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近一个世纪以前的1931年到1945年,一支名为东北抗日联军(下文均写作:抗联)的武装组织,在广袤的东北三省大地上,与侵犯来袭的日军进行了十余年的生死搏斗。
《生还》剧照
近一个世纪以前的1931年到1945年,一支名为东北抗日联军(下文均写作:抗联)的武装组织,在广袤的东北三省大地上,与侵犯来袭的日军进行了十余年的生死搏斗。
抗联的战士组成结构极为复杂,年龄、性别、出身、战斗经验等均不相当。他们不仅常年要与敌军狭路相逢殊死奋战,还要时刻背负着被出卖、伏击、偷袭等各种各样的阻击,内外交困的战局之外,严酷的季节变化与自然条件也让他们的迁徙、作战难度甚至生存困境时时刻刻面临着陡然的提升。
当下,时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决意依照抗联女战士李敏的回忆录拍摄一部真实反映抗联战士们的电影后,一个紧要的抉择当即摆在了导演高群书面前——
谁,才能最精准真实地接近这些与今天的我们隔着时间空间的战士们?谁,才能「演」出抗联战士们的英勇、无畏、坚韧和一切超越了我们想象极限的各种承受和战斗能力?
最终他们集体毫无二致地确信,「素人」演员,成为了这个命题「唯一的解」。
《生还》的命,是他们一起给的
采访、 撰文:吕彦妮
1.
「你百米跑多快?」这是高群书在两个多月的选角阶段,见到每一个前来应征电影《生还》的演员时,一定会问的第一个问题。
原因很简单,贯穿整部电影的行动全都是「行军打仗」「跑」,而且超过一半的戏都要在真实的高山雪地环境里完成,演员还要穿着近乎复原原貌的厚重棉衣、皮质鞋,再背着各自的行囊、武器、装备……
演员们负重在高山雪地中行军
在联合导演肖一凡的记忆里,要在《生还》里全部「起用素人演员」的决定,几乎比他加入这个项目还要早。这当中的必须性和适配性包括:
「高导决定拍摄这部电影所采用的纪实风格,使用素人演员比知名演员更容易让观众代入,不容易出戏;高导(和我)的强项之一,恰恰就是对于素人演员的引导和使用,这样的拍摄,是我们熟悉并且擅长的;这部电影的拍摄内容、拍摄环境,素人演员比知名演员更『可控』——其实就是,更能吃苦,更配合)。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这部电影的投资体量,决定了,我们只能用素人演员。」
拍摄现场的两位导演
(右:导演 高群书,左:联合导演 肖一凡)
李梦瑶和王天心是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本科的在读生,同班同学。《生还》都是她们第一次参演电影长片,能被选中的首要条件都是身体素质过硬、运动能力优异。正式开始创作之后,她们还分别把各自「天真、内心向往简单、直来直去、大大咧咧」和「坚强、遇到事情习惯自己扛、倔强」的性格,带给了自己的角色——机枪手刘换男和青年李童(即剧中主视角,原型是原著作者李敏,后文写作:大李童)。
徐雅惠在2025年初电影开机时,正在读中央戏剧学院的研究生,《生还》也是她的第一部电影作品,除了要和所有人一起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和行军之苦,她还承担了在剧中饰演一个孕妇的职责,并且要在冰天雪地、枪林弹雨里经历生产之痛。
《生还》是邱健第二次和高群书合作——上一次,她在电影《三叉戟》里饰演了一位警察,因为高挑的个子和利落的一脚踢门的动作得到过高导的公开表扬,但在《生还》里,她成为了所有演员里被骂得次数最多,程度最狠的一个。曾经一度,高群书甚至想过把她换掉,却因为她一个现场的「反抗」回应,又毅然留下了她。
周云鹏和周思羽,在现实生活里是一对父子。他们或可算是《生还》的全体演员里,表演经验最为丰富的两个人——周云鹏深耕二人转表演多年,后在喜剧和脱口秀舞台上颇有成就;周思羽则因为8岁时首次出演电视剧《少帅》里的少年张学良,被业界及观众一直牢记到今天。但到今时今日,他们二人都并未完整接受过系统的表演专业院校训练,一直在实践、创作中摸爬。
「素人」演员们化身抗联战士,行走于冰天雪地
完成了整部《生还》的演绎
饰演少年李童(后文写作:小李童)的演员,高群书前前后后一共找过上千人,「要有那种倔强劲儿,能受苦,不能有城里人的感觉……」最重要还有一点,「个子不能太高。2025年农历新年刚过,大年初二,《生还》剧组大部队人马就已经抵达吉林省白山,演员们已经开始进行历史、军事和体能训练了,小李童的演员还没有着落。直到有一天,有人给高群书看了一个「打拳的小姑娘」的视频,短短几分钟,高群书一眼就定下了,这个「梳着一个朝天辫儿」的姑娘——邵正一,时年11岁,搏击运动员——就是小李童了。
2.
