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25年,恐怖片一派繁荣,演变成一种全球迷恋。两部经典恐怖续作《死神来了6》和《招魂:终章》双双挤进全球票房前15名。在北美,几乎“周周都有恐怖片上映”;在内地,虽面临延期、删改等问题,《死神来了6》仍收获超2亿票房。恐怖片的商业价值,几乎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2025年,恐怖片一派繁荣,演变成一种全球迷恋。两部经典恐怖续作《死神来了6》和《招魂:终章》双双挤进全球票房前15名。在北美,几乎“周周都有恐怖片上映”;在内地,虽面临延期、删改等问题,《死神来了6》仍收获超2亿票房。恐怖片的商业价值,几乎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市场是社会情绪的晴雨表。报告显示,今年恐怖片已经从万圣节等“季节限定”演变为日常文化消费习惯,其中Z世代观众成为主力军。
恐怖片的走红,是年轻人精神消费的重口味化。在紧张与放松交替的、可控的恐惧中,现实的沉闷被刺破。伴随强烈刺激的恐惧,正将人们在影院重新聚集。
《死神来了6》放映结束后的深夜,Anna顺着散场通道熟练地找到直梯,发现里面载满了人。
下意识想挤进去的她,突然缩回了脚。她想起电影里的一个场景——在观景塔上,女主角脚下的玻璃碎裂,人们从高空坠落,身体接触地面的一瞬炸成烟花。
电梯门下一次开启时,Anna小心翼翼走进去,发现平日争先恐后上电梯的人们,今天突然都变得很有秩序。
这是北京的一个周五,Anna下班后,就直奔单位旁边的商场。先去负一楼吃顿麦当劳,再坐直梯到六楼看电影,这是她周末前的固定安排。得知《死神来了6》被引进国内院线时,她兴奋不已。
对在职跨考电影研究生的Anna来说,看恐怖片是一种能有效缓解压力、又不会带来太多负罪感的放松方式。作为00后,“死神”系列既是她的童年阴影,也是童年回忆,“套路就是那个套路,但还是会期待被吓到的那一瞬间。”
图丨通宵备考的Anna
恐怖片不仅救了疲惫的“打工人”,也给奄奄一息的电影产业带来了希望。拓普研究院发布的《2025年中国电影市场洞察》显示,今年前三季度,全国电影市场累计票房419.5亿元,接近2019年的峰值。但三年“寒冬”,已给电影产业带来不可逆的损伤。新兴的娱乐方式层出不穷,逐渐取代了电影院在生活中的地位。
在今年的票房大盘里,春节档电影《哪吒2》独占近四成,很多观众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走进电影院。报告还指出,与去年相比,观众对电影的主动关注度明显下降,25岁以下的年轻观众占比跌破20%。影院观众的流失,似乎已是大势所趋。
与此同时,在世界范围内,恐怖片却呈现出一派诡异的繁荣景象。今年上映的两部经典恐怖续作《死神来了6》和《招魂:终章》双双挤进全球票房前15名。在影视产业咨询机构国家研究集团(NRG)针对8个国家/地区观众的调查里,有近一半的人表示自己热爱恐怖片,其中有部分观众全年都在看恐怖片。NRG在万圣节发布的研究报告指出,恐怖片已经从“季节限定”变为日常文化消费习惯,从曾经的“小众口味”演变成一种“全球迷恋”。其中,像Anna这样的Z世代(1995-2009年出生)观众是主力军。
市场需要恐怖片。去年,内地贡献了《异形:夺命舰》近三分之一的票房,超越北美成为该片最大市场;今年登陆国内院线的《死神来了6》虽然面临延期上映、删减等问题,内地市场还是稳居其票房榜第二。
观众对恐怖片的热情让电影院经理张杨印象深刻,但他并不意外。张杨不怎么看恐怖片,对《死神来了6》这种“血浆片”更是不感冒,但散场时听多了观众的讨论,已经能复述出最经典的几个场面。
