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房子空了快三年了,从父亲走后,我就用一把大锁把它封存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也一并锁在里头。
五十岁这年,我终于决定,把父亲那间老房子给卖了。
钥匙在手里攥着,冰凉的,像一小截冬天。
这房子空了快三年了,从父亲走后,我就用一把大锁把它封存了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也一并锁在里头。
可时间这东西,最是无情,也最是公平。它不会因为你的悲伤就停下脚步,也不会因为你的挽留就多做片刻的逗留。
三年,足够让屋子里的空气变得陈旧,让墙角的灰尘结成蛛网,也足够让我那点残存的念(nian)想,被日子磨得越来越薄。
儿子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说要在那边扎根。
我和爱人商量着,干脆把这老房子卖了,再加上我们这些年的积蓄,给他在省城凑个首付。
孩子们有自己的天空,我们做父母的,能做的,也无非就是用力地托他们一把,让他们飞得更高,更远。
这个道理,我懂。
只是心里头,总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推开门的那一刻,“吱呀”一声,像是老人的一声叹息。
扑面而来的,是阳光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我挥了挥手,阳光下,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像一群迷了路的小精灵。
屋子里的陈设,还和父亲在时一模一样。
那张他坐了几十年的藤椅,扶手被磨得油光发亮,上面还搭着他常穿的那件蓝色中山装,袖口洗得都有些发白了。
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早就停了。指针永远地定格在了两点四十五分。
我记得,那正是父亲走的时间。
是我亲手把电池取下来的。
当时就觉得,他都走了,这时间,还走个什么劲儿呢?
我在屋里慢慢地走着,用手抚过每一件熟悉的家具。
这感觉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里的每一寸空间,陌生的是,这里再也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
父亲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一辈子都是。
我们爷俩,坐在一起,常常是半天都说不上一句话。
他有他的心事,我有我的世界。
我们就像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两个房客,客气,疏离。
我小时候,羡慕过别人家的父子,能勾肩搭背,能一起喝酒吹牛。
而我和他,永远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
那墙,是沉默砌成的。
我甚至一度觉得,他是不爱我的。
不然,为什么他的眼睛,从来都不愿意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
不然,为什么我考上大学,拿到通知书给他看时,他只是“嗯”了一声,就转身进了厨房,好像那张纸,还不如案板上的一块豆腐重要?
这些念头,像一根根细小的刺,在我心里扎了几十年。
直到今天,站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我才发现,那些刺,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和我长在了一起。
整理东西的时候,我格外地慢。
好像多拖延一分钟,就能把过去多留住一分钟。
我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叠好,放进箱子里。
他的衣服不多,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件,颜色也都是灰扑扑的,一如他的人。
在整理他的床铺时,我在枕头底下,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拿出来一看,是个用手帕包着的小铁盒。
是那种最老式的饼干盒子,上面印着牡丹花的图案,漆都掉了大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认识这个盒子。
这是我小时候,最宝贝的东西。
那时候,谁家要是有这么一个铁皮饼干盒,那可是了不得的财富。
我用它来装我的弹珠,我的画片,还有我偷偷攒下的几分钱。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弄丢了。
为此,我还哭了好几天。
父亲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我以为他根本不在意。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收着。
我的手有些发抖,慢慢地打开了那个铁盒。
里面没有弹珠,也没有画片。
只有一沓厚厚的,泛黄的纸片。
我拿起一张,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仔细地看。
那是一张电影票。
《地道战》。
票价,一毛五。
时间,一九八二年十月三日。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了一下。
一九八二年,我八岁。
那是我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带我去看电影。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
父亲把我扛在他的肩膀上,他的肩膀很宽,很硬,硌得我有点疼。
