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黑帮少女和她房间里的“鬼”

快播影视 欧美电影 2025-12-31 06:01 1

摘要:这是新加坡电影《核》的开场,徐心宇说自己的房间里有只鬼。有一天,朋友秀秀带来DV,两人准备把它拍下来。当然,鬼并没有被拍到。它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之物的替身,压抑的成长环境、女孩间模糊的感情、对高压的家校教育的不满、对国族建构的怀疑等等,横亘在电影里。

《核》剧照

“你不要跟我乱说,我们家里没有这种东西”

DV画面:一个女孩,两只手臂僵直地贴在身侧,呼吸紧促,躺在自己床上。

切换至电影画面:另一个女孩举着DV,扫视房间各处。两分钟后,她说:“我什么也没看到。”“它平时就在这里。”床上的女孩回答,不敢睁开眼睛。

这是新加坡电影《核》的开场,徐心宇说自己的房间里有只鬼。有一天,朋友秀秀带来DV,两人准备把它拍下来。当然,鬼并没有被拍到。它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说之物的替身,压抑的成长环境、女孩间模糊的感情、对高压的家校教育的不满、对国族建构的怀疑等等,横亘在电影里。

2025年9月底,《核》在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进行亚洲首映后颇受好评,“迷影选择荣誉”给它的授奖词中写道:“别样的青春成长故事与极具在地性的国族寓言和地方叙事相连接。导演从纯粹的女性视角出发,灵动细腻地捕捉到了角色间的私密情感关系,并将其放置于更广阔的社会语境之中,从而具有了一种复调式的情动力量。”由于相似的文化背景和教育理念,这部电影呈现的虽然是新加坡女孩的故事,但也能从中看出中国女孩的影子。

12月初,《核》在几个国家放映,并且回到新加坡本土。负责电影审查的信息通信媒体发展管理局将其定级为最严格的R21(限制级,仅限21岁及以上成年人观看),开票一个小时后,所有票一售而空。

“很多东西都浮起来了。”12月下旬,导演陈思攸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说,放映结束后,因为痛苦而被选择性遗忘的学生时代记忆被观众重新拿出来讨论,“很多年轻人有跟我说,这个电影给他们一种很anarchy(秩序瓦解,无政府状态)的感觉。”这是她的第一部长片,也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电影,包括影片中的那只“鬼”。

陈思攸在13岁的时候第一次碰到“鬼”。那时候她刚搬进新家的小卧室,凌晨3点钟,房间里忽然很冷,收音机的声音一阵大一阵小,于是她赶快关掉聊天的电脑躲进被窝。她感觉边上有个“人”,过了一会儿,它压到了自己身上。

在新加坡,谈论鬼魂并不是荒诞不经的事。虽然晚上吓得要死,第二天,陈思攸还是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跟妈妈说,妈妈,我房间里有一个“鬼”。但她那务实、一心渴望着好生活的妈妈立刻说,你不要跟我乱说,我们家里没有这种东西。

“就好像一巴掌打我的脸,叫我闭嘴。然后我就,OK,这不可以跟别人讲。怕的时候也把它压下去,变成我生命中的一个秘密。”真切而隐秘,消散又聚合,从13岁到16岁之间,陈思攸一直与房间里的“鬼”住在一起。有时候她问,你是谁?但没有回答,也就没那么好玩。“它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很多年跟它住在一起,我感到它不想害我。它可能也是一个很孤独的‘鬼’,是我占了它的位,打扰了它。我就有一个 roommate(室友) 这样。”

很多年后,她把这个秘密从现实中攫取出来,放进了电影创作中,试图讨论的是——这个“鬼”是从哪里来的?

导演陈思攸 图/受访者提供

“哪里可以跟六七岁的人讲没有未来”

2008年之前,新加坡的小学生要在四年级末经历一次分流考试,根据成绩被分为三个层次:EM1、EM2、EM3。大约有10%的学生进入EM1,学习四门主课:英语、数学、母语和科学,并且可以选修高级母语;大部分学生分入EM2,不修高级母语;成绩差的学生则进入EM3,不学科学。政府称,这是把不同学习能力的学生分类,便于因材施教。

事实的另一面是,如同新加坡导演梁智强的讽刺喜剧《小孩不笨》里讲的,EM3的学生会遭到师生歧视,甚至萌生自杀念头。

陈思攸是经历过分流制度的学生。与《小孩不笨》里的EM3学生相反,她被分在EM1,是聪明的学生,好孩子。但她每天也很害怕,怕被骂,“骂你的裙子,骂你为什么流这么多汗,为什么跑来跑去,讲话那么大声,什么都骂。”如果考试考得不好,以后就进不了大学,去扫地,捡垃圾,“no future”(没有未来了)。

