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法国时间 5 月 24 日,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以政治惊悚片《普通事故》摘得第 78 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这部电影讲述了一名汽车修理工绑架了一名疑似在监狱里折磨过他的男人的故事,反映了伊朗政治压迫下的人性选择。
电影《普通事故》
法国时间 5 月 24 日,伊朗导演贾法·帕纳西以政治惊悚片《普通事故》摘得第 78 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这部电影讲述了一名汽车修理工绑架了一名疑似在监狱里折磨过他的男人的故事,反映了伊朗政治压迫下的人性选择。
导演帕纳西曾多次遭到伊朗政府逮捕,此次获奖的新片也是在当局对他的创作禁令下秘密拍摄完成的。在伊朗严格的审查制度下,知名导演也得为创作铤而走险,那普通的伊朗民众又如何在艺术中寻求表达呢?他们,尤其是面临着更多文化禁忌的伊朗女性,也会“戴着镣铐跳舞”吗?
在《看不见的中东:深入日常生活的中东之旅》这本书里,自由撰稿人、摄影师姚璐以沙发客这一新身份深入中东当地,写下了 18 岁女生多萨的故事。在这个音乐演奏受到严格监管的地方,自小学习小提琴的多萨与朋友们四处寻找“钢琴展览”,打着“试用”的旗号在公开场合演奏。
今天单读分享《音乐游击战》这一章——与许多伊朗电影人的故事一样,多萨的故事也向我们展示了艺术创作在政治压力前的韧性。
多萨只有 18 岁,但她到设拉子汽车站接我时却出奇地沉稳、老练。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笑着接过我的摄影包,一排洁白的牙齿在小麦色的皮肤上画出一道弧线,仿佛秋日晴空,通透明亮。我跟着她穿过几条街道,走进一个满是四层公寓的住宅小区。
打开家门,多萨的妈妈笑脸相迎,用英语向我问好。妈妈是大学体育老师,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有一双细长的小眼睛。她告诉我,她最近正在学习德语,英语是为了我临时恶补的,说罢,她吐了吐舌头,表示自己的英语储备已经耗尽。
多萨和妈妈的家是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开放式厨房连接着客厅,客厅里摆了一组深灰色的转角沙发,几个塞满书和乐谱的书柜靠墙而立,木纹地板上铺了一块简约的地毯。
多萨把我带到她的房间,指着小床告诉我,这是我的住处。我连忙推托,表示我可以打地铺。多萨笑着解释道,她不喜欢一个人睡觉,平日里,她总是与妈妈一起睡在客厅。既然如此,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多萨的房间不大,有一台电子琴、两把小提琴、一张书桌和一张小床。电子琴上方的墙上整齐地贴着贝多芬、帕格尼尼、切·格瓦拉、萨特、卓别林等几十位名人的黑白照片,电子琴旁的书桌上摆着文具和水彩笔,墙上贴满了多萨天马行空的漫画作品——骑着大象变戏法的小女孩,跪在雨夜里祈祷的小女孩,即将被怪物吞噬的小女孩。小床的上方有一根麻绳,绳子上夹着她刚上好色的漫画。多萨摘下绿色的头巾,挂到衣柜里。她的衣柜像是一片初春的森林,挂满了青草绿、豆绿、橄榄绿、墨绿的衣服和头巾。
傍晚,多萨说要带我参加一个“秘密聚会”。
街上的汽车开足马力,咆哮而过,一阵阵风嗖嗖地在眼前刮过,如同铿锵有力的鞭子,甩下猛力的一击。多萨冷静地左右张望,一旦发现过马路的微小契机,就拉着我的衣袖飞速蹿到对面。我们左闪右避,过了几条街,才在一条主干道上打到了车。
出租车在昏暗的广场边停下,多萨带我绕过广场,步行到一家咖啡店门口,与两位青年会合。一位青年背着吉他,头发打满发蜡,眼神炯炯,另一位留着干净的寸头,戴着黑框眼镜。