但我还是喜欢那样被他扛着,因为那样,我能看到比别人更远的地方。
电影院里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
我什么也看不见,急得快要哭出来。
父亲就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和汗水的味道。
我就是在那股味道的包围下,看完了整场电影。
电影里演了什么,我早就忘了。
但我永远记得,黑暗中,父亲那双大手,一直紧紧地护着我。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少林寺》、《牧马人》、《芙蓉镇》、《红高粱》……
每一张电影票,都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
我看到了那个穿着喇叭裤,留着长头发,一脸桀骜不驯的少年。
那是我。
那时候,我开始和父亲对着干。
他让我往东,我偏要往西。
他让我好好学习,我偏要去游戏厅里打一下午的街霸。
我们之间的战争,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一部叫《霹雳舞》的电影,我和他大吵了一架。
我觉得那是世界上最酷的舞蹈,他却说那是流里流气的东西。
我冲他吼:“你懂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吼完,我就摔门而出。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在一个同学家里,听了一晚上的磁带,心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感。
第二天我回家,以为会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可父亲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把一张电影票放在了我的桌子上。
是《霹靂舞》。
我当时愣住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买到这张票的。
我只知道,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看着银幕上那些跳着奇怪舞蹈的人,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对他的胜利。
是我用我的叛逆,逼得他做出了妥协。
可现在,当我看到这张被他小心翼翼收藏起来的电影票时,我才明白,那根本不是什么妥协。
那是一个父亲,笨拙的,无声的爱。
他不懂我的世界,但他愿意,试着去走进我的世界。
哪怕只是,买一张我喜欢的电影票。
票根一张张地翻过,我的青春,也一页页地在我眼前展开。
有我和同学偷偷去看录像的《英雄本色》,看完之后,我们学着小马哥的样子,用假钞点烟,结果差点把眉毛给烧了。
有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去看的《泰坦尼克号》,在电影院里,我偷偷地牵了她的手,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这些电影票,有些是我自己买的,有些,我甚至都不记得是怎么来的了。
可它们,都被父亲一张一张地,收集了起来。
他就像一个沉默的拾荒者,跟在我的身后,把我丢弃的,遗忘的,毫不在意的青春碎片,一一捡起,然后,视若珍宝。
铁盒的最底下,压着一张最旧的票。
纸张已经脆得像是要碎掉。
上面的字迹,也模糊不清了。
我凑到眼前,辨认了很久,才看出来。
《小兵张嘎》。
时间,一九七八年。
票价,五分钱。
一九七八年……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那一年,我四岁。
我生了一场很严重的病,高烧不退。
在那个年代,医疗条件不好,一个孩子发高烧,是会要命的。
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大火炉里被反复地烘烤。
我记得母亲一直在哭。
而父亲,他不见了。
我后来听邻居说,父亲是为了给我凑钱看病,去几十里外的工地上,给人扛水泥。
一袋水泥,一百斤,从一楼扛到五楼,挣五分钱。
正好,是一张电影票的钱。
我不知道他扛了多少袋水泥,才凑够了我的医药费。
我只知道,等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脱了形。
他的肩膀,被水泥袋磨得血肉模糊。
他抱着我,什么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那是我记忆里,他唯一一次哭。
一个像山一样坚硬的男人,哭了。
为了我。
而这张《小兵张嘎》的电影票,日期,正是我出院的那一天。
原来,他不是不见了。
他是用他的肩膀,为我扛起了一片天。
然后,在我病好之后,又用他扛水泥挣来的,那浸透了血汗的五分钱,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他想告诉我,儿子,你好了,我们去看电影庆祝一下。
可他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做了。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轻飘飘的电影票,却觉得它有千斤重。
我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几十年来,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解,所有的怨怼,都在这一刻,被这无声的爱,击得粉碎。
我哭我自己的愚蠢,哭我自己的无知。
我哭我错过了那么多,可以去拥抱他的机会。
我总以为,爱,是说出来的。
是要有鲜花,有掌声,有拥抱,有亲吻的。
可我忘了,有一种爱,它沉默如山,深沉如海。
它不说,它只做。
