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李,这姑娘可是我亲外甥女的同事,人稳当,工作也好,在百货公司站柜台呢。”
“小李,这姑娘可是我亲外甥女的同事,人稳当,工作也好,在百货公司站柜台呢。”
王阿姨压低了声音,热气混着唾沫星子一起喷在我耳朵边上。
我下意识地偏了偏头,手里的茶杯晃了一下,温热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不烫,就是有点黏。
对面的姑娘叫林秀,穿着一件浅粉色的的确良衬衫,领口洗得有些泛白,但熨烫得很平整。她一直低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只偶尔抬眼飞快地看我一下,然后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垂下眼帘。
这是1995年的秋天,我二十六岁,在红星机械厂当技术员,不多不少,正好到了一个被所有人催着结婚的年纪。
国营饭店里的桌子蒙着一层塑料桌布,上面印着褪色的牡丹花,用抹布擦过之后,留下一股若有若无的油腻味。
王阿姨还在不遗余力地夸着:“小林手巧,自己织的毛衣花样多,厂里的小姑娘都找她学。”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能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叶末子顺着茶水滑进喉咙,有点涩。
林秀的脸颊泛起一层薄红,小声说:“王阿姨,您别说了。”
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
我觉得这姑娘挺好,安静,本分,是我妈会喜欢的那种儿媳妇。工作稳定,人也看着老实,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大概会吃完这顿饭,然后由介绍人牵头,再约着看一两场电影,逛一两次公园,年底前把事儿定下来。
我的人生,就像我每天在车间里画的零件图纸,每一条线,每一个尺寸,都被规划得清清楚楚。稳定,但也没什么惊喜。
我正准备开口,问问她平时喜欢看什么电视,这是王阿姨教我的标准开场白,据说能迅速判断出一个人的品味和性格。
“李卫东!”
一个清亮得有些过分的声音,像一颗石子,突然砸进了这潭平稳得近乎凝滞的空气里。
我一抬头,就看见张晓曼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扎着个高高的马尾,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她就那么站在那儿,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鲜活的劲儿,和这个油腻腻的国营饭店格格不入。
我脑子“嗡”的一下,有点懵。
她怎么会在这里?
王阿姨显然也愣住了,她不认识张晓曼,脸上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晓曼却像是没看见我们这一桌的古怪气氛,几步就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拉开我旁边的一张空椅子坐下,马尾辫一甩,差点扫到我的脸。
“行啊你,李卫东,躲这儿吃好吃的呢?”她拿起桌上的搪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气喝了大半。
我感觉对面的林秀,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我……我初中同学,张晓曼。”我硬着头皮介绍。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下的状况。我和张晓曼,就是最普通的老同学,毕业后分在不同的厂子,偶尔在街上碰到会说几句话,仅此而已。
张晓曼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她笑嘻嘻地看着林秀,说:“哎呀,这是你对象啊?长得真俊。我们家卫东就是个木头,你可得多担待点。”
“我们家卫东”这五个字,像五根针,齐刷刷扎在我耳朵里。
我看见王阿姨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林秀的肩膀也几不可见地缩了一下。
我急了,想让张晓曼别乱说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说重了,伤同学情面;说轻了,又解释不清。
张晓曼却完全没察觉到我的窘迫,她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对林秀说:“我跟你说,他小时候可好玩了。有一回数学考试没考好,怕回家被他爸揍,一个人躲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哭鼻子,还是我把他找出来的呢。”
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热度从脖子根一直蔓延到耳廓。
这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早就忘了,她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而且,还是当着我相亲对象的面说出来。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桌子底下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
王阿姨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动作很慢,像是在压着什么。
林秀始终没抬头,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坐立难安,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黏在的确良衬衫上,很不舒服。
我终于鼓起勇气,碰了碰张晓曼的胳膊,压低声音说:“晓曼,你……你先回去吧,我这儿有点事。”
我的本意是想让她赶紧离开,好让我挽回一下局面。
可这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
张晓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看着我,眼睛里那点亮晶晶的光,好像一下子就灭了。
她没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气氛比刚才还要凝重。
对面的林秀,终于有了动作。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对着王阿姨和我,轻轻鞠了一躬。
“王阿姨,李同志,我……我突然想起来单位还有点事,我先走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细,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王阿姨也跟着站起来,脸色铁青,她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这事黄了”。
她拉着林秀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饭店里人来人往,嘈杂声依旧,可我这一桌,却安静得可怕。
桌上点了四盘菜,几乎没怎么动过,还冒着热气。
我看着那盘溜肉段,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沉。为了今天的相亲,我特意提前跟车间主任请了假,换上了最好的一件衬衫,兜里揣着半个月的工资,想着无论如何不能让女方看轻了。
结果,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张晓曼还坐在那儿,低着头,玩着自己的手指。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不是那种暴跳如雷的火,是那种被水浸湿了的柴火,点不着,一个劲地冒着呛人的浓烟。
我没看她,站起身,从兜里掏出钱,数出饭钱压在盘子底下,然后转身就走。
我没跟她说一句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到厂里的单身宿舍,我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宿舍里有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平时闻惯了,今天却觉得格外刺鼻。
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刚才饭店里的情景。林秀低垂的眉眼,王阿姨失望的眼神,还有张晓曼那张笑嘻嘻的脸。
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算不上多好的朋友,她有什么理由来搅黄我的相亲?