咖啡店的门面很小,只够两位店员在料理台操作,店面外的空地被树丛围了起来,摆着十几个小圆桌,布置了昏黄的灯光。两位青年匆匆与我打了个招呼后,就兀自在店门口踱起了步。多萨用右手托着下巴,一言不发,一双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犹豫再三,他们把店员叫了出来。店员不停地摇头摆手,一脸歉意。他们仨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决定换个地方。
我跟着他们在黑漆漆的小巷七拐八拐,来到一家很小的咖啡店,店里只有五六张桌子,木纹装饰的墙面上贴满了各界名人的黑白照片。昏黄的灯光下,多萨和两位青年的脸只剩大片阴影,谁都看不清谁,但他们都觉得来对了地方。
与老板一番寒暄后,我们找了个沙发位坐下。多萨松了口气,低声告诉我,伊朗禁止在公共场所演奏音乐。为了找个地方弹唱,他们只能找老板比较好说话的、不起眼的、不容易被突击检查的小店。
头发打满发蜡的青年取出吉他,开始调音。安全起见,老板关掉了最后几盏灯,为每桌点上蜡烛。咖啡店仿佛从街道隐身。
调音完毕,青年清了清嗓子,仅有的几位顾客转过头来,安静地望着他。他的手慢慢在琴弦上扫出和弦,黏涩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传来,宛若温柔的耳语。一阵轻盈绵长的曲调后,他的歌声越来越开阔,仿佛从蒙着薄雾的森林进入了无边的旷野。一旁的寸头青年突然站了起来,接过曲子,他的歌声像地平线一样宽广,无边无际。到高潮处,他俩闭上眼睛,在各自的声部遨游。烛光在他们的脸上摇曳,照出淡淡的轮廓。
多萨跟着曲子轻轻摇摆,我问她为何不一起唱,她小声告诉我,对女性演奏音乐和唱歌的管控比对男性更为严格。多萨曾在咖啡店唱过歌,却不幸招来了警察。安全起见,她还是低调为妙。
两位青年点的比萨和意大利面被晾到了一边,他们抱着吉他,一直唱到了咖啡店打烊。
伊朗有句俗话,最穷的家庭至少有两本书,一本是《古兰经》,一本是哈菲兹的诗集。哈菲兹之于伊朗,如同李白之于中国,普希金之于俄罗斯。德国大诗人歌德曾如此说道:“哈菲兹啊,除非丧失了理智,我才会把自己和你相提并论。你是一艘鼓满了风帆的劈波斩浪的大船,而我不过是在海浪中上下颠簸的小舟。”
被誉为中世纪“波斯诗都”的设拉子是哈菲兹的故乡,也是他的安葬之地。去往哈菲兹墓园的路上,多萨告诉我,遇到困难或困扰时,伊朗人会随手翻一页哈菲兹的诗,用来占卜吉凶或寻求启示。
刚到墓园门口,多萨向一位小伙子付了点零钱,小伙子托着一个装满纸片的小盒子,盒子上站着一只蓝白相间的虎皮鹦鹉。这个小家伙一看就是个成熟的占卜大师,它娴熟地从盒子里衔出一张纸片,纸片上两行哈菲兹的诗句仿佛预言了我的旅途:
狂风巨浪何所惧,
它不过是一粒微小的水滴。
售票处挤满了人,窗口上方贴着本地人与外国人截然不同的门票价格。多萨身姿轻盈地挤进人群,买了两张本地人票,带着我浑水摸鱼溜进了墓园。
墓园中央是一条长长的通道,两旁种了高大挺拔的松柏。穿过通道尽头的长廊,是一个八角凉亭,凉亭中央的大理石石棺是哈菲兹的长眠之地。抬头望去,穹顶上的水蓝色彩釉砖从中心向外扩散,组成十六角星,十六角星的延伸线再次向外扩散,形成更大的十六角星。红色、绿色、蓝色、紫色的圆点和花瓣图案规则地排列其中,如同设拉子的夏天般繁花似锦。
哈菲兹出生于蒙古伊利汗国统治末期,那时,统治阶级专制暴虐,宗教势力猖獗,社会道德沦丧。哈菲兹在诗中如此描述那个动荡的时代:“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一片黑暗,鬼魅横行。” 在诗歌中,他同情被压迫者的不幸遭遇,讽刺畸形的社会伦理,表达对社会的强烈不满。不过,黑暗的时代没有磨灭他对设拉子、对大自然的热爱,他眷恋这里的一草一木,咏颂春天、鲜花、夜莺、美酒、爱情,呼唤自由、美好、公正,在他的诗歌里,万物有灵,蓬勃生长,浸润着生命。