它藏在一张张泛黄的电影票里。
藏在那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里。
藏在那双被水泥磨破的肩膀上。
藏在那停摆的,两点四十五分的挂钟里。
我一直以为,人生是一场不断得到的旅程。
得到知识,得到财富,得到爱情,得到地位。
直到父亲的离去,我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失去”。
那种感觉,就像是你的身体里,被硬生生地挖走了一块。
那个空洞,呼呼地灌着冷风,让你疼,让你怕。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去逃避,去假装那个空洞不存在。
我用工作,用生活,用对未来的规划,去填补它。
可我越是填补,那个空洞就越大。
直到今天,当我打开这个铁盒,看到这些电影票的时候,我才明白。
人生,其实更像是一场不断失去的过程。
我们失去童年,失去青春,失去健康,失去亲人。
我们一个一个地,和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和事,做着告别。
而这个过程,不是为了让我们变得空虚,变得绝望。
而是为了让我们在失去之后,去明白,我们到底拥有过什么。
就像我,如果不是失去了父亲,我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静下心来,去整理他的遗物。
我也就永远不会发现这个铁盒,不会知道,在那些我早已遗忘的岁月里,他曾那样深沉地,爱过我。
他的爱,不是挂在嘴边的甜言蜜语,而是烙印在时间里的,一个个坚实的脚印。
他用他的一生,陪我看了无数场电影。
而我,却只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才读懂了他这部,无声的电影。
我把那些电影票,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地,重新放回了铁盒里。
然后,我擦干了眼泪,站起身。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儿子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那边传来儿子带着睡意的声音:“喂,爸,怎么了?”
听着他熟悉的声音,我的鼻子又是一酸。
曾几何几时,我也是这样,不耐烦地接着父亲的电话。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我说:“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儿子在那边打了个哈欠:“就那样呗,上班,下班,忙得要死。”
“嗯,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知道了知道了,爸,你打电话就为了说这个啊?没事我挂了啊,明天还得早起呢。”
“等一下!”我急忙叫住他。
“还有事?”
我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我父亲一辈子都没对我说过的话。
我说:“儿子,我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在那边,变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哽咽的语气,轻轻地“嗯”了一声。
“爸,”他又说,“我也想你了。”
挂了电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但我知道,这一次的眼泪,和刚才不一样。
它不苦,不涩。
是甜的。
我走出了那间老屋,最后一次,把它锁上。
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比如我的父亲,比如我的青春。
但有些东西,却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永远地,活在我的心里。
比如,那满满一铁盒的,无声的爱。
我不会再卖掉这间房子了。
我要把它留着。
留着这个,装满了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所有爱的地方。
等我老了,走不动了,我就回到这里。
坐在那张藤椅上,一张一张地,翻看那些电影票。
然后,告诉我的孙子,我的曾孙。
“看,这是你爷爷的爷爷,带你爷爷去看的电影。”
“他是一个不爱说话的人,但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人生就是这样吧。
总要等到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总要等到人走了,茶凉了,才想起,那杯茶,曾经是那么的温暖。
好在,五十岁,还不算太晚。
我还有时间,去告诉我爱的人,我爱他们。
我还有时间,去做一个,会“说话”的父亲。
我把那个铁盒,紧紧地抱在怀里。
它不再是一个冰冷的铁盒了。
它是我父亲,留给我,最温暖的,遗产。
那天之后,我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开始试着去理解我的爱人。
她喜欢跳广场舞,以前我总觉得那又吵又闹,俗不可耐。
现在,我会在晚饭后,主动陪她去公园。
我虽然不会跳,但我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旁边,看着她和一群老姐妹,在音乐里,笑得像个孩子。
她跳得满头大汗,跑过来,把水递给我,嗔怪道:“你看你,坐这儿跟个木头似的。”
我笑着说:“我这不是在欣赏我们家舞蹈家优美的舞姿嘛。”
她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脸上的皱纹,都像是开出了一朵花。
我开始试着去关心我的儿子。
我不再只是问他“钱够不够花”“工作顺不顺心”。
我开始学着上网,去了解他喜欢的游戏,他追的明星,他看的动漫。