高群书冲着对讲机喊出那句「你今天要是过不去我就把你换了!」时,邱健正在被军事指导单独加练着。
超过1米75的身高,对饰演一个女战士来讲固然是体型上的优势,但也给她在雪地里行进、战斗带来了切实的困难。
白山树林里的积雪动辄便会没过人的大腿,人在其中别说高速行军了,正常移动都举步维艰。邱健每每要卧倒时,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雪线以上,速率也总是比其他人「慢半拍」,高群书数次警告她:「你这样敌人不一枪就把你屁股打穿了吗!?」
「她的目标太大了。」高群书也很无奈,另一方面,她要饰演的「裴大姐」一角,是抗联这个小分队里的领导,「她既要是一个战士,又要是一个妈妈,还要是一个领导和组织者——但她本人最初只能表现出一个妈妈的状态。」「她说话的音调也过于高了,和角色也有一定差距。」
那天那场雪地里单练她「卧倒」的安排,是高群书给邱健的最后一个机会,选角团队其实已经在寻找备选了——邱健本人当时并不确凿地知道,但她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达到导演团队的要求。
穿上全副武装,端着枪,奋力往山坡上爬,然后再得到指令之后迅速卧倒——就这么一连串的动作,连续来了不知道多少次,邱健只记得自己累到喘不上气来了,间隙时趴在雪里没有动惮的力气。坐在下面的高群书看她半天没有动静,以为她在哭,举起对讲机又是一顿吼叫「怎么的?要哭回去哭!」邱健听到这一句,猛地站起身对着山下狂喊:「我没哭!」山下又传来一句什么,邱健也顾不得了,又补了一句「我就不哭!」
彼时彼刻,肖一凡就在山坡上,「在裴大姐身边。」他完全没有想到「前一刻还跪倒在雪地里的她会做出如此的反应。」「我没哭!」三个字脱口而出之后,他忽然觉得,「她有可能,就是我们的裴大姐了。」山下的高群书那一刻心里的高兴大过了惊讶,这之前他有多想换掉邱健,这之后他就有多确定这个「裴大姐」必须留下来。
邱健(右)与导演肖一凡
山上山下两个人一通对吼之后,肖一凡看到邱健「立刻转身,在军事指导的指导下,继续在雪坡上匍匐前进起来。」
但截至当时,邱健还只「可能」是裴大姐,是要等到正式开拍后,高群书把本来应该让饰演马司务长的周云鹏背在身上的那口大铁锅,交给邱健来背时,她才彻底开始与「裴大姐」相融。
那是一口「直径一米二、大约几十斤重的真铁锅」,周云鹏个头不高,「背上锅,趟着雪,几乎走不动路了」,所以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这部无限接近现实的电影中,背起这口锅的责任都毫无悬念地、「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裴大姐身上。
肖一凡记得那段戏很长,「从跳崖之后,到进村之前,好几场戏,都需要她背着锅。」其中好几场戏都是长镜头,根本无法通过剪辑手法让邱健卸掉锅。锅是重负,也因此让她「无暇顾及」更多。林子很密,树枝横生,经常会刮到大家的衣服上、脸上,刮不到其他人身上的,就会刮到裴大姐的锅上,「有的时候我还要侧身,不要被树枝刮住,刮住我就走不了了,就只能卡在那。」
临近收工的时候,在一场最终没有被剪进正片里的戏,邱健依然背着锅,因为体力严重透支,缺氧,直接晕倒在了雪地里,有一段时间甚至短暂失去了知觉。肖一凡记得现场进行了一番抢救之后,邱健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没事,没事,我没事。」他听说那天晚上回到酒店之后邱健哭了很久,「可第二天,来到现场,她还是二话没说,继续背起了那口锅。」
邱健饰演的裴大姐,与她的铁锅
3.
