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砖厂的土路上,被拉坯车碾出了深深浅浅的辙印,正午的阳光晒得路面发烫,踩上去像踩在烧热的铁板上。
文‖卢霸先
图‖来源于网络
No.2025.12.12
(正文)
1992年的秋老虎,比往年都要蛮横。
砖厂的土路上,被拉坯车碾出了深深浅浅的辙印,正午的阳光晒得路面发烫,踩上去像踩在烧热的铁板上。
下午六点。
收工的哨声终于划破尘土飞扬的厂区,我扔掉手里磨得发亮的铁锹,和工友们一起,满身汗泥地往宿舍区走。
我叫王建军。
二十七岁,是砖厂烧窑车间的小组长。
我的日子就像窑里的火,日复一日,烧得旺,却也单调,除了砖坯的土腥味,就是汗水蒸发后留下的咸涩。
脱下沾满黄土的工装,我和其他工友没什么两样,都是被晒得黝黑、手上布满老茧的糙汉子。
“建军!王建军!”
会计室的老张头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带着点神秘的笑意,“厂长办公室的林会计找你,说是有工资的事。”
“林会计?”
我愣了一下。
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张白皙、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漂亮的脸。
“还能有哪个林会计?李秋燕、李会计呗!”
老张头拍了拍我的胳膊,还挤了挤眼,“快去,人等着呢,别让人家姑娘家久等。”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秋燕。
砖厂唯一的女会计。
也是厂里公认的“一枝花”。
听说她是高中毕业,在那个年代算是高学历,算盘打得又快又准,账目做得清清楚楚。
我跟她交集不多。
最多就是每月发工资时,排队到她面前,她抬头对我笑一下,报出我的名字和工资数。
我接过钱,说了声“谢谢”,就匆匆离开。
她漂亮,是那种带着书卷气的、干净的漂亮,说话轻声细语,和砖厂的粗粝环境格格不入,厂里不少光棍都惦记着她,但没人敢轻易靠近。
我恍惚的应了一声,转身往办公楼走。
办公楼里很安静,和车间的嘈杂截然不同,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水味。
厂长办公室在二楼,而林会计的办公桌就在外面的隔间。
我走到隔间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是李秋燕的声音,温柔得像初秋的风。
我推门进去。
她正坐在办公桌后,微低着头对着账本拨算盘,手指纤细,在算盘珠上灵活地跳跃。
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她的头发镀上了一层浅金色,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显得格外柔和。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白皙的手腕。
“李会计,您找我?”
我站在桌前,有些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停下了手里的算盘,笑了笑说:“王组长,收工了?坐吧,不着急。”
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其实心里还是有些紧张。
她没立刻说话,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又从桌上拿起一张纸,看了看,像是在确认什么。
办公室里一时只有窗外传来的蝉鸣和远处砖厂机器的轰鸣声。
“是这样”
她终于开口,语气很轻柔,但眼神似乎有些闪躲,“这个月的加班费算好了,你的最多,我给你单独装了信封。”
她把信封推到我面前,又指了指那张纸,“还有,我这儿有两张戏票,是县里豫剧团来演出的,《穆桂英挂帅》,今晚七点,在职工俱乐部。”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我一个人,你……要不要一起去看?”
我彻底懵了。
脑子里像是被砖坯砸了一下,嗡嗡作响。
李会计……请我看戏?
这简直比让我立刻烧出一窑完美的青砖还要来的不可思议。
我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见我这副样子,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小声说:“要是你有事,就算了……”
“没事!我没事!”
我几乎是喊出来的,说完又觉得太激动,脸上发烫,赶紧补充道,“我就是……就是有点意外,没想到您会请我……”
“别叫我李会计了”
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叫我秋燕吧。”
“秋……秋燕。”
我叫出这个名字,感觉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
她脸上的笑意深了些,把戏票也推到我面前:“那我们就说定了,六点五十,职工俱乐部门口见。”
我攥着信封和戏票,几乎是逃着走出办公楼的。
手里的戏票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薄薄的一张纸,却像是有千斤重。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满身的土腥味,手上还有没洗干净的老茧,和她那样干净温柔的姑娘,怎么看都不般配。
回到宿舍,我用凉水反复冲了好几遍脸,又找出那件唯一的、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用湿毛巾擦了又擦。
工友们见我这副样子,纷纷都起哄问我是不是要去相亲?
我红着脸,什么也不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六点四十,我提前到了职工俱乐部门口。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俱乐部门口像往常一样挂着红灯笼,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进场。
卖瓜子、花生的小贩吆喝着,孩子们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热闹非凡。
我站在一棵老榆树下,手心因为紧张而出汗,不停地往路口张望。
六点五十八分,我终于看到她了。
她骑着一辆二四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慢慢停靠在了路边。
她下了车,锁好车,朝我这边走来。
她换下了上班穿的那件浅蓝色衬衫,穿了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裙摆随风轻轻摆动。
头发梳成了一个低马尾,用一根黑色的发绳系着,显得格外干净利落。
在昏黄的路灯下,她就像一朵安静绽放的白菊。
她看到了我,脚步加快了些,走到我面前,微微喘了口气:“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车,没让你等太久吧?”