虽然那些东西,在我看来,依旧是那么的不可理喻。
但我会耐着性子,听他讲那些我听不懂的规则和剧情。
有一次,他给我发来一个链接,是他玩的游戏的直播。
我点进去,看了整整两个小时。
屏幕上花里胡哨,打打杀杀,我看得头昏眼花。
但我还是在最后,给他发了一条弹幕。
“儿子,加油。”
第二天,他给我打来了电话。
他说:“爸,我看到你的弹幕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qPCR的兴奋。
他说:“爸,你是我直播间里,第一个给我刷礼物的亲人。”
我愣住了。
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刷礼物,我只是随便点了一下而已。
原来,那句“儿子,加油”,在他们的世界里,是需要“付费”的。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
我们这一代人和他们那一代人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道屏幕。
隔着的是,完全不同的,表达爱的方式。
但没关系。
只要有爱,方式,总归是可以学习的。
我跟儿子说:“那下次,我多给你刷几个。”
儿子在电话那头,笑了。
那笑声,清脆,爽朗。
就像我小时候,坐在父亲肩膀上时,听到的风声。
我开始试着,去善待我自己。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为了省几块钱,宁愿走几站地,也不舍得坐公交车。
我不再为了多接一个活儿,熬到半夜,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我开始给自己买一些好一点的茶叶。
我开始在周末的时候,约上几个老朋友,去钓钓鱼,爬爬山。
我开始明白,身体,才是最重要的本钱。
只有我好了,我的家,才能好。
有一天,爱人看着我,突然说:“老李,你发现没,你最近,好像爱笑了。”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吗?
好像是的。
我不用再假装坚强,不用再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里。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曾经那样深沉地爱过我。
而这份爱,给了我,去爱这个世界,爱身边所有人的,勇气和力量。
那个装满电影票的铁盒,我没有把它锁起来。
我把它放在了我的床头柜上。
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打开它,看一看。
就像是在和父亲,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爸,今天我陪你儿媳妇去跳舞了,她可高兴了。”
“爸,你孙子又换工作了,不过他说他喜欢,喜欢就好。”
“爸,今天天气不错,我想你了。”
我不知道,在天上的他,能不能听到。
但我相信,他一定能感受得到。
因为爱,是不会因为死亡,而消失的。
它只会,换一种方式,陪伴在我们身边。
就像那些电影票。
它们曾经,是一张张通往光影世界的门票。
而现在,它们是,通往我父亲内心世界的,唯一的,地图。
我循着这张地图,一点一点地,拼凑出了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父亲的形象。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爱得太沉默。
他不是不懂我,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守护着我。
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细节里。
而我,却用了半生的时间,才学会了,如何去阅读这些细节。
五十岁,我的人生,过半了。
回头看,一路走来,磕磕绊-磕绊,有欢笑,有泪水,有得到,也有失去。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知道,所有的失去,都是为了让我们,更好地,去拥有。
所有的告别,都是为了让我们,更深刻地,去理解。
所有的伤痛,都会在时间的治愈下,结成最坚硬的,疤。
而那道疤,会成为我们生命里,最独特的,勋章。
它提醒着我们,我们曾经,那样勇敢地,爱过,也被爱过。
这就够了。
不是吗?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
省城的儿子打电话回来,说今年公司效益好,发了笔不小的年终奖,他和他女朋友商量好了,过年,就开车回来。
这是他大学毕业后,第一次主动说要回家过年。
我和爱人高兴得像个孩子,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
买他爱吃的排骨,晒他爱吃的腊肠,把他的房间被褥都拿出去晒了又晒,让阳光的味道,把每一个角落都填满。
除夕那天,儿子开着一辆崭新的小车,停在了楼下。
车上下来一个姑娘,眉清目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儿子给我们介绍:“爸,妈,这是我女朋友,叫暖暖。”
爱人拉着暖暖的手,从上到下打量着,嘴里不停地说:“好,好,快进屋,外面冷。”
我看着儿子,他比上次视频里,又成熟了一些,眉宇间,有了一些我年轻时的影子。
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我回来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这个拥抱,我等了太多年。
年夜饭,我们四个人围坐在一起。
爱人和暖暖在厨房里忙碌着,我和儿子坐在客厅里,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儿子先开了口。
他指了指我放在电视柜上的那个铁皮饼干盒,问:“爸,这是什么?”