讲话音调太高的特质,相较于雪地行军、背锅穿林而言,显然是更好克服和调整的问题,邱健在拍摄过程中主动想办法将之快速解决了。随着一日又一日的「战斗」的进行,裴大姐之于这个团队的领军意义和对其他人的帮助,也在慢慢凸显出来。
在孕妇金道真分娩的那场戏里,演员徐雅惠就曾对邱健提出一个请求,后者虽然觉得「非常非常不忍心」,还是按照她的意思照办了。
徐雅惠从未有过生产经验,从进入剧组之后,她就无论在训练还是在拍摄都会每天主动戴上「大肚子」的道具,最初道具师给她准备了一个棉花填充的「假肚子」,她觉得不够,主动要求往里面再揣一些沙袋。她想体验孕后期垂坠感带来的重量,并且一次次寻找带着即将新生的孩子在雪地里行进的「负重前行」的真实感。
因为一早便在剧本里看到会有一场分娩的重场戏,她甚至在进组之前自己去医院尝试了分娩疼痛体验,「我体验了两次,根本达不到10级(疼痛),第一次到5级(疼痛)我就真的不行了,然后我缓了一会,再来一次,到7级(疼痛)我就完全不行了,整个人在那里疼到发抖。」即使在开拍前储存了一些「疼痛」记忆在心里,但临到实拍,徐雅惠还是担心不够真实。她和会在那场戏拍摄过程中一直陪在她旁边,引导她的裴大姐说,「到时候你就用手掐我的大腿,使劲掐……给我一点外部刺激。」
邱健不忍心,也还是按她说的做了,「我就尽量抓大肉掐,不掐小肉,小肉太疼……」
实拍时,几个姑娘围着金道真,所有的棉被盖在她身上,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在进犯,战友们拼死守在外围作掩护,雪地中间,产妇声嘶力竭地哭喊,所有姑娘们哭成一团。一个新生的孩子,就在这样的枪林弹雨里,诞生了。
《生还》中,徐雅惠饰演的
金道真在雪地中间生产
徐雅惠五岁起就被家人送去学习舞蹈,她自小受到的教育都是「女孩子要本本分分的」「不能过于活泼」「要矜持」。大学毕业决定从一个舞者转而做一个演员起,她也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敢轻易卸掉身上的「壳」,「怕自己性格不好」「怕哪一点说不好做不好会不招导演或者合作伙伴们喜欢」「顾虑太多」。
是在《生还》剧组里,徐雅惠意识到「人是千奇百怪的」,「高导不断强调,他就是要一个真实的我,而不是要我做出一个所谓『演员』的样子。如果我一直包裹着自己,我怎么能让别人看到我是谁呢?」
「是的,我找他们每一个人来,不是让他们来演戏的,我是让他们来战斗的。」高群书如是说。
4.
邵正一或许是《生还》这个团队里,最早知道何为「战斗」的人之一。
8岁,她在学校里被男同学欺负,「打我肚子……本来我的肚子当时就在疼,然后他用拳头打我肚子。」
你还手了吗?
「没有。我打不过他。」
回家之后,她和妈妈说了这件事,当即决定,要学打拳。
然后呢?
「然后就每天鼻青脸肿,被打的……要想厉害,就要先学会挨打。」
此后三年多的时间里,邵正一雷打不动地每天放学之后,先跑10公里热身,然后开始半小时空击训练,再半小时打沙袋,再打手靶。
每天?
「每天。」
觉得累或者坚持不下来的时候怎么办?