是觉得好玩吗?还是看我出糗她就开心?
我翻来覆去,怎么也想不通。
这件事的后果很快就显现了。
第二天上班,王阿姨在厂区里碰到我,隔着老远就扭过头,绕道走了。
没过两天,我妈就打来了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说王阿姨跟她说,我这个人看着老实,实际上不靠谱,脚踩两只船。
我妈问我,那个叫张晓曼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百口莫辩。
我能怎么说?说我们只是普通同学?说她就是突然出现,说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
这种解释,听起来苍白无力,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厂里也开始有了风言风语。
我们这种几千人的大厂,就像一个小社会,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人尽皆知。
有人说,看见我跟一个高马尾的漂亮姑娘在国营饭店拉拉扯扯,把我相亲对象气跑了。
版本越传越离谱,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我为了新欢,当场抛弃旧爱。
我成了全厂闻名的“陈世美”。
那些天,我走在厂区里,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单身男青年,平时连跟女同志说话都会脸红,现在却背上了这么一个名声。
我觉得又委屈,又憋闷。
这口气,我咽不下去。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必须去找张晓曼,我得问个清楚,她必须给我一个解释,还得帮我澄清事实。
这不仅仅是为了一次失败的相亲,这是为了我的名声,为了我被搅得一团糟的生活。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一切,我得主动去做点什么。
我得找到她,当面问个明白。
我打听到张晓曼在市电影院当售票员。
那个周末,我特意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骑着我的永久牌自行车,叮叮当当地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了电影院。
正是下午场散场的时候,人潮从电影院里涌出来,空气中弥漫着瓜子和汽水的味道。
我把车停好,在售票窗口找到了她。
她穿着蓝色的工作制服,头发依旧扎成高高的马尾,正忙着给排队的人找钱、撕票,动作麻利。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她的侧脸轮廓很清晰,鼻尖上有一层细小的绒毛。
她看见了我,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我耐着性子,在旁边等了将近半个小时,等买票的人群渐渐散去。
她关上售票口的小窗,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来干什么?”她问我,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看着她,把这几天积攒的委屈和不解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张晓曼,你那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们就是普通同学,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现在全厂的人都误会我,介绍人看见我都绕着走,我妈天天打电话来骂我。你知不知道因为你,我的生活全乱了?”
我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周围有零星的人朝我们看过来。
张晓曼没说话,她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
她的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愧疚或者抱歉,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李卫东,你觉得那个林秀,适合你吗?”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合不合适,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些恼火。
“当然有关系。”她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我的眼睛,“你跟她坐在一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两个人像木头一样。吃饭就是吃饭,结婚就是结婚,然后过一辈子。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只知道,我应该像厂里所有的前辈一样,按部就-班,结婚,生子,熬到退休。
“我不想看你过那样的生活。”她轻声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
“那你也不能搅黄我的相亲,还害我被人误会!”我还是觉得不甘心。
她看着我,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她突然挺直了腰,双手往腰上一叉,下巴微微抬起,摆出了一副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无赖的姿态。
阳光下,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豁出去的光芒。
“行,是我不对,是我搅黄了你的好事,是我害你娶不上媳妇。”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
“那要不……我把我赔给你?”
