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比起电影要上映的兴奋,更让她们激动的是疫情后第一次重逢——那些年一起在北京打拼,疫情丢了活儿回了老家的姐妹,终于又见面了。
2025年8月的北京,憋了一夏天的雨终于停了。
望京那家电影院门口,一群中年女人正围着张电影海报拍照,你帮我理理头发,我给你调调角度,笑声隔着马路都能听见。
海报上的电影叫《阿姨》,讲的是北京家政女工的故事,而主演里,就有几个是她们天天在微信群里聊天的“姐妹”。
这场看片会来了五十多号人,都是北京鸿雁社工服务中心的家政工和工作人员。
比起电影要上映的兴奋,更让她们激动的是疫情后第一次重逢——那些年一起在北京打拼,疫情丢了活儿回了老家的姐妹,终于又见面了。
影厅里的乡音此起彼伏,直到灯光暗下来,银幕上一个裹着粉棉袄的女人朝镜头走来,整个影厅瞬间安静了。
电影里第一个让人揪心的镜头,是四川阿姨陈恩华在老家菜地里干活的样子。
2020年疫情最紧的时候,她在北京干了25年的两份家政活儿都丢了,女儿刚结婚,她想着总算能退休了,就回了四川。
谁能想到,这退休生活只过了半年。2025年看片会那天,记者在影院门口碰到她,背着橘色双肩包,齐刘海梳得整整齐齐,脸上还搽了点淡妆,压根不像快60岁的人。
“老家工资太低了,只有北京一半,儿子还没结婚,总得攒点余钱。”她笑着说,语气里全是无奈。
陈恩华是1997年来的北京,还是做育儿嫂的姐姐给介绍的活儿。跟好多做家政的姐妹一样,她自己的名字没人叫了,大家都喊她“小陈姐”——她姐是“大陈姐”,
后来侄女也来做家政,就成了“小小陈”,一家子的名字都被“姐”给代替了。
比陈恩华更难的,是内蒙古来的王淑华。2019年正月初七,她刚跟赌鬼丈夫办完离婚手续,为了离掉这个欠了100万赌债的男人,她答应替他还37万。
第二天,她揣着不到800块钱,坐火车转汽车折腾一整天到了北京。
刚到北京那阵子,她住不起旅馆,就在熟人介绍的家政公司打地铺,一晚15块钱。“一间屋挤十七八个人,挨着墙躺一排,回来晚了没地方,就只能睡厕所旁边。”
王淑华说,那股味儿她现在想起来都犯恶心,但没办法,那是当时最便宜的住处。
电影里有段家政公司的戏,其实是在鸿雁社工中心搭景拍的。导演齐博一开始去真家政公司拍,两天就被赶出来了,不是因为拍得不好,是那地方的猫腻太多,人家怕露馅。
齐博说,他在那家公司待了两天,心里堵得慌。经理对阿姨们说话跟训孙子似的,拍视频给雇主看时,冲着一个阿姨吼:“不会笑啊?嘴角往上扬!”
后来梅若也装成雇主去暗访,一进门就被几个壮汉围住,全是所谓的“经纪人”,她当时就想,这些离家千里的女人,在这儿得多害怕。
更黑心的是培训费。那些经理天天在手机上直播,喊着“北京活儿多,一个月能挣好几万”,把老家的妇女骗来,其实就是为了赚培训费。
齐博就碰到过一个大姐,刚到北京,连手机都没有,身上就6000块钱。他好心带她去家政公司找活儿,结果经理把他拉去聊了10分钟,出来就看见大姐交了4000块“月嫂培训费”。
最后这钱白花了。培训完人家说还得去妇产医院实习,有没有工资都不一定,想当月嫂更是没影的事。
“这些人就是抓着阿姨们想挣钱的心思骗,她们背着家庭重担来北京,哪禁得住这么坑。”齐博说起这事就生气。
对家政阿姨来说,躲过了家政公司的坑,还得看雇主的脸色。能遇到好雇主全凭运气,更多时候,受的委屈只能自己扛。
甘肃的叶凤梅2005年从国企下岗,后来老公做生意赔了钱,她才来北京做家政还债。
她上的第一家户,男主人天天挑刺,动不动就拉开冰箱检查分类,还不让儿子吃肉蛋,孩子偷偷暴饮暴食,生病了也不给吃药,只吃保健品。
有次管家不在,女主人让她看孩子功课,她见孩子作业本上全是“鬼画符”,就随口说“写字认真点”。
结果孩子一哭,女主人冲出来就骂:“用得着你教育吗!”叶凤梅没敢还嘴,晚上跑到过街天桥上,看着来往的车灯默默哭——那是她唯一能发泄的地方。
陈恩华也遇过奇葩雇主,要求她擦地必须跪着擦,水龙头得擦到浇一盆水不挂水珠才算干净。
她实在受不了提了辞职,刚拿到工资下楼,雇主又把她叫回去,指着鼻子威胁:“敢跟别人说我家的事,我让你在北京再也找不到活儿!”