“哇,七岁诶,哪里可以跟六七岁的人讲没有未来,未来甚至还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你都不知道你的未来是怎么样的(就没有了)。”

分流制度下,聪明学生被鼓励读理工科,长大后当医生、律师、工程师,“笨的人才会去学艺术。”但在选中学的时候,陈思攸决定遵从自己的意志,去一所更偏重艺术的华文女校。

在那所管教严格的华校中,陈思攸开始变得封闭。生存策略之一是想象自己是一只变形虫,可以自给自足,还可以不断裂变,一个变两个,两个变四个。生存策略之二是叛逆、生气,“我觉得不对就会说,一说就被骂,就好像撞墙,然后去罚站。”

她非常喜欢文学课,同时对另一些怎么也提不起兴趣,比如科学,“整天睡觉”,比如“社会学”,其实教的是新加坡官方历史。

再比如每个学生都必须修的“好公民”课,告诉学生,新加坡是一个脆弱的小国,因此每个人都要团结起来,贡献力量,“为国家多生几个孩子吧”;新加坡是一个多语言、多种族的国家,要和谐相处不可以打架;新加坡的社会稳定根植于家庭稳定,以儒家思想为行为准则,“你要听话,你要乖。”《核》的主演郑恺心跟陈思攸讲过一件事,她在中学时的成绩足够申请奖学金,但因为她喜欢问很多老师们不喜欢的问题,最后被排除在外。

中学二年级的一次考试之后,陈思攸被踢到了“烂班”,不会再有任何奖学金,不会有老师督促,“每个人都觉得我们很失败,然后就是,放弃吧。”

《核》剧照

“我们的命好像不是我们选的”

“烂班里面真的是超好玩,其实我们烂班里面很团结。”陈思攸看起来高、瘦,格外健康。她所说的“烂班”其实是一个体育生居多的新班级,她喜欢跑步,个子在高中时蹿高,不用再因为瘦小而隐藏自己。

更值得高兴的是,陈思攸认识了三个脾性相近的朋友,见到她们的时候好像一见钟情。她不再是变形虫了。她们到图书馆睡觉,闯进体育馆玩蹦床、踢球、跑步,爬到学校的钟楼里面睡觉,逃学,吃东西,没完没了地瞎聊。“没有做什么坏事”,最坏的事就是顶撞老师,“你看这个大便在跟我讲话,现在想起来是很没有礼貌啦。”

跟很多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一样,她们的四人小团体会变成一个“家庭”,但这个家庭里都是阿公、爸爸、儿子,“虽然我们在女校,但整天跟另外一些朋友说brother、brother,我们没有说sister、sister。”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女生就被管得很严,头发要这样,裙子要这样,很多东西不好玩了,可能我们觉得做男生比较自由。”

女孩之间也会互相迷恋。在《核》中有这样一个片段:拍鬼不成,徐心宇和秀秀就拿着DV在房间里玩耍起来,贴满水晶钻贴纸的DV继续摇晃运转,狭小的房间里暑气膨胀,亲密、暧昧,直到母亲突然进来打断了她们。

《核》剧照

穿什么吃什么说什么,喜欢谁模仿谁顶撞谁,这都是探索“我是谁”的具体步骤,在《核》中,徐心宇和她的三个朋友整日游走在走廊、荒地、街头。在一个洞穴里学着桃园三结义,发誓要为对方而死,向曾经是黑帮成员的Phoon叔叔请教怎么样做黑帮——走路的姿势、讲话的语气,以及“要珍惜”“要惜福”。

陈思攸对黑帮感兴趣,并不是因为暴力,而是因为其中的忠义仁勇。但当她真的要去搜索、考察新加坡的黑帮历史时,发现并没有多少资料,“已经被埋住了。”

电影里,少女黑帮最后被家长们发现,在校长办公室里挨一顿臭骂,各自领罚回家。

现实中陈思攸免遭这样的处罚,是因为有一天她想明白,如果要离开这样的环境,要离开新加坡,她必须凭成绩考出去。“我没有礼貌,他们应该把我踢出去,但我成绩好,他们又踢不出去。这个也是系统问题。”

她不想丢失的是友谊。在妈妈拒绝相信她的房间里有鬼之后,陈思攸就不喜欢待在家里了,她总是和朋友们待在一起。因为她们会拿来佛牌、十字架,护佑她免受鬼魂困扰。她一直觉得友谊中包含了很多真实的东西,正是这些真实的东西带领她穿过了恐惧、虚假和被控制的时刻。