我说:“你爷爷留下来的。”
他好奇地拿了过去,打开。
当他看到里面满满一盒子的电影票时,他愣住了。
“这么多?”
我点了点头,把那个关于电影票的故事,慢慢地,讲给了他听。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就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我知道,我的心里,早已是波涛汹涌。
儿子安静地听着,一张一张地,翻看着那些脆弱的票根。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好奇,到惊讶,到沉默,最后,他的眼圈,也红了。
他拿起那张最旧的,《小兵张嘎》的电影票,手指在上面,轻轻地摩挲着。
“五分钱……”他喃喃自语,“原来爷爷的爱,这么便宜,又这么贵。”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所以啊,以后,别嫌你爸烦,别嫌你妈唠叨。我们对你的爱,可能方式不对,但那份心,是真的。”
儿子抬起头,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电影院里,看着《霹雳舞》流泪的,年轻的自己。
我们父子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好像在这一刻,悄然倒塌了。
吃完年夜饭,儿子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
厚厚的一沓。
他说:“爸,这是我给您和妈的。以前总觉得,给钱最实际。现在我明白了,钱给不了的,是陪伴。”
他又说:“爸,明年,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吧,把您和妈都接过去。我不想,再让你们两个人,守着一个空荡荡的家了。”
我拿着那个红包,手抖得厉害。
我摇了摇头,说:“不用,我们在这里住习惯了。你们有这份心,我们就很满足了。”
儿子还要再说什么,我打断了他。
我说:“走,咱们去看电影。”
儿子愣住了:“现在?”
“对,就现在。”
我拉着他,也叫上了爱人和暖暖,一家四口,穿戴整齐,出了门。
外面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年味儿。
我们去了市里最大的那家电影院。
我让儿子去选片。
他选了一部当下最火的喜剧片。
买票的时候,我特意跟售票员说:“麻烦您,把票根给我留着。”
售票员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照做了。
电影院里很热闹,坐满了人。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
灯光暗下来,银幕亮起。
我没有看电影。
我侧过头,看着坐在我身边的三个人。
我的爱人,我的儿子,我未来的儿媳。
他们看得聚精会神,时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开怀的大笑。
那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地清晰,格外地动听。
我的心里,被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
我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为什么要把那些电影票,都收藏起来。
因为,那一张张小小的票根,记录的,不仅仅是一场电影。
记录的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
而时光,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最珍贵的,东西。
电影散场,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儿子问我:“爸,电影好看吗?”
我说:“好看。”
他又问:“哪里好看?”
我说:“你们的笑声,最好看。”
儿子没有再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就像当年,在那个漆黑的电影院里,父亲握着我的手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又圆,又亮。
我想,父亲一定也看到了吧。
他一定,也在天上,笑着看着我们吧。
回到家,我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把今天晚上看的这场电影的票根,郑重地,放了进去。
然后,我拿出笔,在票根的背面,写下了一行字。
“二零二五年,除夕,一家人。”
我知道,这个盒子,以后会越来越满。
我会把我们每一次的欢聚,每一次的笑容,都变成一张张小小的票根,放进去。
等到有一天,我也像父亲一样,老了,走不动了。
我也会把这个盒子,交给我的儿子。
告诉他,这里面,装着的,是我们家,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爱。
那份爱,沉默,笨拙,却又,重如千钧。
五十岁,我终于看淡了。
人生,就是一场不断失去的旅程。
但同时,它也是一场,不断明白的旅程。
我们失去了很多,但也因此,懂得了更多。
我们告别了过去,但也因此,拥有了,走向未来的,勇气。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把铁盒盖好,放在月光下。
那朵褪了色的牡丹花,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又重新,绽放了。
来源:迪迪说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