梅若创办鸿雁后,2024年开了家叫“百手家政”的社会企业,在雇主群里见了太多糟心事。有的雇主打骂阿姨,阿姨忍不了辞职,反而被说“不专业”。
“她们根本没有退路,一旦下户就没地方住,偌大的北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谁敢轻易辞职?”梅若的话戳中了要害。
就连休息日都是难题。好多雇主不让阿姨周末待家里,做育儿嫂的陈恩华以前一个月休两天,没地方去,就在公园椅子上躺一天。
“小时工还好点,有个小出租屋能歇脚,住家阿姨连这点念想都没有。”
就在这些阿姨走投无路的时候,鸿雁和木兰花开这样的公益组织,成了她们的避风港。
梅若2011年拍纪录片时就发现,家政女工在外面根本没地方说话,也不会表达自己,这才下定决心办鸿雁,哪怕当时身边人都反对,说“家政阿姨不算典型的帮扶对象”。
但对阿姨们来说,鸿雁就是另一个家。这里没人叫她们“某某姐”,大家都喊“姐妹”,每周都有免费活动,周四在群里发预告,周五叶凤梅就赶紧报名,从海淀骑车两小时也要去。
陈恩华在这儿学了中医和电脑,王淑华学了五个多月刮痧,还拉起了刮痧小组。
更重要的是能说心里话。叶凤梅受了委屈,到这儿跟姐妹一说,大家你递张纸,我劝两句,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木兰花开的志愿者安安记得,有个冬天她去活动室,刚进门就被一个姐妹揽进屋里,给她端来热糖水:“外面冷,快喝点暖和的。”那瞬间,她终于懂了为什么阿姨们说“这儿比家还亲”。
这种温暖是外人给不了的。阿姨们住城中村被骚扰了、在家被家暴了,这些难言之隐,在这儿一说就有人懂
“大家都知道痛经是什么感觉,知道被人看不起是什么滋味,这种贴心劲儿,别处找不到。”安安说。
《阿姨》能入围2025年第19届FIRST青年影展,离不开真实的力量,但拍摄时,导演和阿姨们也闹过矛盾。
齐博一开始纠结拍得悲情还是欢快,直到拍身体舞剧《分・身》排练,看到姐妹们说起周末孤独的日子哭成一团,他才下定决心:“得拍她们的真实处境,太欢快了不真实。”
可真实也会伤人。电影里有个镜头,何明英回到地下室,脱掉袜子,脚上全是伤痕和老茧,齐博觉得这是“她人生的见证”。
但何明英看完就急了,跟齐博说“这脚太难看了”,还找梅若告状,说不想让这个镜头出现。
梅若特别理解:“咱们觉得感人的画面,阿姨第一反应是‘我上电影了,形象好不好’。她们也想体面,不想总以‘可怜人’的样子出现。
”所以她每次办艺术节,都让阿姨们穿最喜欢的衣服,化上妆;去西宁影展时,陪着何明英和谭启荣换了十几套衣服,还帮担心头发少的何明英找了假发。
有人说“阿姨打扮了就不像阿姨了”,梅若反驳得干脆:“她们参加艺术节、说脱口秀时,就该是漂亮的、有光彩的,总不能一辈子都只像个‘干活的阿姨’吧?”
安安也说,大众总觉得家政女工都是“心酸又坚韧”,其实她们里有乐观的、爱开玩笑的,跟咱们身边的姐妹没两样。
2025年看片会结束时,阿姨们上台唱歌,歌词里唱着:“我的生命是一本书,写着时间与地点,写着无怨,写着无悔……”这首歌,正是她们的真实写照。
王淑华在雇主家干了五年,早就还清了37万债务,2024年回了老家。2025年4月,叶凤梅微信问她:“想出去玩不?”
她秒回:“走!”两人坐卧铺火车,先去洛阳看牡丹,再去开封逛清明上河图,南下张家界、凤凰古城,回程还去了长沙。
二十多天里,叶凤梅做攻略,王淑华管钱,住七八十块的民宿,出门坐公交地铁,活像两个放假的大学生。
“以前哪敢想旅游啊,一门心思还债,现在终于能为自己活几天了。”王淑华说,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出门旅游。
叶凤梅也在2022年跟丈夫离了婚:“我帮他还了大半债,可他一点没变,我总得为自己活一次。
”陈恩华虽然还在北京做两份小时工,但脸上的笑容多了,她说现在跟姐妹一起上上课、聊聊天,“日子没那么苦了”。
梅若从不夸大艺术和公益的作用:“阿姨们的改变,关键是她们自己想站起来。
我们只是给了个地方,让她们能看见彼此,也看见自己。”就像《分・身》演出结束后,叶凤梅说的那句话:“经历了那么多,我总会好的。”
这句话,不仅是说给她自己,也是说给千万个在城市里打拼的家政女工——她们用双手撑起了别人的家,如今,终于开始撑起自己的人生。
来源:知识分子李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