「没有坚持不下来的。」
一年不到,她就打了人生中第一场比赛,对手是个男孩。她赢了。
《生还》海报,源自网络
她说原来自己是个「小胖子」「很胖的小胖子」,现在瘦下来了。学校里欺负她的男生后来看到她都「绕着走」,有别的人受欺负,也会找她来帮忙。
这些事情,高群书在定下让邵正一出演小李童时都不知道,但凭借着多年的识人经验和一些不可言说的直觉,他又其实在那条初识她的视频里都「看」到了。唯独让高群书没想到的一件事是,邵正一不会哭。
但在《生还》里,有数场戏,小李童是必须要哭的——她不是被吓哭的、不是被累哭的,也不是被敌人打哭的,她是在眼睁睁看到自己的战友们牺牲在眼前时,为他们的逝去而哭。
高群书曾经假装吓唬过邵正一,「你哭不出来我就打你!」邵正一啥也不顾地回他:「那我也哭不出来。」
她在生活里本身就不爱哭——妈妈郑楚楚也证实了这件事。
比赛输了也不哭吗?
「我很少输。」练习格斗三年多来,一共36场比赛,邵正一只输过三场。
在一场遭遇战中,小队被打散了,敌人的炮弹把小李童震飞,她昏了过去,撤退的战友以为她牺牲了,只能离开。等到她醒来时,身边没有一个幸存的战友。她看到曾经的亲密伙伴们就躺在雪地里,已经是一具又一具没有声息的尸体了。就是这场戏,邵正一必须、也只能依靠自己,完成哭泣、大喊、绝望,再一个一个将他们拖拽到一起,埋葬等一系任务。无论是现实中还是剧情里,小李童都还只是一个12岁左右的孩子。
导演组「没有任何努力」可以做了,就连高群书都只能说「拍一条试试吧。」
肖一凡记得那场戏的几乎所有细节:
「开机,小李童从山坡上缓缓走下来,镜头跟着她,她开始看到那一具具倒在雪地上的尸体。她俯身,跪下,开始用稚嫩的声音挨个喊着每一个牺牲者的名字——
『琦琦!』『刘换男!』
然后,她就哭了。
哭到停不下来,哭到涕泗横流,哭到口水都滴到了尸体的身上脸上。
她的哭声喊声回荡在那片遍地横尸的雪野上,也回荡在监视器帐篷里。」
然后,「监视器后面的高导,开始抽纸,抬起眼镜抹眼泪。」「我听见从我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啜泣声。」
然后,有人喊了「停」。
「现场依然安静。」邵正一没有起身。
倒是「尸体」们,纷纷起了身。
工作人员们马上改换机位、景别。又来了一条。
「李童还是哭得撕心裂肺。」「高导还是在监视器后面偷偷抹泪。」
到此,肖一凡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们,其实真的,没做任何努力,只是完成了,我们日常需要完成的事儿。」
面对牺牲的战友,小李童痛哭
邵正一是被「琦琦」、「刘换男」满脸伤痕倒在血泊和雪地里的样子真实地冲击到了,她以为她此刻失去的就是她在这个集体里一直同吃同住了好久的好朋友。
「如果硬要说的话,我们的努力,早在开机前就做出来了。我们所做的就是,把这样一群人找来,放在一起,让他们一起住,一起吃,一起训练,一起拍戏,他们彼此照顾,互相打闹,一同面对每一天的各种艰难困苦,他们早已不仅仅是单纯的剧组同事关系,他们戏里是战友,戏外是朋友,甚至家人。」面对继续地追问,肖一凡如此作答。
5.
