裕了不少。
一个深秋的午后,我拉了一车化肥送到邻县的一个村子,返回的路上,经过王家庄。鬼使神差地,我放慢了车速。
两年了,我再也没有来过这里。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已经黄了,在秋风中哗哗作响。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打谷场,那棵老槐树依旧矗立在那里,只是显得萧瑟了许多。
我把车停在路边,点了根烟,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村东头。
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从村里走了出来。
是林晚秋。
她穿着一件灰色的外套,头发剪短了,显得很干练。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不再是我记忆中那种迷茫和悲伤,而是多了一份平静和坚韧。她身边的那个小男孩,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她也看到了我,或者说,看到了我这辆显眼的三轮车。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有些腼腆的笑容。
她领着孩子,朝我走了过来。
我的心,莫名地有些紧张。
“是你啊。”她走到我跟前,轻声说道。声音很平稳,没有丝毫的波澜。
“嗯,是我。我送货路过。”我有些局促地回答。
“这是我儿子,小石头。”她摸了摸男孩的头,“小石头,叫叔叔。”
小男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叫了句:“叔叔好。”
“你好。”我笑着回应,心里却感慨万千。这就是李伟的孩子,长这么大了。
我们之间,陷入了一种短暂的沉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似乎也在组织语言。
“谢谢你。”最终,还是她先开了口。
“谢我什么?”我有些不解。
“谢谢你那天晚上……没有把我当成疯子。”她的目光很坦诚,直视着我的眼睛,“后来我哥都跟我说了。给你添了很大的麻烦,对不起。”
“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我摆了摆手,“你……现在还好吗?”
她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挺好的。前年冬天,我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挺过来。后来看着小石头,我想,我不能倒下。他爸不在了,我要是再不在,他怎么办?”
她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我知道,这平静的背后,是怎样一番撕心裂肺的挣扎。
“现在我在村里的小学做饭,日子虽然清苦,但能守着孩子,心里踏实。”她说着,低头看了看儿子,眼神里充满了母性的温柔。
我看着她,心里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她终于从那段黑暗的记忆里,走了出来。思念或许还在,但已经不再是摧毁她的力量,而是变成了让她坚强活下去的支撑。
“那就好,那就好。”我重复着,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你和你媳妇……挺好的吧?”她忽然问了一句。
“嗯,挺好的。”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笑了,那笑容很干净,像是雨后的天空。“那就好。你们一看就是能把日子过得很好的人。”
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说的都是些庄稼收成、孩子上学之类的琐事。感觉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自然而然。
临走时,她对我说:“替我跟你媳妇问好。我知道,她肯定是个好女人。”
我开着三轮车,慢慢地驶离王家庄。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还站在原地,拉着孩子的手,对我挥了挥。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疙瘩,都彻底解开了。
那个夏夜的经历,不再是一段尴尬而沉重的回忆,而变成了一个关于爱、失去与重生的完整故事。
故事里,有一个为爱痴狂的女人,有一个早逝的好人,有一群善良朴实的乡亲,还有一个被命运偶然卷入、并因此学会了珍惜的普通男人。
我们每个人,都在这个故事里,得到了自己的成长。
回到家,我把遇到林晚秋的事告诉了张岚。
张岚听完,沉默了许久,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着说:“真好。”
是啊,真好。
生活总会用各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给我们上一课。它会让我们看到人性的脆弱,也会让我们看到人性的坚韧;它会让我们经历误解,也会让我们收获理解。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经历过这一切之后,依然能紧紧握住身边人的手,对她说一句:
“有你,真好。”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