那一瞬间,电影院门口嘈杂的人声、车铃声、叫卖声,好像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这句话,在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
我把我赔给你……
我把我赔给你?
我彻底懵了,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原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以为我会听到道歉,或者狡辩,甚至是嘲讽。
我准备了一肚子的道理和质问,准备跟她好好理论一番。
可我万万没想到,等来的会是这么一句话。
这算什么?
开玩笑?还是……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像一台突然断电的机器,所有的齿轮都停止了转动。
张晓曼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脸颊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色,但她依旧叉着腰,梗着脖子,维持着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舍。
“怎么?不乐意啊?”她挑了挑眉毛,“我哪点比不上那个林秀了?我工作不比她差,长得……长得也不比她丑吧?我还能陪你说话,不会让你变成木头。”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一种故作的强硬,好像在给自己壮胆。
我看着她,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张晓曼在我印象里,一直是个咋咋呼呼的假小子。初中的时候,她就坐在我后排,上课总拿笔戳我后背,问我题目。她的头发总是剪得短短的,跟男孩子打架也从来不输。
她会因为我解开一道难题而大声喝彩,也会在我被高年级同学欺负时,抄起扫帚就冲上去。
她就像一团火,永远那么热烈,那么明亮。
可我从来没把她往那方面想过。
在我固有的观念里,妻子应该是像林秀那样,温柔,娴静,顾家。
而张晓曼,她更像……更像一个好兄弟。
“你……你别开玩笑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
“谁跟你开玩笑了?”张晓曼的眼睛瞪圆了,“李卫东,我问你,那天在饭店,要不是我去了,你是不是就准备跟那个林秀定下来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你喜欢她吗?”她追问。
我再次沉默了。
喜欢?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她“合适”。合适当一个妻子,合适当一个儿媳妇。
我的沉默,似乎给了张晓曼答案。
她脸上的那股强硬,慢慢地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有点像失望,又有点像委屈。
“李卫东,你就是个笨蛋。”她小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总是挺得笔直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有些萧瑟。
我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追了上去,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有点凉。
她挣扎了一下,没挣开。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问。
我必须搞清楚。我的世界已经被她搅乱了,我不能再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
她转过头,眼圈有点红。
“没什么意思。”她吸了吸鼻子,“就是看不惯你那个窝囊样。行了,你回去吧,以后你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她用力甩开我的手,快步走进了电影院的员工通道,消失在门后。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手心还残留着她手腕的温度。
我的脑子比刚才更乱了。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敲碎了我一直以来信奉的那个坚固的外壳。
合适。
这个词,我第一次开始怀疑。
结婚,找一个“合适”的人,过一种“合适”的生活。这难道不对吗?厂里所有的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张晓曼问我,“你喜欢她吗?”
我答不上来。
我又想起了那天在饭店,我和林秀相对无言的尴尬。那种感觉,就像两个尺寸不匹配的零件,被强行安装在一起,表面上看严丝合缝,但内里,却是别扭的,无法顺畅运转的。
而张晓曼……
我想起她坐在我对面,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样子。虽然她的话让我很窘迫,但那一刻,空气是流动的,时间是鲜活的。
我突然发现,我对张晓曼的了解,少得可怜。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初中同学,知道她在电影院上班。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记得我小时候哭鼻子的事。
更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说出那句“把我赔给你”。
那个周末,我失眠了。
我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一会儿是林秀文静的脸,一会儿是张晓曼叉着腰理直气壮的样子。
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我脑子里打架。
一边是安稳,平顺,一眼能望到头的未来。
另一边是未知,混乱,充满了不确定性。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目标明确的人,我知道我该做什么,该走哪条路。可现在,我脚下的路,突然出现了两条岔道。
而指路的人,是张晓曼。
我决定去问问我们的共同同学,也许他们能知道些什么。
我找到了王胖子,他是我和张晓曼的初中同学,现在也在我们厂,不过是在一分厂。
我请他在厂门口的小饭馆吃饭,点了两个炒菜,要了两瓶啤酒。
酒过三巡,我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张晓曼。
“胖子,你跟张晓曼……熟吗?”
王胖子夹了一筷子花生米,灌了一口啤酒,打了个嗝。
“晓曼啊?熟啊!那家伙,跟个男的似的。不过……她对你,可跟对别人不一样。”他眯着眼睛,一脸神秘。
我的心提了起来。
“怎么不一样?”