7 世纪,萨珊王朝覆灭,此后的几个世纪,波斯先后被阿拉伯人、塞尔柱突厥人、蒙古人等入侵。虽历经长时间的外族蹂躏和浩劫,但波斯文化和艺术却一脉相承,一直保留到了今天,其中,以哈菲兹为代表的波斯文学便是重要的文化根基。
来墓园凭吊的伊朗人络绎不绝,他们或站在石棺旁低头悼念,或轻声吟诵哈菲兹的诗句,有的人在不大的墓园里找了个角落坐下,手捧诗集,沉浸地阅读、默念、深思。
设拉子是法尔斯省的首府,法尔斯是古代波斯人最初定居的地方,堪称波斯的故乡。公元前 550 年,居鲁士在帕萨尔加德战役中打败他的外祖父阿斯提阿格斯,灭掉米底王国,建立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帝国——波斯帝国。位于设拉子东北 60 公里的波斯波利斯是波斯帝国的都城之一,也是波斯文化的发源地。
我问多萨该如何前往波斯波利斯遗址,她淡定地告诉我,两天后,她和妈妈计划一起去探望住在遗址外的外公外婆,我可以与她们同行,顺便住上一晚。
那天中午,多萨的妈妈带着我们熟练地换乘三辆共乘出租车,前往外公外婆家。外公外婆的家是一栋外表平平无奇的平房,但内部却装饰一新。气派的客厅里铺着足足可以躺下十个人的波斯地毯,地毯以粉色和紫色为主,绣着脉络清晰的花朵和藤蔓。阳光从几扇田园风格的白色格子窗洒进来,照在转角沙发和地毯上。开放式厨房里摆着两台冰箱,褐色木纹的柜子和台面庄重典雅。从各地赶来的亲戚们围坐在地毯上,分享着可口的午餐——牛肉末、胡萝卜、小扁豆炒米饭,以及沙拉和薄荷叶子。
睡了个午觉后,我和多萨跟随外公来到波斯波利斯遗址的后门。退休前,外公是这里的员工,他和门卫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我们进去了。
背靠拉赫马特山的波斯波利斯建于公元前 516—前 513 年,这座城市的缔造者大流士是罕见的集征服和管理才能于一身的君主,在他统治时期,波斯帝国的疆域横跨欧亚非三大洲。波斯波利斯的一处浮雕上,23 位来自东南欧、巴基斯坦、努比亚等地的使者手捧金粉、香料、战斧、象牙等,列队向国王纳贡,波斯帝国当时的地位可见一斑。
从庄重的阶梯拾级而上,眼前是由巨大蜜色石块搭起的“万国之门”,它高达 18 米,两旁由人首牛身有翼兽守卫,据说当年,穿过这道门,犹如穿过了整个世界。不远处,是国王接见臣民的阿帕达纳宫,原本的 72 根廊柱只剩 13 根,柱头用双头牛、鹰、狮子等装饰。宏伟的百柱大厅如今只剩一排排坍塌的石柱。
在被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大军征服前,波斯人信仰琐罗亚斯德教,该教先知琐罗亚斯德提出“善恶二元论”的宇宙观,认为世界诞生之初就存在善与恶、光明与黑暗的对立,这种对立上至国家、权贵,下至村落、百姓,无处不在,它催生出广泛的矛盾和斗争,构成万事万物的变化规律。琐罗亚斯德教崇尚“火”,故又称拜火教。“火”代表“唯一真正的造物主”——阿胡拉·马兹达的创造物,象征至诚、至善。如今,阿胡拉·马兹达的形象在波斯波利斯的浮雕上依稀可见,他拥有人的上半身,鸟的尾巴和长长的双翼。
公元前 331 年,马其顿人在亚历山大的率领下侵入波斯,波斯波利斯被付之一炬。木制的屋顶和泥造的墙面惨遭毁灭,只有石造的部分保留了下来。
傍晚,伊斯法罕的谢科洛夫拉清真寺沐浴在夕阳之中,人们在伊玛目广场的喷泉边席地而坐,谈天说地。(摄影:姚璐)
3从波斯波利斯回来的那天晚上,多萨提议一起去参观钢琴展览。她自小学习小提琴,钢琴只是略有涉猎,但她没向我解释什么。不同于平日里一身绿色的打扮,多萨穿上了黑色的轻薄外套,搭了一条鲜黄色的头巾,成熟中带着点俏皮。她背上小提琴琴盒,与妈妈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我出门了。我们穿过几条马路,在一栋公寓楼下与她的朋友会合。她的朋友也穿了黑色的外套,戴着鲜黄色的头巾。一碰面,她俩就捂着嘴咯咯直笑,两双大眼睛闪闪发亮。
钢琴展览位于一家高级酒店的顶层大厅,透过大厅的落地窗,设拉子的夜色尽收眼底。大部分街区和道路都黑漆漆的,只有几条主干道灯火通明,车如流水。
