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那个豪华办公室的红木门被敲响时，我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财务报表。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着得体，但眉宇间藏着风霜的女人。我愣了半天，才从她那依稀可见的轮廓里，认出了四十年前的模样。是她，方秀兰。我们村当年的那朵花。她没坐，就那么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
我那个豪华办公室的红木门被敲响时，我正戴着老花镜，看一份财务报表。推门进来的，是个穿着得体，但眉宇间藏着风霜的女人。我愣了半天，才从她那依稀可见的轮廓里，认出了四十年前的模样。是她，方秀兰。我们村当年的那朵花。她没坐，就那么站着，眼神复杂地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沙哑地开口：“俞文彬，你当上大老板了。可你还记不记得，83年夏天，在村口看那场《少林寺》？”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场电影，我记了一辈子。她见我没说话，又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了什么：“我问你，那天晚上，在银幕后头，我捏了你手心三下，你……到底看没看见什么？”她这话一出口，我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大锤狠狠砸中。我珍藏了四十年的甜蜜与遗憾，在她这一句话里，瞬间变了味道。
说起这事儿，还得回到1983年的夏天。那时候我叫俞文彬，就是个穷得叮当响的半大小子，家里弟兄多，能混个半饱就不错了，一件的确良的白衬衫，是我出门最有面子的行头，袖口都磨出毛边了，还舍不得扔。我们村当时最出名的人，不是村长，而是方秀兰。她家是村里头一份开拖拉机的，日子过得红火。秀兰人也长得俊，皮肤白得像牛奶，眼睛亮得像星星，走在村里的土路上，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村里的小伙子们，没一个不偷偷惦记她的，我更是其中最没出息的一个。我只敢远远地看着，连跟她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那年夏天，不知道是哪个上头单位下来搞活动，要在我们村口的大晒谷场上放露天电影，放的还是当时火遍全国的《少林寺》。消息一传开，整个村子都沸腾了。天还没黑，晒谷场上就挤满了人，搬着小板凳，嗑着瓜子，跟过年一样热闹。我没板凳，去得也晚，只能在外围踮着脚看。人太多了，黑压压的一片，我被挤得东倒西歪，最后干脆绕到了银幕的后头。那时候的电影银幕，就是一块大白布，两根竹竿子撑起来。后头黑漆漆的，除了能看见一些模糊倒反的人影和听见震天的音响，啥也看不清。但这里人少，清净。我就找了个草垛子，靠着坐了下来，心里想着，能听听声儿也行。
正当我听着电影里“哈！哈！”的打斗声出神时，身边突然多了个影子，带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味。我心里一跳，借着银幕透过来的微光，斜眼一看，竟然是方秀兰！我的天，我当时的心跳得跟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她怎么会到这儿来？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浑身僵硬。她好像也没注意到我，只是气喘吁吁地在我旁边坐下，似乎在躲着什么人。果然，没一会儿，银幕那边传来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秀兰！秀兰！你跑哪儿去了？”是村长家的儿子，鲁韦昌。这家伙仗着他爹是村长，在村里横着走，早就放出话来，说方秀兰是他的人。
秀兰听见喊声，身子往草垛后头缩了缩，更黑了。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被鲁韦昌发现。就在这时，我放在草垛上的手，突然被一只温润柔软的手给抓住了。是秀兰的手！我整个人像被电打了一下，一股热流从头顶瞬间窜到脚心。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她抓住我的手了？紧接着，更让我魂飞魄散的事情发生了。她在我手心，用指尖轻轻捏了一下。一下。又一下。再一下。总共三下，不轻不重，每一次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之后，她就松开了手，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在那片黑暗里，一直坐到电影放完。
那晚我彻底失眠了。那三下轻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也喜欢我？是不是嫌鲁韦昌太烦人，想告诉我她心里有别人？那三下，是不是“我、喜、欢、你”的暗号？我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我一个穷小子，竟然被村花看上了，这是多大的福气！接下来的几天，我整个人都飘在云端，走路都带风。我开始幻想我们的未来，我发誓一定要考上大学，出人头地，然后回来风风光光地娶她，让她过上好日子。我甚至鼓起勇气，想去找她，把话说明白。
可我还没来得及行动，一个晴天霹雳就把我打懵了。一个星期后，村里的大喇叭广播了，说村长家和方家要结亲家，鲁韦昌和方秀兰订婚了！我当时正在地里割猪草，听到广播，手里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怎么可能？那晚的三下轻捏，难道是我的幻觉吗？我不信！我疯了一样跑到方秀兰家门口，想问个究竟。可她家大门紧闭，我拍了半天门，她娘出来，一脸不耐烦地把我轰走了，说：“你个穷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来骚扰我们家秀兰！”我像个傻子一样愣在原地，心像是被掏空了。我不恨秀兰，我只恨自己没用，恨自己穷。我认定，她是被逼的，是被她父母和村长的权势逼的。那三下轻捏，成了她对我无声的诀别，是她对我说的“对、不、起”。
