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搅动的不是风,是闷热和二手烟的混合物。
1990年的夏天,空气黏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风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转,搅动的不是风,是闷热和二手烟的混合物。
我叫陈卫,二十六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营纺织厂里混日子。
厂子效益不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大把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打发。
唯一的去处,就是街角那家叫“环球影院”的录像厅。
其实就是个大点的地下室,又黑又潮,屏幕上永远是周润发或者成龙。
老板是个姓赵的胖子,一边嗑瓜子一边收钱,五毛钱看一场,通宵两块。
我往兜里摸了摸,摸出皱巴巴的一块钱,递给老赵。
“通宵。”
老赵眼皮都没抬,扔给我一张塑料牌子,上面用红油漆写着“37”。
我弓着腰,顺着墙根往里走。
里面烟雾缭绕,呛得人睁不开眼。
咳嗽声,骂娘声,还有屏幕上枪战的“砰砰”声,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我找到了37号座位,是个靠边的位置,旁边已经坐了个人。
是个女人。
这地方很少有女人来,尤其是单身女人。
我没多想,一屁股坐下,把身体陷进破了皮的海绵沙发里,眼睛盯着屏幕。
放的是《喋血双雄》。
小马哥穿着风衣,叼着牙签,帅得一塌糊涂。
我看得入神,忘了时间,也忘了身边还坐着个人。
直到我感觉胳膊被人碰了一下。
很轻,像羽毛。
我扭过头。
是那个女人。
黑暗里,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仙人跳?
这年头,这种事不少。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挪,想离她远点。
但她靠了过来,嘴唇凑到我耳边,声音又轻又急,带着一股绝望的颤抖。
“带我走。”
我愣住了。
我以为我听错了。
录像厅里枪声震天响,我怀疑是幻觉。
我没吱声,转回头继续看电影。
过了几秒钟,我的手突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
那只手很小,没什么力气,却抓得死死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我肉里。
“求你。”
她的声音更清晰了,带着哭腔。
“带我走,求你了。”
这下我听清了。
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他妈是什么情况?
我猛地把手抽回来,像被蝎子蜇了一下。
“你谁啊?有病吧?”我压低声音骂了一句。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她听来,可能像炸雷。
她缩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肩膀在黑暗中微微耸动。
我心里烦躁得不行。
看电影的好心情全被搅和了。
我站起来,想换个位置。
刚起身,前排一个壮得像头熊的男人突然回过头,眼睛恶狠狠地瞪过来。
“看你妈看!”他吼道,“老实坐着!”
我这才注意到,这男人跟旁边的女人,是一起的。
他脖子上戴着一根能拴狗的金链子,手腕上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佛珠,一脸横肉。
我认识他。
豹哥,这一带有名的混子,靠放贷和收保护费过活。
我心里一沉,立刻坐了回去。
原来是豹哥的女人。
怪不得。
我不敢再看她,也不敢再动,只能僵着身体,眼睛盯着屏幕,脑子里却乱成一团。
豹哥的女人,为什么要我带她走?
她是不是在试探我?还是豹哥设的局?
我越想越怕,后背的汗把的确良衬衫都浸湿了。
电影什么时候放完的,我完全没印象。
灯亮起来的时候,我被刺得眯起了眼。
身边那个女人已经站了起来,低着头,跟在豹哥身后。
豹哥搂着她的腰,手指粗暴地陷在她单薄的衣服里,像是在宣示主权。
经过我身边时,豹哥还特意停下来,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我。
“小子,眼生啊。”
“没……没,我经常来。”我结结巴巴地说。
豹哥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
他拍了拍我的脸,力道不轻。
“老实点,别他妈动歪心思。”
说完,他搂着女人,扬长而去。
我站在原地,腿有点软。
脸颊火辣辣地疼。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那个女人从头到尾都没回过头。
她的背影很瘦,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
我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录像厅了。
为了五毛钱,把命搭上,不值当。
但第二天,鬼使神差地,我又来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
可能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怕,也可能……是想再看看那个女人。
我还是坐在昨天的位置。
但她没来。
豹哥也没来。
一连三天,他们都没出现。
我心里竟然有点空落落的。
我开始打听那个女人的事。
录像厅老板老赵是个话匣子,给根烟就能聊半天。
“你说豹哥那个小媳妇儿啊?”老赵吐了个烟圈,“叫苏晴,可惜了,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原来她叫苏晴。
老赵说,苏晴不是本地人,据说是豹哥从外地带回来的。
长得漂亮,性子也软,可惜命不好。
“豹哥那个人,你不知道,”老赵压低声音,“喝了酒就打老婆,往死里打。苏晴身上常年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心里堵得慌。
我想起她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和那句带着哭腔的“带我走”。
原来那不是演戏,是求救。
一个星期后,我又见到了她。
是在菜市场。
她提着一个菜篮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低着头匆匆走着。
我看到她胳膊上有一大块淤青,触目惊心。
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好像感觉到了,猛地回过头。
看到是我,她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恐惧。
“你……你想干什么?”
