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者:刘国云,南加州中华高校校友会联盟2025年度会长、山东大学南加州校友会会长。曾任教师十余年,后从事中美贸易与文化交流。现居洛杉矶,喜欢以文字和短视频呈现心之所感、行之所历。
作者:刘国云,南加州中华高校校友会联盟2025年度会长、山东大学南加州校友会会长。曾任教师十余年,后从事中美贸易与文化交流。现居洛杉矶,喜欢以文字和短视频呈现心之所感、行之所历。
作者写在前面:
中年以后,常常回望过去。那些逝去的时光,如梦,也如电影。月光下的棉花田,夏夜的露天电影,母亲的叮咛,父亲拨动算盘的声响,还有那阵穿过田野的风——穿过岁月,来轻轻地叩问我。
童年的记忆模糊而遥远,青年时代的记忆繁多却略带遗憾。唯独那段八十年代度过的少年时光,成了我最温柔的记忆。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7 岁到 17 岁的十年光阴,如同老电影的片段,在我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播放。
最后,我决定把它写成文字,留作纪念。
有幸的是,这些文字与其他二十多篇作品一起,收录于南加州高校联盟文学社 2025 合集《我和八十年代》,目前已于洛杉矶正式发布。
我的八十年代,像是一部长电影,且让我截取几个片段播放。
八十年代的第一年,我七岁,读一年级。镜头在一个大雨天,上学的路上水很深,娘顶着风雨,把我背去学校。快要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喊着叫着非要下来自己走。娘一边呵呵地笑着,一边紧紧揽住拼命挣扎的我,快速多跑了一段路,到了水浅的地方,才放我下来。这一段风雨中的画面,虽然我在后来的人生里无数次回想,回味,但现在这一刻,我期待电影镜头慢一点,再慢一点。
一年级的班主任也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他那时候大概十八九岁,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白白净净,清清爽爽。他淡定的微笑和善的面庞,消除了我们刚刚入学的那份不安和紧张。我忘记了他是怎么样教我们读书和写字,但记得上课的时候他经常会让我们领读课文。当时在讲台上领读的小小的我,不会想到,多年以后自己也会站在讲台上做老师很多年。这位温和帅气的小刘老师,让我读书时代有一个美好的开始,在这段的镜头里,我怀着敬意给了他一个特写。
那时候按照规定,学校都有午睡,学生们就在课桌和长条凳子上睡觉。有一中午,我的同桌男生出去摘枣(也许是偷枣),赶到教室的时候,小刘老师在巡视午睡,而同学们大多在闭着眼睛睡觉或者装睡。我眯着眼看着同桌悄悄地在长条凳子上侧身躺下,他口袋里的鲜枣洒到地上,他立刻翻身到另一侧,另一侧口袋里的枣儿也哗啦哗啦洒出来。小刘老师慢慢走过来,静静地弯下腰,探着身子捡拾地上的枣儿,然后不慌不忙捧着枣,走出教室。我看到同桌老老实实不敢动的样子,也看到老师捡拾枣儿时候的微笑。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我也不由自主地嘴角上扬,怀念那个文静和善又不失可爱的大孩子——我的小刘老师。