“你忘了?初三那年,你得了急性阑尾炎,住院做手术。那时候快中考了,功课紧张,谁有空天天往医院跑啊?”
王胖子用筷子指了指我,“就她,张晓曼。天天放了学,抄了笔记就往你那儿跑,给你补课。风雨无阻。你妈那时候还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谢她呢。”
这件事,我记得。
我一直以为,那只是同学之间的互助。因为我的学习成绩比她好,她大概是怕我落下功课,影响班级总成绩。
“还有呢,”王胖子又说,“你中考考上了一中,她差了几分,去了技校。那天出成绩,我看见她一个人在学校操场的角落里哭。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沙子进眼睛了。”
王胖子叹了口气,“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为自己哭。她跟我说,‘李卫东那么聪明,以后肯定能上大学,我们以后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了’。”
我的手,拿着酒杯,停在了半空中。
这些事,我全都不知道。
在我的记忆里,张晓曼永远是那个没心没肺,笑得最大声的人。
我从来不知道,她会一个人躲起来哭。
“她……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我问王胖子。
王胖子看了我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白痴。
“卫东,你是不是真傻啊?全班同学都知道张晓曼喜欢你,就你自己不知道。”
“从初一第一天,老师让你上台做自我介绍,你紧张得脸通红,说话都结巴。她就在底下跟我们说,‘看,那人多好玩’。从那天起,她的眼睛就没从你身上挪开过。”
王胖子的话,像一颗颗炸弹,在我的脑子里炸开。
我一直以为的同学情谊,背后竟然藏着这样深沉的,我从未察觉的情感。
我突然明白了。
明白她为什么会记得我所有的糗事,因为她一直在关注我。
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相亲饭局上,因为她看到我即将和别人走向她无法企及的未来,她慌了,乱了,只能用最笨拙,最激烈的方式来阻止。
那不是一场恶作剧。
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绝望的自救。
而我,这个迟钝的笨蛋,还跑去质问她,指责她,把她伤得体无完肤。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有震惊,有愧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酸涨涨的感觉,堵在我的胸口。
我一直追求的安稳,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
我为了一个“合适”的标签,差点错过了一个用整个青春来关注我的人。
我喝光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那酒是苦的,也是辣的。
我站起身,对王胖子说:“我得走了。”
王胖子问:“去哪儿啊?”
“去找她。”
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要做什么。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见她。
现在,立刻,马上。
我骑着车,在深秋的冷风里,疯狂地蹬着踏板。
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吹得我眼睛发酸。
我的脑子里,全是王胖子说的话,全是张晓曼的样子。
她叉着腰说“我把我赔给你”的样子。
她转身离开时,那个孤单的背影。
她一个人在操场角落里哭泣的样子。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帧一帧地闪过。
我终于明白,我的人生并不是一张画好的图纸,那些所谓的规划,那些所谓的“合适”,都只是别人给我的参考线。
而张晓曼,她是一笔浓墨重彩,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我这张素白的纸上,画得乱七八糟,却也生机勃勃。
我到了电影院,已经过了末班车的点了。
电影院早就关门了,黑漆漆的,只有门口一盏昏黄的路灯亮着。
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
我就那么傻傻地站在电影院门口,等。
夜越来越深,风越来越冷。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在原地不停地踱步。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久到我的腿都麻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一束手电筒的光照了过来。
是电影院看门的大爷。
“小伙子,你在这儿干嘛呢?还不回家?”
我急忙问他:“大爷,您知道售票员张晓曼住哪儿吗?”
大爷警惕地看了我一眼:“你找她干啥?”
“我是她同学,有急事找她。”
大爷打量了我半天,看我也不像坏人,才慢悠悠地说:“哦,晓曼啊,她家就住后面那排职工宿舍楼,三单元,402。”
我连声道谢,拔腿就往宿舍楼跑。
那是老式的红砖楼,楼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
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地往上爬,心跳得像打鼓。
我站在402的门口,门是那种老式的绿漆木门。
我抬起手,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我该说什么?
说对不起?
说我知道了?
还是……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开门的正是张晓曼。
她穿着一件旧毛衣,头发散着,看到我,她也愣住了,眼睛里满是惊讶。
“李卫东?你……你怎么来了?”