张杨记得,去年第一次看到《异形:夺命舰》的预告时,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把手机拿远,不敢想象“在大银幕上看得有多吓人”。尽管他可能“永远不会去看”这些电影,还是感谢它们吸引观众走进了影院。
张杨认为,进口恐怖片,只是接住了国内观众无处安放的需求。在电影院工作了十余年,他经历过国产恐怖片最辉煌的时代。2011年,《孤岛惊魂》以不到500万元成本拿下近9000万元票房,开启了国产恐怖片的“黄金时代”。一段时间里,恐怖片以平均每年20~30部的频率进入市场。
再后来,国产恐怖片并未消失,但观众变得寥寥无几。几乎每个月,都会有几部海报恐怖骇人,却如复制粘贴般相似的电影悄悄上映,几天后便默默退出,如同幽灵一般游荡在冷清的院线。
哲学家阿尔弗雷德·舒茨指出人类存在一种根本性焦虑:“我深知自己终将死亡,因而畏惧死亡。”但人们只能暂时搁置对死亡的恐惧,将生命的存续与现实生活合理化。
大多数经典恐怖片的底层逻辑,就是将死亡这个人类最大的焦虑、同时也是最大的好奇具像化。“死神”系列中,角色从预知死亡,到试图躲避,最终残忍被害。在这个过程中,观众同角色一起逐渐意识到——死亡终将来临,但并没有因此失去对死亡的兴趣。
这个高度公式化的系列电影,在2025年,再次牵动起全球观众的神经。
去年秋招无果后,Anna马不停蹄地参加了春招。这次她放宽了对工作内容、薪资的要求,为了赶上“末班车”,她在面试中反复强调自己一毕业就可以入职,顺利拿到了一家国企的offer。6月底,Anna从学校毕业;7月初,她已经坐在了工位上。
日复一日做着繁琐的事务性工作,Anna开始怀念刚刚离去的学生时代。某天晚上,一篇在职跨考电影的帖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发帖人说,考研就像一剂“后悔药”,让他有机会做自己真正热爱的事。这句话就像一颗石子击中她的生活。于是,工作不满一个月的她加入了考研大军。
但朝九晚五的工作并不意味着有充足的精力备考。当Anna在单位的格子间坐了一整天,回家后继续坐在电脑前看艺术电影时,总觉得像在“坐牢”。终于有一天,她在长镜头和白噪音中一觉睡到天亮。
她发现,读大学时喜欢的那些“闷片”如今让她昏昏欲睡,只有在看恐怖片时,注意力能够聚集起来,她才算是一名“合格的观众”。
注意力匮乏、精神消费萎靡的时代,集中精力看一部电影变得越来越难。然而,恐怖片却凭借着简单的生理机制牢牢抓住观众。
在人类的进化过程中,对潜在威胁保持警觉是一种生存本能。恐怖片的画面、声音通过模拟“威胁信号”激活大脑的杏仁核,触发肾上腺素大量分泌,心率、血压、血糖升高,肌肉供血增加,观众的身体进入“战斗或逃跑”模式。
但坐在电影院里,观众知道自己始终是安全的。与此同时,大脑为了缓解这种紧张状态,会释放“天然镇痛剂”内啡肽和多巴胺,随之而来的,是放松和欣快。紧张与放松交替而至,平日积压的情绪一次次得到释放。这种安全、可控的愉悦,是恐怖片迷人的原理之一。
看电影是一种集体仪式,对于恐怖片更是如此。在NRG对恐怖片观众需求的调研中,“和别人一起看”被反复提及。恐惧将人们聚集在了一起,因为它能把焦虑变成笑声,把充斥在生活中的不确定性变成一种简单、直接的刺激。
1998年出生的冀成,也在偶然间发现了年轻人对恐怖片的狂热。两年前,在美国学习电影制作的她将自己的毕业作品——一部恐怖短片发在了国内某视频平台上,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工作。这部短片已经在美国院线上映,也在各大电影节逛了一圈,发布之前,她没有期待太多的反馈。
晚上十点,刚刚结束拍摄的冀成瘫在沙发上,随手打开了那个软件。几个红色的“99+”映入眼帘,她不由得坐直了身体。不到一周的时间里,这部短片的观看量就突破了50万。在最惊悚的时刻,弹幕如蝗虫过境般飞过屏幕,惊恐又兴奋的人们在虚空之中抱团取暖。