也是在我刚上学的这一年,村里开始包产到户,队里召集了各家各户分地。轮到抓阄选玉米小麦地的时候,娘让我抓,我的小手抓到的是河西边的一大块地,从北到南,长长的一大片。在此后的好多年,我们就在这块地上轮番种植玉米和小麦。从耕地,播种,施肥,浇地,除草到收获,年复一年,看着庄稼发芽,生长,成熟,我也一点一点慢慢长大。关于成熟,关于收获,印在我脑海里的一个画面,就是河西边那一片金黄的麦田。
除了大片的麦田,还有更大片的棉田。我家在村子的最南面,隔着一道老旧的护村沟,在院子里就可以看到开阔的田野。这里也有我家承包的一大片棉花田。每年大地回春,我和哥哥们就开始帮着播种,浇水,棉花苗长得很快,需要及时除掉小杈,我们每人一行,一棵一棵地打杈。我最小,手脚也最慢。两个哥哥谁先干完自己那一行,就会掉转头帮我。记忆中被哥哥们照顾的感觉,像棉花一样柔软。而喷洒农药的活儿都是父亲和母亲来承担,他们每天忙碌辛苦,却不曾抱怨一句。
到了秋天,我放了学就去地里摘棉花。棉田很大,棉花成熟也快,根本来不及摘,所以我们经常在晚上还在摘。有月亮的晚上,皎洁的月光照下来,白色棉花一朵一朵,像盛开的洁白的花朵。白天家里大人在别的地里忙的时候,我经常一个人摘棉花。累了就拔很多草铺成小床躺下休息。秋天,棉花地里的草很长,很顺,铺成的小床格外舒服。棉花植株比我个子还高,即使我站着,外面的人也看不到我。而当我躺下来,就像是进入与世隔绝的自己独有的领地。周围出奇的安静,没有任何人打扰,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闻着小床散发出的青草的味道,偶尔看到长长的绿色小虫在棉花枝条上爬行。抬眼看上面,棉花枝条密集交叉,那便是我的房梁,而空隙里湛蓝的天是我的屋顶。傍晚时分,我一边准备收拾回家,一边看西天的晚霞,心里会想:“那么美丽的地方,会是什么人住在那里?”
▲ Photo by Pixabay
摘回家的棉花,还需要晒,在秋日阳光下,满院棉花,满院雪白。这一场景,在我看来就是好看,在父母看来,那就是钱。棉花晒干了就装起来,用地排车拉着去棉站卖。每次父亲从棉站回到家,就坐在炕沿上数钱,他点钱特别快。如今每次在银行看人点钱的时候,我就会想到父亲。
父亲不只是数钱飞快,算盘也打得啪啪响,他是会计,能写会算。每年春节前,邻居们找他写对联。他一张一张写,我就一张一张帮着放在地上晾,院子地上、屋里地上和炕上全都是摊开的红色对联。除了帮人写对联,父亲也偶尔帮忙给牲口看病,所以过年的时候,总有人送来酒或鞭炮当作酬谢。
人生里第一件裙子,是远在新疆的大姨寄来的。那年很多的人和事都已模糊,但镜像清晰的是,我穿着大姨给我买的浅蓝和白色相间的连衣裙,走在那条叫做邢姚的大街上,大人们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孩子们则是投给我羡慕的眼光。后来二妗子也从新疆给我寄来了浅粉色的条绒上衣,另一位表姨也给我买了深粉色带绣花的上衣,娘去外村赶集买了粉白色的的确良布料,找裁缝给我做了一件连衣裙。那一段时光像是被洒了粉色蓝色的星光,浪漫漂亮,不只是因为漂亮的衣服,更是因为被人关爱、被人装扮总是觉得温馨和快乐。这一段画面,如果有特效的话,就来点粉色蓝色的星光吧!