楼道里很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眼睛里反射的一点微光。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我们俩就这么隔着一道门槛,在黑暗中对峙着。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
“进来吧,外面冷。”
她侧身让我进去。
她家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屋里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
客厅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笔记本,上面写满了字。
我瞥了一眼,是初中的数学公式。
她还在看这些?
她给我倒了杯热水,搪瓷杯捧在手里,暖暖的。
“你找我……有事吗?”她在我对面坐下,有些局促地问。
我看着她,看着灯光下她略显苍白的脸,和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口了。
“张晓曼,”我说,“我去找王胖子了。”
她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咬着嘴唇,等着我的下文。
“他都告诉我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初三那年,你给我补课的事。还有……中考出成绩那天的事。”
张晓曼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我看到有水滴,一颗一颗地,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在哭。
无声地,压抑地哭着。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这个笨蛋,这个全世界最迟钝的笨蛋。
我让她一个人,背着这个秘密,等了这么多年。
我站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笨拙地伸出手,想去拍拍她的肩膀。
可我的手刚碰到她,她就猛地抬起头,满脸是泪地看着我。
“你都知道了,是吗?”她哽咽着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可笑?像个傻子一样?”
“不。”我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觉得我自己,才是个傻子。”
“张晓曼,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郑重其事。
为我这么多年的迟钝,为我那天的指责,为我让她受的所有委屈。
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
但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我。
那个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从初中时的那道数学题,聊到她技校毕业后,如何求人帮忙,进了电影院工作。
她说,她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到我们厂里的人来买票,她总会多问一句,认不认识一个叫李卫东的技术员。
她说,她存了很久的钱,买了一件牛仔外套,因为她听别人说,我喜欢看电影里穿牛仔外套的女主角。
她说,那天在饭店,她本来是去找同学的,结果一眼就看到了我。看到我对面的那个文静姑娘,看到王阿姨满意的笑容,她脑子一热,什么都顾不上了,就冲了过去。
“我当时就想,完了,李卫东要被别人抢走了。”她擦了擦眼泪,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娶一个他不喜欢,只是‘合适’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块被堵住的地方,好像被这些话一点点地冲开了。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角落,在我看不见的时间里,一直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的人生,并非只有零件图纸上的直线和圆圈。
还有她,这个我生命里最大的变量。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从她家离开。
走在清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觉得整个人都变了。
我不再迷茫,不再纠结。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我不要那种四平八稳,一眼望到头的“合适”。
我想要我身边,有一个能跟我吵吵闹闹,能在我犯傻的时候骂我一句“笨蛋”,能让我的世界变得有声有色的人。
我想要张晓曼。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起来,就再也无法遏制。
但是,厂里的流言怎么办?我妈那边的压力怎么办?
这些现实的问题,像一座座大山,横亘在我面前。
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被动地接受。
我必须自己,亲手把这些问题解决掉。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去找王阿姨。
我提着两斤我妈从老家寄来的土鸡蛋,在她家门口堵住了她。
王阿姨一开始还想躲,被我拦住了。
我没多解释什么,只是诚恳地跟她道了歉。
“王阿姨,那天的事,是我不对,让您和林姑娘受委屈了。林姑娘是个好姑娘,是我配不上她。给您添麻烦了,真的对不起。”
我把鸡蛋塞到她手里,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阿姨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会是这个态度。
她掂了掂手里的鸡蛋,叹了口气,说:“小李啊,你是个好孩子,就是……感情上的事,要处理好,不能让人戳脊梁骨。”
我点点头:“我知道了,谢谢王阿姨教诲。”
我的态度,显然让王阿姨的气消了大半。
流言蜚语,是堵不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它变成事实。
我开始正大光明地追求张晓曼。
我会在下班后,骑着车去电影院门口等她。
她一开始还躲着我,不肯见我。
我就在门口等。一天,两天,三天。
到了第四天,她终于忍不住了,气冲冲地跑出来对我吼:“李卫东你烦不烦啊!你天天杵在这儿,全电影院的人都认识你了!”