“没有,我也刚到。”我连忙说,目光不敢长时间落在她身上。
她看了看我,笑着说:“这件衬衫很适合你。”
我的脸一下子又热了,讷讷地说:“就……就一件旧衣服。”
“很好看。”她认真地说。
戏快开场了,我们随着人流走进俱乐部。
里面已经坐了不少人,烟雾缭绕,充斥着嗑瓜子的声音和说话声。
我们很快找到座位,并肩坐下。
座位很挤,我的胳膊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肩膀,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是有电流窜过,让我浑身不自在。
灯光暗了下来,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
豫剧团的演员们都穿着华丽的戏服,唱得字正腔圆。
《穆桂英挂帅》是经典剧目,台下的观众看得津津有味、摇头晃脑,时不时的鼓掌叫好。
可我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边的人身上。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她随着剧情变化而微微变化的小表情。
戏演了两个多小时,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
直到幕布落下,灯光亮起,观众们起身离场,我才回过神来。
我们随着人流慢慢的走出俱乐部。
初秋的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让我清醒了些。
外面比来时安静了些,路灯把我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吧”
她推着自行车,走在我旁边,声音很轻,“我家就在前面不远,顺路送送我?”
“好。”我点头。
我们沿着路边慢慢走着。自行车轮轧过路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氛围,紧张又甜蜜。
走了大概二分钟,就到了她住的家属院。
这是一个老式的家属院,都是低矮的平房,院子里种着不少梧桐树。
到了她家门口,她停下脚步,我也跟着停下。
“谢谢你送我回来。”她转过身,看着我。
“应该的。”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又是几秒钟的沉默。
晚风拂过梧桐树,叶子哗啦啦地响。
忽然,她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像是鼓足了勇气,小声说:“建军,戏……好看吗?”
“好看,很好看。”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里带着一丝犹豫,又带着一丝期待:“那……要不去我家喝杯水?”
她的家就在眼前,一扇红色的木门,门口放着一盆月季花。
这个邀请。
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千层浪。
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会计,在深夜邀请一个男工友到家里,这在当时是多么大胆的事情。
我也知道我们之间的差距,她是坐办公室的温柔漂亮会计,而我是烧窑的粗糙工人;
她漂亮文静,我长相粗手粗脚;
她家境肯定比我好……
脑子里乱糟糟的,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太冒险了,会被人说闲话的。
可是,她眼神里的期待,她轻轻碰我胳膊时的温度,还有她身上那淡淡的肥皂香,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我看着她,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里面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
所有的顾虑,在那一刻,都被她那小心翼翼的期待打败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异常坚定:“好。”
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像月光下绽放的羞红了脸的花朵。
她拿出钥匙,打开门,侧身让我进去:“进来吧,地方小。”
我跟着她走进屋里。
一股淡淡的墨水香和肥皂香扑面而来。
这是一间不大的平房,收拾得干干净净。
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床,铺着素雅的碎花床单。
床对面是一个书桌,上面放着算盘、账本和几本旧了的书。
墙角放着一个衣柜和一个煤炉。
窗台上,放着一盆绿萝,长得生机勃勃。
“随便坐,我给你倒杯水。”她关上门,走到书桌旁,拿起暖水瓶。
“我自己来。”我连忙说。
“坐着吧。”她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我面前的小凳子上。
我坐在小凳子上,双手紧张的捧着杯子,心里依旧滚烫热辣。
她坐在床边,离我不远。
气氛再次变得有些尴尬。
“你这里……收拾得真干净。”我没话找话。
“嘿嘿,一个人住,随便收拾一下。”
她笑了笑,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建军,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奇怪?”
我一怔,抬头看她。
她的脸颊泛红,眼神很坦诚:“突然请你看戏,又让你到家里来。”
我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有点意外。”
“其实……”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注意你很久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在车间里,做事很认真,不管是烧窑还是拉坯,都比别人干得好。
上次窑塌了一角,所有人都慌了,只有你沉着冷静,带着工友们一起抢修,保住了一窑砖。
还有,李大爷家里困难,你把自己的粮票偷偷塞给他,这些我都知道。”
她说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你虽然看起来粗,但是个细心又善良的人。”
我被她的话愣住了。
我做的这些事儿,都是我觉得应该做的,从来没想过会被她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而且这个人,还是漂亮的李秋燕。
“我……我没做什么。”我有些窘迫。
“你做了。”
她很肯定地说,声音低了下去,“我知道我们不合适,我是会计,你是工人,别人肯定会说闲话。但是我就是……就是忍不住想靠近你。今天请你看戏,我鼓了好几天的勇气……”
她没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一股暖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原来,那些我以为的遥不可及,背后藏着的是这样一份小心翼翼的喜欢。
原来,我这个粗手粗脚的烧窑工,也能被这样温柔的姑娘惦记着。
我看着坐在床边的她,月光洒在她脸上,她的眉眼温柔,眼神里带着一丝脆弱和期待。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李会计,她只是一个在我面前,因为表露心迹而紧张不安的年轻姑娘。
一种混杂着感动和自豪的情绪,在我胸腔里激荡。我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惊讶地抬起头看我。
我蹲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秋燕,谢谢你。”
“谢我什么?”她疑惑地问。
“谢谢你能看得上我。”我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我,声音哽咽地说:“建军,我不是看得上你,我是喜欢你。”
我被她抱住,身体僵硬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软,很轻,在我怀里微微颤抖。
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和我的一样,跳得很快。
“我也喜欢你,秋燕。”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抱得更紧了,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慢慢松开我,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
“没有。”
我摇了摇头,伸手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
“你饿不饿?”