中学考试结束,拿到成绩的那一天,陈思攸想到那是她们最后一次待在一起,穿一样的校服,在同一所学校里。在必将到来的分散之前,她感到很难过,“我们的命好像不是我们选的。”

亚洲女孩

每年或者每两年,陈思攸会从纽约回一趟新加坡。

2008年,她考去了美国卫斯理大学。离开新加坡之后看新加坡,她的情感变得复杂。学生时代觉得滑稽的宣教,如今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新加坡也想在这个大大的世界里生存。中国是很大,有自己的水、自己的山,什么都有,新加坡什么都没有。”她讲,“我觉得很多新加坡人都觉得 helpless,没有办法,那就(过得)舒服。父母也是跟我们说,他们以前很辛苦,你们现在舒服就好。”

到了纽约,她终于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自由,但太自由同样让人找不到自己。而且,在美国她也没有再找到过中学时期那样的亲密友谊了。

大学毕业后的第一年,为了保住签证,陈思攸必须留在美国不离开。那一年她的外婆去世。妈妈说,签证那么难拿,机票那么贵,你就不要回来了。陈思攸于是一个人待在美国,“就在等,什么都不能做,感到生命暂停了。不知道(移民局)那个人会说可以还是不可以,我站在中间,不能向前不能向后,好像limbo(一种被悬置、无法前进也无法退回的状态)。”

陈思攸对这样的处境也开始感到困惑。她的第一部短片《归》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阿嬷去世后,小女孩Michelle一家因为护照的手续问题不能及时从美国回新加坡参加葬礼,但Michelle仍然能听到、感受到阿嬷,她甚至把家中饲养的海龟视作阿嬷的化身,呼唤它。如此等待多日,她终于在吃饭的时候问父母:“为什么我们还在美国?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回去?”

《归》剧照

直到现在,她还会想这些问题:“我到底是什么人?新加坡人还是美国人?我真的要这个吗?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她开始回溯自己的过往经验,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塑造了自己,或者说,一个成长在过于注重成绩、被系统控制的环境里的人,还可以改变吗?接着,她又拍了第二部短片《血色草莓起司蛋糕》。

10分钟左右的《血色草莓起司蛋糕》可以视作《核》的试炼版。三个女校学生因为抽电子烟被教导主任训诫,为了吓唬教导主任,她们策划了一出恶作剧——一个被教导主任的车“撞死”,另一个在跟教导主任争执时从天台坠落“摔死”。压抑的校园、严苛的老师和不想被约束的女校学生,后来一直延续到她的长片中。

两部短片之前,陈思攸一直没有什么自信,“我没有那种信心说,我要讲的话有人要听。”

“我们对十几岁的亚洲女孩的印象,一般都是顺从的。谁会花时间听她们说话?我想社会上大部分人都不会。”她在接受《单读》采访时这样说。但短片陆续入围国际影展,似乎让她意识到,变化发生在这样的时刻:女性坐上导演席,获得了回到自身真实感受与价值判断的勇气与空间,并在这一过程中,悄然改写了长期以来的叙事方式。

《血色草莓起司蛋糕》海报

2019年,陈思攸开始写《核》的剧本。那时候她回新加坡,还是常常去找朋友们。留在国内的朋友生活日渐稳定,赚钱,生孩子,赚钱,再生孩子。早几年她们会跟陈思攸说,你为什么这么苦?你到底在做什么?这几年慢慢产生变化,“她们跟我说很佩服我,真的去追我要做的东西。”陈思攸察觉到她们心里有一种迷失,除非用极其忙碌的生活把自己填满,满到没有时间去迷茫。

六年后,《核》放映那天,她见到了她最好的朋友、很多年没见的同学,二十来个人,通过各种方式抢票、换票,闹哄哄挤在前几排,笑得很大声。

影片的末尾,四个女孩在毕业考试中要根据一张鱼尾狮图做简答题,描述自己看到的内容。她们给出了不同的答案,有的说这是新加坡的建国故事和图腾,也有的说,这是假的。她们的人生在此产生分野、分离。

“我没有想说谁的答案是最好的,或者谁的答案不对、不正确。我要这四个女孩子做出她们的决定,即使这个决定会使她们分散,分散也是一种成长的过程。”陈思攸说,“但最重要的是,当我们长大成人,要睁大眼睛,去看生活里有什么样比较大的东西在控制我们,要self awareness(有自觉意识),要靠自己打破鱼缸,对道路负责任。”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

责编 杨静茹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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