刘换男的饰演者李梦瑶,那天就躺在那片雪地上,真真地听到了邵正一的每一声哭嚎,但她不能给予任何回应,还必须要保持一个「僵硬」的表演姿态,甚至到了下一场被邵正一在雪地上拖着走时,也没有办法给她任何身体上的助力。
她们两人在年龄上相差了八九岁,但李梦瑶并没有感到有距离感。李梦瑶是个「自来熟」,在她看来邵正一「天真」「纯真」「没啥心眼子」「你跟她聊啥她都会认真地听,然后回应你。」她们经常「上班下班坐一辆车」,话自然多一些,高兴了还会一起唱歌。「(邵)正一歌单里啥都有,她还喜欢听一些老歌,有些歌我唱了她没听过,就会加进歌单里。」
李梦瑶爱跟「没啥心眼子」的人打交道,因为高中时发生在她身上的一些事,「不是很愉快。」「就是因为那些人心思不单纯,喜欢拉帮结派,我说了一些话他们不爱听,也不当面跟我说,就私下里偷偷发酵,说你的坏话……」那件事之后,她「自闭」「内耗」了好一阵子,「不太想跟别人交朋友」「很害怕被背刺」,很久之后才慢慢看开,反而更加确信了——「真心对别人最重要。」
但理解与做到之间,总还是有一段长路,必须要一步一步跨越过去。《生还》是李梦瑶参与的第一个电影长片,也是她第一次进入到如此规模的创作集体里。初初进入时,她无措到「连大家一起吃饭都会紧绷到要『死』了,只能别人做什么我做什么。」直到慢慢地在高群书身上感知到一种「沉稳」「可靠」的「长者」气息,「就觉得没有那么不安了,可以渐渐把心落实到戏里。」
刘换男在剧中的身份是位机枪手,剧本里本来这个角色是一个男性,高群书在见到李梦瑶之后当下决定把这个机枪手的位子给她。第一天训练,身高超过1米9的军事教练低下头惊讶地看着李梦瑶:「你是机枪手?」李梦瑶听到这句话反而像被灌满了力气:「对!我是机枪手!」
机枪手刘换男(李梦瑶 饰)
在雪地里射击
她始终认为自己「不缺能吃苦的勇气」,所以截至目前,她还是一往无前地想要在演员这个职业上继续走下去,她希望自己的内核可以更加稳定,「因为只有你的内核足够强大,才能不轻易被其他人所影响和带动。」
同样也在一直追求「稳定」的王天心和李梦瑶是同班同学,但两个人在《生还》剧组并未有对手戏。王天心饰演大李童,在她出场时,刘换男已经牺牲数年了。
王天心所求的「稳定」多年来给带她的是一种对不可知的事物的退却之心,「当我不知道一件事情的结果时,我就有点不敢去做……我不知道在那个过程里我会不会『受伤』『摔倒』。」
所以当她在《生还》剧组里,面对一场大李童要和战友小马一道,在一场遭遇战中从十几米高的山坡上冲下山的戏时,王天心几度「濒临崩溃」。
「那段路很长,有多荆棘、沙石……」王天心除了背着一把真实重量的冲锋枪,还要背着一台40斤重的电台。他和小马的饰演者周思羽一开始都有点害怕,不敢往下冲。不敢冲,就不会真的冲,不是真的冲,戏在高群书那里就不可能过得去。「我们来来回回拍了二十多遍,到最后两个人都完全没有力气了,但还是不能过……」
为什么?
「导演说我们『假』,说必须要『不要命』地冲才对。」
那后来是怎么「过」的呢?
「就是啥也不演了,害怕也顾不上了,就冲,像真的『不要命』了那样冲。」
王天心想起大学艺考时,自己报的是音乐剧专业,但声乐总是唱不好,她就把自己关在教室里,一个人练到凌晨三四点钟,精疲力尽了才回家。「我就是有一种自己跟自己较劲的感觉。」
《生还》中,王天心饰演的大李童
正「不要命地」前冲
她还在《生还》剧组「大破防」过一次。当时要拍摄的一场戏是她在射击,敌人往她所在的位置投掷了一颗手榴弹,爆炸了,她要迅速跑开。好几镜拍下来,高群书发现王天心跑开的速度都不够快。「他直接就冲我喊:你反应这么慢,你是怎么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
就这一句话,有效地「激」到了王天心,她想哭,又觉得不能哭,但眼泪实在不由她的意志决定,哗哗就流下来了。她使劲用手抹一把,继续再来一条,心里全是对高群书导演的回应:「你想知道我是怎么考上(北京)电影学院的是吧?好!我现在就证明给我你看!」事后王天心总结,导演其实就是发现了她骨子里的恐惧,「我当时跑得慢的原因,就是我不敢跑,因为前面那个坡很陡,我特别怕我跑下去以后会摔倒……导演不停地刺激我、刺激我,我就渐渐就不怕了,我就会去想象我就是李童,现在在打仗,摔不摔的根本不重要,我再不跑我连命都没有了!」
6.