从那以后，我彻底变了。我把所有的悲愤都化成了学习的动力，没日没夜地看书。村里人都说我魔怔了。第二年，我真的考上了县里的师范，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师范生。毕业后，我没留在城里，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村里的小学当老师。那时候，方秀兰已经嫁给了鲁韦昌，听说日子过得并不好，鲁韦昌是个混不吝，吃喝嫖赌，还经常打她。我看着她日渐憔悴的脸，心如刀割。我觉得是我害了她，如果我当时能再勇敢一点，再有能力一点，或许结局就不一样了。这个念头，像一根刺，在我心里扎了四十年。我一直没结婚，别人给我介绍对象，我都摇头。他们都说我眼光高，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后来，改革开放的浪潮来了，我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吃尽了苦头，也确实挣了点钱，把生意做到了城里。可不管我多有钱，心里的那个空洞，始终填不上。那三下轻捏，是我这辈子最甜的糖，也是最苦的药。
现在，方秀兰就站在我面前，问我“到底看没看见什么”。我四十年的自我感动和悲情想象，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我涩着嗓子，艰难地问：“看见什么？那天晚上……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啊。秀兰，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随即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苦衷？何止是苦衷。”她找了张椅子坐下，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文彬，我今天来，就是想把压了我四十年的石头搬开。那三下，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不是在跟你谈情说爱，我是在向你求救啊！”
“求救？”我彻底蒙了。她点了点头，眼神飘向窗外，陷入了遥远的回忆。“那天晚上，鲁韦昌一直缠着我，我不堪其扰，才躲到银幕后头。我没想过会碰见你，当时我慌不择路，只觉得那儿能藏身。可我刚坐下，就发现草垛的另一边，不止你我两个人。”“还有谁？”我追问。“鲁韦昌，还有他的两个跟班。他们……他们把村西头的那个‘闷葫芦’堵在了那里。”“闷葫芦”是我们对村里一个孤儿的称呼，那孩子叫赵钱，父母早亡，跟着年迈的奶奶过活，性格孤僻，从不跟人说话，总是被人欺负。
秀兰的声音开始发抖：“他们……他们在欺负赵钱，抢他身上好不容易攒下的几毛钱。赵钱不给，他们就打他。我吓坏了，躲在草垛后面不敢出声。鲁韦昌那个畜生，你知道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 desesperada，看见了旁边的你。你是我们村唯一的读书人，我想，你肯定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个有良心有胆量的人。我不敢喊，怕被他们发现，连我也一起打。情急之下，我只能抓住你的手，使劲捏了三下。我的意思是想让你‘看、看、那、边’！我希望你能看到他们在作恶，希望你一个大男人能站出去喝止他们，或者，至少事后能去告诉村里的大人……”
听到这里，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无数个耳光。我珍藏了一生的浪漫信号，原来是一个我完全没能读懂的求救密码。我当时沉浸在自己那点卑微的爱恋里，满脑子都是粉红色的泡泡，哪里会去注意黑暗里的罪恶？我甚至还因为她的“亲近”而沾沾自喜，像个十足的傻瓜！“后来呢？赵钱怎么样了？”我颤声问道。“后来……”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后来电影散场，人声嘈杂，他们就把赵钱拖到河边，又打了一顿，还把他推下水恐吓他。一个星期后，赵钱的尸体就在下游被发现了。村里都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淹死的，只有我知道，他是被鲁韦昌那帮人害死的！”
“我怕得要死。鲁韦昌警告我，如果敢说出去，就让我全家不得安宁。我爹妈也怕得罪村长，硬是把我嫁给了他，就是为了堵上我的嘴。这四十年，我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鲁韦昌前几年喝酒喝死了，算是报应。但我一闭上眼，就是赵钱那双惊恐的眼睛，和你在黑暗里……那张带着傻笑的脸。”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文彬，我不怪你。你当时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如果……如果那天晚上，坐在我旁边的，不是一个满脑子风花雪月的书生，而是一个有血性的庄稼汉，或许赵钱就不会死，我也不用活得这么人不人鬼不鬼。我今天来找你，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我准备拿出一笔钱，送到赵钱奶奶的老家去，算是替当年的自己赎罪。这件事，我也该放下了。”
她说完，站起身，没再看我一眼，默默地走了。我瘫坐在椅子上，半天动弹不得。办公室窗明几净，我却觉得比四十年前那个夜晚的银幕后头，还要黑暗，还要冰冷。我以为我是一个爱情故事里的悲情男主角，用一生的孤独守护了一段纯真的爱恋。到头来才发现，我连故事的边都没摸到。我只是一个在关键时刻，因为自作多情而眼盲耳聋的懦弱背景板。那三下轻捏，不是“我、喜、欢、你”，也不是“对、不、起”，而是“救、救、他”。一个少年消逝的生命，一个女人四十年的噩梦，而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这个自诩深情的男人，却在这一切之上，编织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可笑又可悲的爱情幻梦。我的天，我这一辈子，究竟都活了个什么啊！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