那一年,国内院线还没有现象级的恐怖片。年底,《涉过愤怒的海》上映。尽管不是所有人都去看了这部电影,但大家几乎都见过其中的一个场景——少女乘着木舟,从父亲高悬的尸体下经过。截图、剧照在社交媒体上疯传,这部电影也迅速被冠上“国产cult”的称号。一同出现的,还有那句曾经撩拨着无数观众心弦的宣传语“建议十八岁以下观众谨慎观看”。
图丨冀成在片场
对恐怖片的全球迷恋,是一种精神消费的重口味化。冀成也发现恐怖片越来越火有其背后原因,“经济低迷、生活乏味,人们需要强刺激。”
生理刺激将观众吸引到屏幕前,但真正让观众聚集起来的,是集体情绪。正如学者戴锦华所言:“迄今为止,电影仍然是最具公众性的艺术形态。最全面触碰和覆盖今天世界正在发生的,主流和非主流的,被凸显和被遮蔽的事情的,只有电影。”恐怖片观众们,正是在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中,瞥见了时代的残影。
今年是日本经典恐怖片《大逃杀》上映25周年,世界多地的影院举行了重映。刷到别人在社交媒体上po出的票根和周边时,Anna羡慕不已。她记得高三的一个晚自习,老师临时去开会,有同学偷偷用多媒体放了这部电影。
虽然屏幕上跳跃的小广告和时而的卡顿有些影响观感,大屏幕上的血腥杀戮还是深深地吸引着她。每有一个学生在电影里被杀,同学们都会发出压低声音的欢呼。在他们身后的墙上,“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的红色横幅崭新而鲜艳。
如今,年底考核在即,Anna的办公室弥漫着紧张的氛围。为了留出时间学习,她决定“只做自己该做的工作”,绩效和奖金只能先“放在一边”。但还是有人注意到了她的工作态度“不积极”。她被领导叫去谈话,从那间洒满阳光的办公室回到自己背阴、狭窄的工位上时,Anna突然感觉,自己其实从未走出高三的那间教室。
图丨Anna的工位
《死神来了6》的结尾,身陷诅咒的姐弟二人被货车甩出的木桩戳死在镜头前时,Anna和身边的陌生人同时笑了起来。恐怖片里的死亡,成了好莱坞式的“大团圆”结局。
NRG在报告的结尾给恐怖片提出了几个发展建议,其中一条是“将幽默融入恐怖”。报告指出,恐怖片的再崛起很大程度上源于“笑声与尖叫的交错”,幽默与自嘲既提供了情绪缓冲,也增强了释放感。
“死神”系列的前五部从2000年开始,以两到三年一部的频率上映。这次推出的是第六部,距离上一部已经过去了十四年。Anna发现,“死神”变了。曾经神秘、偏执、甚至有几分优雅的死神,现在却像急着下班的打工人。Anna觉得,这是因为“大家都在摆烂”。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已经疲于奔命,不想在电影里还那么累。
恐怖片也不再那么“小众”了。Anna在电影院看《死神来了6》的这天是七夕节,同一天,张杨发现,和另一部爱情电影相比,晚场的《死神来了6》上座率明显更高。猫眼专业版数据显示,《死神来了6》的票房在8月29日这天迎来了一个小高峰,达到1358万。
曾经,恐怖片是一个特殊的约会项目。张杨记得国产恐怖片很火的那几年,散场后情侣们成双成对地走出影厅,女生总是依偎在男生的怀里,男生则故作镇定地安慰着对方。而这天,走出影厅的情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剧情,眼中没有恐惧,只有兴奋。
最近几年,“未成年人谨慎观看”已经成为了惊悚、悬疑片的标配。这句话听起来像一句警告,却起到了“意料之外”的宣传效果。
去年8月16日,北美分级R级(17+)的恐怖片《异形:夺命舰》在国内院线上映。次日深夜,“异形吓坏8岁小孩,家长投诉影城”登上热搜。好奇的观众纷纷涌入影院,即使没有看过前作,也想看看这部影片究竟有多吓人。影片票房从上映首日的4103万元,飙升至8005万元。影院纷纷跟进,上映五天后,排片率从14%涨到了26.4%。一部恐怖片,成了暑期档最大的票房黑马。