我笑着说:“那正好,省得我以后再跟他们介绍了。”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脸颊通红。
我从车兜里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
“什么?”她狐疑地问。
“刚出炉的烤红薯,给你暖暖手。”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烤红薯,眼圈又红了。
她没接,转身就跑了。
但我知道,她的心,已经开始动摇了。
我每天都去。
有时候带一个烤红薯,有时候是一串糖葫芦,有时候是我妈做的酱菜。
我们俩,一个在售票窗口里,一个在窗口外,隔着一层玻璃。
一开始,她不理我。
后来,她会偷偷看我。
再后来,她会隔着玻璃,跟我说几句话。
电影院的同事都拿她开玩笑,说那个“木头技术员”又来了。
她嘴上说着“讨厌”,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
我妈的电话又来了。
她听说了我在追张晓曼的事,气得在电话里直嚷嚷。
“那个搅黄你相亲的姑娘?你怎么还跟她搅和到一起去了?卫东,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
我耐心地听她说完,然后平静地告诉她:
“妈,我不糊涂,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清醒过。以前,我总觉得,结婚就是完成任务,找个合适的人就行。但现在我知道了,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一个能让我笑的人。”
“张晓曼就是那个人。”
“她可能不是您眼里的好儿媳,她咋咋呼呼,不够文静。但是妈,她对我好。她会记得我小时候的事,会在我生病的时候给我补课,会因为我难过而难过。”
“这样的姑娘,我不想错过。”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才叹了口气,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知道,她这是松口了。
最大的两座大山,被我搬开了。
剩下的,就是张晓曼了。
那天,我照常去等她下班。
她出来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躲着我,而是直接走到了我面前。
“李卫东,”她看着我,很认真地问,“你……是认真的吗?”
我点点头:“我这辈子,从没这么认真过。”
“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不怕你妈反对?”
“闲话,让他们说去。我妈那边,我已经说通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张晓曼,我以前是个笨蛋,浪费了太多时间。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浪费一分一秒了。”
“我问你,那天在电影院门口,你说的‘把你赔给我’,还算数吗?”
她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石子,小声地,像蚊子一样哼哼:“那……那要看你表现了。”
我笑了。
我知道,我成功了。
1996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请了关系好的同事和朋友。
王胖子来当了我们的证婚人,他喝得醉醺醺的,搂着我的脖子说:“李卫东,你小子可算开窍了。你要是敢对晓曼不好,我第一个不饶你。”
我妈也来了,她拉着张晓曼的手,看着她,看了很久。
最后,她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银镯子,戴在了张晓曼的手上。
那是我奶奶传给我妈的。
我妈说:“以后,卫东这个木头,就交给你了。”
张晓曼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她握着我妈的手,哽咽着,叫了一声:“妈。”
我的新房,就是我那间单身宿舍。
我们俩一起,把墙重新刷了一遍,买了新的窗帘,挂上了我们的结婚照。
照片上,我穿着借来的西装,笑得有点傻。
她穿着红色的连衣裙,笑得灿烂又明媚,马尾辫高高地扬起。
婚后的生活,跟我想象的一样,也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一样的是,它充满了烟火气。
不一样的是,这烟火气里,满是鲜活的,热腾腾的快乐。
张晓曼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贤妻良母。
她做饭会把盐当成糖,洗衣服会把我的白衬衫染成花的。
我们俩经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
她嫌我闷,我嫌她吵。
但每次吵完,不出十分钟,她就会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戳到我嘴边。
“吃不吃?不吃我扔了。”
我只要一张嘴,她就会立刻多云转晴。
她会逼着我,在周末陪她去看新上映的电影。
会在我研究图纸到深夜的时候,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会在我因为工作上的难题而烦躁时,给我讲笑话,虽然那些笑话一点也不好笑,但我还是会笑出声。
我的生活,不再是黑白两色。
被她,涂上了各种各样,明亮的色彩。
有一次,我们俩翻看旧相册,看到了我小时候的照片。
照片上,我穿着开裆裤,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我问她:“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她捏着那张照片,想了很久。
然后,她指着照片上的我说:
“大概是,第一次看见你哭鼻子的时候吧。”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个男孩子,虽然看着像个木头,但心里,肯定是软的。”
“我就想,以后,我得罩着他,不能再让他被人欺负哭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光,突然觉得,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不是考上重点高中,不是进了国营大厂。
而是那一天,在那个油腻腻的国营饭店里,她像一阵风一样,撞进了我平静的人生,把我所有的规划,都撞得人仰马翻。
然后,她叉着腰,对我说:
“要不,我把我赔给你?”
真好。
这笔买卖,是我这辈子,做得最划算的一笔。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