全副武装跑下坡的恐惧,想来似乎并没那么难克服,但现实中却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轻易逾越和完成的。
周思羽在说起和大李童的这场「不要命」地冲下山坡的戏时,也不自觉地捯了一口大气。
小马几乎可谓是整部《生还》里战斗力最强的战士之一,但这场戏带给他的体力和意志力上的考验似乎还是超越了其他。「每一条完事儿就躺在地上,根本站也站不起来。」在周思羽的印象里,高群书导演对那场戏的不满意来自于「你俩冲得一点儿都不狼狈,还挺帅,这指定不行。」「你要想,当时你们已经打了一天的仗了,完还能那么有劲儿?可能吗?」
「对,要『不要命』,还要狼狈,要你到极限了,要你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还在冲……」
战斗力最强的战士之一,小马(周思羽 饰)
周思羽是东北人,讲话乡音挺重,又耿直又招笑儿。他平日里就是个爱说爱动的人,「挺贫的」,为此高群书导演给他出演小马提出的最多的要求就是:「你不准说话」「你闭嘴」。小马是个神枪手,「人狠话不多」「杀人不眨眼」「无情的杀鬼子机器」,但周思羽又不愿意就是「一言不发一味扣扳机」,在一些歇脚打尖儿或者是集体情绪低落的时候,他还是让小马担负起了一些调节大家情绪的使命。这些小设计、小贫嘴,高群书导演都让他过了。唯独一件事,在高导那里绝对过不去——
「他只要是看出来我在演,就指定会骂我。」「如果我忽然在某一个反应里掺进去了一个专门设计的表情——比如我在这个时候突然笑了,高导就说,你笑什么?正常人谁这时候会笑?人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别给我整除人之外的事儿。」《生还》是周思羽第三次和高群书合作,也是他见高导要求最高的一个戏,「一切以『真实』为最高的准则。所有不真实的东西,都会让他给毙了。」
这种对「真实」的不掺一丝杂质的要求,也反过来给了周思羽一场从未有过的体验。
马司务长在冰河上牺牲那场戏,周思羽彻底「进去了」。
那天开拍前,饰演马司务长的周云鹏——周思羽现实里的父亲——告诉他的对手搭档周思羽,一会儿他会多一段设计,但没告诉他具体是什么。周思羽心里想的也是,「你来啥我就接着啥呗!」
开机,这一场戏的内容是马司务长为了掩护小李童和小马过河,只身留在了冰河中线这一头,只差一点他也可以过去了,过去就安全了。但他就这样牺牲了。那个周思羽和小李童都不知道的设计,就是在牺牲前,老马敲起了文王鼓,大唱着古老的《帮兵决》,以一种震慑人心的仪式,保全了战友,也让某种精神力量得以永生。
牺牲前,老马(周云鹏 饰)击鼓高歌
这段敲鼓高歌,让十几米外的周思羽瞬间嚎啕大哭起来。「那一瞬间我根本分不清那是老马,还是谁了……」从8岁起第一次演戏,到今天,也有十几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遭遇「丝毫没有动用任何技巧」地「停不下来的大哭。」后来老马被拖到他们身边,周思羽和邵正一扑在他身上还在哭,「我爸后来跟我说,这俩孩子哭得我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告诉爸爸,那是因为「你把我演进去了,他说,进去了就好。」
周云鹏说起这场戏时的口气却很平静,他说自己其实对那段演出「不太满意」:「这样仪式感很强的戏不好弄,演『大』了容易过,演『小』了又不到位。」那天演完之后他还曾经和高群书导演申请过是否有机会再补拍一次,他对自己的细微表情和身体姿态还想要做一点调整,无奈当时天气逐渐转暖,冰面上在正午时分恐「站不住人了」。
对让周思羽自己都感到震撼和不可思议的那顿「嚎啕大哭」,周云鹏也有自己的理解,他觉得按照角色小马的特质,他在那个时候是不会那样痛哭的,「他应该更多表现出对敌人的痛恨,老马的牺牲对他后来的抗敌斗争应该是另外一种刺激。」
(左起)小马、李童、老马
冲上冰面,过江
周云鹏起初并没有因循家中世代的传承进入二人转演艺这一行,他自小练习体育,原本的理想是做一个职业运动员,后来阴差阳错还是回到了族中的轨道,但他依旧存有自己的独立意志,误打误撞有机会开始影视拍摄之后,再回到舞台上,更让他坚定了「不要谄媚、取悦观众」的原则。对于儿子的职业前途,他亦有自己的期望。
周思羽手机里一直存着父亲早前给他发过的一条信息,那是韩国演员黄政民凭借电影《新世界》摘得青龙影帝之后的一段获奖感言,随着这个分享,周云鹏附上了四个字:「超他,儿子。」
7.