她站起身,“我给你煮点面条吧?”
“别麻烦了。”我说。
“不麻烦,很快的。”
她走到煤炉旁,点燃炉火,拿出小锅,接水,放在炉子上。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填满了。
这个小小的房间,因为有了她,变得格外温馨。
水很快开了,她下了面条,又打了两个圆圆的鸡蛋进去。
炉火跳动着,映得她的脸通红。
很快,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煮好了,她端到我面前:“快吃吧,有点烫。”
我接过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面条很滑,鸡蛋很香,这是我吃过最美味的一碗面条。
吃完面条,我帮她收拾碗筷,她则坐在一旁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温柔。
收拾完,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站起身,说:“秋燕,我该走了。”
她点了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舍:“我送你到门口。”
我们走到门口,她打开门,看着我:“建军,明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能”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明天我去找你。”
她笑了,点了点头:“好。”
我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
她还站在门口,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像一幅美丽的画卷。
我朝她挥了挥手,她也朝我挥了挥手。
那一晚之后,我和李秋燕的关系,就像窑里的火,越烧越旺。
我们俩都没有声张,但厂里的人还是很快就发现了端倪。
有人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人说李秋燕脑子有问题,放着办公室的工作不干,非要找一个烧窑的工人。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李秋燕总是安慰我:“别管他们,我们过得好就行。”
她的话,让我心里踏实了很多。
我们开始公开在一起。
每天下班后,我都会耐心的等她,然后一起去食堂吃饭,或者在厂区里一起散步。
她会给我带她自己做的点心,我会给她讲车间里的趣事。
她温柔,我体贴,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见过双方父母。
她的父母一开始不同意,觉得我是个烧窑的,配不上他们的女儿。
但看到我为人踏实肯干,对秋燕又好,最终也还是点头同意了。
我的父母则是又惊又喜,没想到我能找到这么好的姑娘。
一切都很顺利。
第二年春天,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就在砖厂的食堂摆了几桌,请了亲近的同事和亲友。
她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我穿着她给我买的新西装。
工友们起哄让我们讲恋爱经过,她红着脸,说不出话,我则紧紧握着她的手,大声说:“是我追的她,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幸福。
我们住进了厂里分的一间小平房,虽然不大,但很温馨。
她依旧在会计室上班,我依旧在烧窑车间干活。
每天早上,她会早起给我做早饭,晚上,我会早点回家帮她做家务。
我们的日子,就像窑里烧出的青砖,坚实而温暖。
第三年,我们俩有了一个儿子。
我给取的小名,叫暖暖,希望他能像我们的日子一样,温暖幸福。
暖暖的到来,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也变得更加圆满。
李秋燕是个温柔的母亲,把儿子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心疼她,尽量包揽了所有的重活累活。
夜里儿子哭闹,总是我第一个爬起来。
她有时会靠在我怀里,看着我给儿子喂奶、换尿布,眼里满是幸福。
岁月匆匆,转眼几十年过去了。
儿子暖暖已经成家立业,我们也老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
我在整理旧物,翻出了一个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一些旧照片、一本红色的结婚证,还有一张已经泛黄的戏票。
我拿起那张戏票,仔细看了看。
上面印着“职工俱乐部”、“《穆桂英挂帅》”、“1992.9.15 19:00”。
看着这张戏票,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个闷热的秋日傍晚,那个温柔的邀请,那个小小的房间,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还有她眼里的期待和温柔……所有的画面,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爸,你在看什么呢?”
儿子暖暖带着孙子来看我们,孙子跑到我身边,好奇地问。
我把戏票递给孙子,笑着说:“这是我和你奶奶第一次约会的戏票。”
孙子接过戏票,看了看,又看了看旁边正在做饭的奶奶,笑着说:“爷爷,原来你和奶奶是看豫剧认识的啊?我还以为是爷爷追的奶奶呢!”
我笑了,抬头看向厨房。
李秋燕正系着围裙做饭,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也爬上了皱纹,但她的背影,依旧温柔。
她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又朝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和几十年前一样,温柔而甜蜜。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幸福。
有些故事,始于一个勇敢的邀请,历经岁月的沉淀,最终变成了柴米油盐里的温暖。
而我和她的故事,就是这样,从一张戏票开始,到一辈子结束。
来源:安知鱼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