NRG的报告指出,恐怖之所以能一直吸引我们,是因为它始终在变化。它随着文化一起生长,把人们共同的焦虑转化成既熟悉又新鲜的故事。
新兴媒介的出现则加速了这一进程,让恐怖变得越来越触手可及。研究发现,观众们通过日益多元化的方式“寻求恐惧”,其中,短视频已经成为恐怖内容的重要窗口。
上一部作品获得关注后,冀成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创作恐怖短视频。拍摄地点有家里的房间、厨房,住宅楼的走廊,以及小区的停车场;拍摄、表演、剪辑全部由她一人完成。
图丨冀成的恐怖短片拍摄现场
在有限的时间里,想要达到恐怖的效果,冀成常常会使用传统的“跳吓”(jump scare)手法,俗称“突脸”。因此,她的视频弹幕风格高度统一,观众们自发留下“高能预警”。她给这个系列取名为“微恐短片”,有观众留言称这些视频是“微小的长度,巨大的恐惧”。
而这种恐惧,来源于她的真实经历。毕业后,冀成留在影视行业工作。在这个行业,没有朝九晚五。出差、加班、连轴转是家常便饭,深夜结束工作也是常态。
有一次,项目完成,冀成在庆功宴后独自打车去机场,打算乘坐早班机直接回家。司机帮忙放行李时,冀成注意到他在上下打量她。盛夏的夜晚仍有些许寒意,她裹紧了衣服。在车上,司机和她搭话、叫她“小姑娘”,她不想回应,时而尴尬地笑笑,低头假装玩手机。
突然,司机说自己要去给车子充电,但“十分钟就好”。为了顺利到达,冀成犹豫着答应了。看着定位一点点偏离原来的路线,恐惧渐渐爬上了她的心头。到达充电桩附近后,司机下车,走到车尾开始操作,片刻后却没了动静。冀成回头,由于后窗被遮挡,不见司机的踪影。正当她疑惑时,却从车窗缝隙间看到一缕缓缓升起的香烟。
最后,冀成安全抵达了机场,但这段经历总让她心有余悸。后来,冀成把这段经历改编成了“微恐短片”。视频里没有“突脸”,有观众说,这次的故事里虽然没有“鬼”,但细思极恐,后劲十足;还有人在评论区分享了类似的经历。
但这一次,恐惧没有将人们团结在一起。一些观众表示自己“没看懂”,更有评论质疑视频中的女主角是否“穿着太暴露”,也有弹幕给出了解决方法——“女生最好还是不要太晚出门”。
在老套的恐怖故事里,主角总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在这部短片中,冀成尝试了“心理恐怖”的手法。她想要表现的是“独属于现代女性的恐惧时刻”。恐怖对象从即时的惊吓、可见的怪物转向了内心的隐秘角落,同时也意味着,观众并不总能共情主角的恐惧。
今年,冀成的“微恐短片”系列停更了。虽然脑海中时不时会冒出新的想法,忙碌的工作却让她难以抽出时间创作。更现实的原因是,她的作品虽然深受观众喜爱,却几乎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经济收益。
但作为创作者,冀成对恐怖片的前景非常乐观。她相信,只要现实生活还在源源不断地提供素材,恐怖片,及其背后的恐惧,就永远不会消失。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参考资料:
拓普研究院:2025年中国电影市场洞察
National Research Group:What Keeps Audiences Coming Back for More
Robben, A. C. G. M. (Ed.). (2018). A companion to the anthropology of death. Wiley-Blackwell.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