周云鹏留在冰河上的遗憾,肖一凡也感同身受,「后来,我们也没能再找到另外一条相似的、可以弥补遗憾的冻河。河面从我们当晚收工时就已经化开了,全组人小心翼翼地淌着水、摸着黑顺着河道匆匆收工,可我的遗憾却好像永远被冻在了那里。」
《生还》就是这样一遭历程,其间遍布着感动、激昂、告别与重生——他们有一部分来自真实历史中的残酷和坚韧,还有另外一部分便是出自今时今日每一个参与者自身的生命之火。
高群书导演坚持要让抗联的战士们在黑夜的篝火旁一起朗诵马雅可夫斯基的诗,就是为了在人如蚂蚁又如神明的世间,给每一个存在过的生命一份饱满的呈现。「他们在战斗中牺牲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个又一个生命就此掩埋在雪地里了,越走越远,远成一个小小的黑点,你看不见了,但他们依旧在那里。他们死去是为了让你活着,他们死去是为了让更多人活着。」
抗联战士们在一起
肖一凡记得另外两个小故事,微小又伟大。
「小李童在被炮弹炸飞,与众人失散,独自醒来之后,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俱被冰雪覆盖了很久的年轻抗联战士的尸体。因为预算有限,我们没有资金去做一个假人。所以,就请了一个非常年轻的小孩,他需要化很长时间的妆,躺在那里,然后用真雪埋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首先,因为一些原因,拍摄计划调整,他好几次化完妆,在现场候场几乎一整天,都没有被拍上;连续几天如此。好不容易,终于要拍这场戏,他化好妆,躺下,被很厚的雪覆盖好。他唯一要做的表演,就是一动也不动——甚至连呼吸也不可以,因为会有哈气。
那场戏拍了很多机位,很多条。每结束一条,他都会问『我可以起来了吗?我有点受不了了。』可因为种种原因,还需要再拍一条、再拍一条、再拍一条……他就继续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喊停之后,他会再问一次:『我可以起来了吗?』
终于,这场戏过了,工作人员把他从雪里拽出来,他的背后已经湿透,身体僵直到几乎无法走路。我上前问他:兄弟怎么样,有事吗?他摇了摇头,然后就被工作人员架走去休息了。
这个角色没有名字,我也不知道这个演员的名字,我甚至不知道他没有化妆时的脸孔长得什么样子。现在成片里他的镜头,大约还剩个5秒钟左右。而每次看到这5秒,我都会想起那个,脸色惨白的小孩。」
肖一凡(右)在片场
另外一个故事,事关副机枪手琦琦,他是一直跟在女机枪手刘换男身边的一个角色,负责换弹和运送弹夹,一直带着一顶日式钢盔,是个瘦弱的小男孩。
「他没有什么台词,全片也基本就是跟在刘换男身边跑,最后和她一起牺牲。可因为剧情需要、李童视角的原因,片子里并没有展现他们具体的牺牲过程。李童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壮烈牺牲了。
在开机没多久之后,有一天琦琦私下里找到我,说,『导演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想跟你说一声,你要觉得不合适也没关系。我就想,我和刘换男牺牲的那场戏里,我的这个头盔,能不能戴在刘换男的头上。这是我临死前,唯一能为她做的一件事,虽然最后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吧。』
我听完,心里头颤了一下。
所以,现在最后的成片里,李童发现他们尸体的那场戏里,那顶日式钢盔,是戴在刘换男的头上的。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被人忽视的小细节。我们甚至没有给一个近景或者特写去强调这件事。
但这也是一个让我印象极为深刻的小细节。」
肖一凡说,「保护」,是《生还》的诸多主题之一——
「男兵保护女兵,女兵保护孕妇、老人和孩子。因为这一层层的保护,才有了最后的『生还者』。」
琦琦在生命的最后时分摘下自己的头盔,把它戴在刘换男头上的这个决定里,就藏着这部《生还》和那段历史里,最为闪光也势必将永恒不灭的,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答案——而这一切,是这片战场的每一个人共同凝结缔造的。
《生还》的命,就此属于与之交错过的,每一个人。
-FIN-
编辑:尹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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