经常在田野和庄稼地里的那些时光,让我习惯了独处,学会了自洽,也学会了观察和思考,加上受父亲影响,我喜欢上了读书写字。小学三年级开始有了作文课,我的绿色方格作文本里,总有老师用红笔勾出的波浪线,那代表着肯定和赞扬。每每作文被当作范文在班里朗读的时候,我心里也生出欢喜的涟漪,开心地荡漾。
四年级的春节前放假的那天,在凛冽的寒风和纷飞的大雪中,我抱着第一名的奖状和所得的奖品回家,清晰地记得娘的欢喜,也记得她又去集市给我买了条新围巾。那条围巾的蓝绿色,成了我后来一直偏爱的颜色。年关大集,就在学校所在的那条大街,学校外墙上贴着学生们的年终考试结果,大红的纸,黑色的名字分外醒目。人们赶集买年货,顺路经过,边看边谈论着谁家的孩子第一名。父母也会经过那里,也会看榜上他们女儿的名字吧?不善言语的他们想来也是心里欢喜的吧?春节过大年,屋子很小,却充满了祥和,年货不多,却有很多的喜乐。
六年级开始有英语课。第一节课,高中毕业的英语老师,在连字母都不清楚的学生们面前,格外的自信。他教我们的第一个单词就是 English,写在黑板上,然后用了我们当地的山东方言念:英格力士!英格力士!英格力士! 我们也跟着以同样的山东土话念英格力士三四遍。有一次不记得他教我们什么了,只记得他说了一句:Read after me, 我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自然跟着说:Read after me。老师提高嗓门:Read after me ! 我们以为声音不够洪亮,就提高嗓门:Read after me ! 老师更强调:Read after me ! 我们再更大声音:Read after me ! 最后英语老师无奈地说:“恁跟我读啊!”我们才恍然大悟。方言版的英格力士和“Read after me”, 这两个词和词语在我的记忆里就紧紧地跟这位唐老师连在了一起,那是我们那个年代很多乡村英语老师的样子。
八年级开始有生物课,董老师据说是接他父亲班而当上的老师。他上课的方式就是拿着课本把一章从头念到尾。我们就在下面安静地听,昏昏欲睡。但是他的错别字总是让我们立刻清醒。比如,他念:“骨头的生长分为长长(chang chang)和长粗(chang cu), 我们下面一阵骚动,老师问:“怎么了?”同学说不对,老师就很认真地解释说:“同学们,你们要知道这个字有两个读音:chang和zhang, 那咱们还可以改念为:“骨头的生长分为长长(zhang zhang)和长粗(zhang cu)!”
让我们忍俊不禁的还有很多,什么条件反射时分泌唾(chui)液,猪肉绦(条)虫……课后我们边学边哈哈大笑,但是笑归笑,董老师的错字并不影响我们对他人品的认可。在那个年代,不论学历单凭接班就能当老师也不足为怪。
说起八十年代,自然也少不了戏曲和电影和音乐。村里每年的庙会式样的大集,会搭上戏台子,请来县里的京剧团,表演传统的戏曲,如《玉堂春》《苏三起解》《铡美案》等等。而平时,村里的露天电影院里经常放电影,有时候一晚上可以放两场,比如先放个《穆桂英挂帅》,再接一部法国电影《小小少年》,或者播完《咱们的牛百岁》,就继续放映《虎口脱险》,《刘三姐》和《佐罗》也可以被放映员连着播放。就这样,在那个特别的年代,传统的与现代的,中国的与世界的,一股脑地跑出来,而且往往以奇特有趣的方式被呈现。电影里,大街上,人们最喜欢的是欢快歌曲,如《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些让人充满美好的憧憬和希望的事物,就像村子前面原野上的春天。
然而,美好和希望终究不是生活的全部。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虽不愿意,但还是不得不提起。那个暑假的一天,二哥跟着他的伙伴去了村东边的弥河,游泳时溺水出事。最后被人打捞上岸,搁置在家门外的大槐树底下。我坐在他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期待着出现奇迹,期待他能喘气能呼吸。可奇迹没有发生,我的爹娘和大哥悲痛欲绝,我也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从此,那个爱我疼我包容我的二哥和我阴阳两隔,消失在我的生命里。暑假过后,我回到高中,在学校的宿舍里,有一晚上做梦,梦见二哥还活着,我惊喜地说道:“哎呀,原来你没有死,我以为你死了,原来你死了不是真的,是梦! 还好你没有死!”梦里我喜极而泣,哭着醒来,当发现这是梦,不禁又悲从中来。
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十六岁花季,我遭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风狂雨骤,夹杂着长长的呜咽。看着落花满地,我忽然间长大,开始思考生,也思考死。
我的八十年代电影片段已到尾声,先等一等!这样的结尾,我不喜欢,请帮我大改,帮我重拍!
可是,谁人能改呢?也许剧本早就写成,很多都是命定。我终究要明白,不论是八十年代,还是人生整场,都不只有欢乐和希望,不只有阳光和白天,因为,这里是人间。
- The End -
来源:奴隶社会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