展厅门口有一块写满钢琴品牌的背景板,多萨站到背景板前,露出清澈的笑容。圆形的大厅里摆了二十多架三角钢琴和普通钢琴,人们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在钢琴上敲响几个琴键,试听音色。多萨和朋友东张西望,窃窃私语,偶尔在一架钢琴前驻足片刻,敲几个音,敷衍地评价一番。
眼见人流量越来越大,她俩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在一架钢琴前,她俩停下脚步,相视一笑。多萨从琴盒里取出小提琴,架在肩膀上,她的朋友坐到钢琴前,从包里拿出琴谱,摆到谱架上。她们收起笑容,目光沉静地望着彼此,点了三下头,随即,贝多芬的《悲怆》第二乐章从她们的指尖和弓弦传了出来。交谈声戛然而止,人们慢慢围拢过来,驻足聆听。缓慢柔和的乐声仿佛令人置身午后的林间——到处都是微风中摇曳的青草,光斑下轻舞的蝴蝶。
当最后一个音符缓缓消散时,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多萨和朋友像是刚刚完成演出的演奏家,向听众们鞠躬谢幕。
回家路上,多萨向我展示了几张照片,照片上,她与十几位乐团成员在体面的音乐厅舞台上排出队形,为观众演奏乐曲。然而,多萨并不满足于此,在她看来,音乐不该只属于有钱、有闲的人,不该只存在于音乐厅里。音乐属于全人类,不论贫穷或富贵,不论是忙碌的上班族还是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都有聆听音乐、享受现场演出的权利。相比一本正经地在音乐厅演出,多萨更喜欢把音乐带给萍水相逢的路人。
多萨曾无视法律法规,在设拉子的街头为路人演奏小提琴。果不其然,她很快吸引了警察的注意,被带到警察局。好在当时的她尚未成年,警察把她的妈妈叫去训斥了一顿,就放她们回家了。妈妈表面上附和警察,背地里却对女儿的想法和行为赞赏有加。不久,多萨因为有“案底”而被取消了一场合法演出。
明着反抗的路走不通了,但多萨没有气馁,反倒是琢磨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她告诉我,钢琴展览虽然是“公共场所”,但钢琴可以试用,她和朋友打着“试用”的旗号为路人演奏,万一被逮个正着,也好辩解说只是试一下钢琴的手感、音色和合奏效果。从那以后,多萨和朋友总是定期在家排练,一旦有钢琴展览,她们就迫不及待地赶去“巡演”。
伊朗地铁设有女性乘客专属车厢,男性乘客禁止入内。(摄影:姚璐)
多萨说,她很难与同龄女性成为朋友,因为她们过于关注个人生活,过于情绪化,“像小女孩一样”。我问起她为何小小年纪竟如此成熟、勇敢,她告诉我,她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那个年代的人结婚普遍草率,婚后容易出现危机。她的母亲不堪忍受父亲的家庭暴力,果断离了婚,独自抚养女儿。多萨感激妈妈独自撑起一片天,给了她安全、稳定、健康的成长环境。很小的时候,她就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成为和妈妈一样经济独立、人格独立的女人。
两年后,多萨的妈妈遇到了新的恋情,她前往德国,开启新的生活,多萨也远赴加拿大留学、工作,还找了一位来自中国的男朋友。学习和工作之外,她喜欢上街为路人演奏小提琴。对于热爱音乐、热爱分享的她来说,这份自由才是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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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单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