“我没想干什么,”我有些尴尬,“就是……碰巧路过。”
她不信,抓紧了菜篮子,转身想走。
“等一下!”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但没回头。
“你……还好吗?”我问了一句废话。
她浑身一颤,肩膀又开始抖。
过了好久,她才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不关你的事。”
说完,她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我不该管闲事。
豹哥那种人,我惹不起。
我只是个破厂子的工人,烂命一条,死了都没人收尸。
可我就是忘不了她那双眼睛。
那晚,我失眠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苏晴的样子。
她抓着我手时的冰冷,她声音里的颤抖,她胳膊上的淤青。
第二天,我揣着身上仅有的五十块钱,又去了菜市场。
我在那儿等了一上午。
快到中午的时候,她终于出现了。
我拦住她。
她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转身就跑。
我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细得好像一折就断。
“你放开我!”她挣扎着,声音里带着哭腔,“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我没恶意,”我急忙说,“我就是想……想帮你。”
她愣住了,停止了挣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帮我?”她惨笑了一下,“你怎么帮我?你能打得过他吗?还是你能带我走?”
我被她问住了。
是啊,我怎么帮她?
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我沉默了。
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你走吧,”她甩开我的手,“别再来找我了,会害了你的。”
说完,她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喊道:“我能!”
她脚步一顿。
我冲到她面前,把那五十块钱塞到她手里。
“钱不多,你先拿着。如果你真想走,告诉我,我陪你一起。”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疯了吗?
苏晴看着手里的钱,又看看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没说谢谢,也没说不要,只是死死地攥着那几张钞票,像是攥着救命的稻草。
“为什么?”她哽咽着问。
“我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
可能是我骨子里那点还没死透的英雄主义在作祟。
也可能是,她的绝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绝望。
我们都一样,都是被生活困在笼子里的鸟。
“他快回来了,我得走了。”她擦了擦眼泪,把钱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我们怎么联系?”我问。
“三天后,晚上十点,还是那家录像厅。”
她说完,就匆匆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心里又激动又害怕。
我好像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也闯了一个天大的祸。
接下来的三天,我度日如年。
我开始认真地计划。
走,去哪儿?
我想到了深圳。
报纸上说,那里是淘金者的天堂,遍地是机会。
只要肯吃苦,就能活下去。
我把我所有的家当都收拾了出来。
一个破帆布包,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存折上全部的积蓄——三百二十七块五毛。
这是我的全部。
第三天晚上,我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录像厅。
我选了最角落的位置,坐立不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九点五十五。
十分钟。
五分钟。
一分钟。
十点整。
她没来。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是不是反悔了?
还是……出事了?
我又等了半个小时。
还是没人。
我绝望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被人耍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
刚走到门口,一个人影撞进了我怀里。
是苏晴。
她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嘴角还有一丝血迹。
“快……快走……”她抓住我的胳膊,气喘吁吁地说,“他发现了……他喝多了,正在找我……”
我脑子“嗡”的一声。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拉着她,冲出录像厅,一头扎进黑漆漆的巷子里。
身后传来豹哥的咆哮声。
“苏晴!你个臭婊子!给老子站住!”
“还有那个小白脸!老子要剁了你!”
我们不敢回头,拼了命地往前跑。
巷子七拐八绕,像迷宫一样。
我凭着记忆,带着她往火车站的方向跑。
城市的霓虹灯在头顶闪烁,光怪陆离。
身边的人和我们擦肩而过,没人知道我们正在经历一场生死逃亡。
我们的肺都快炸了。
苏晴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我都死死地拽着她。
“我……我跑不动了……”她喘着粗气说。
“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我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终于,我们看到了火车站的灯光。
希望就在眼前。
就在这时,一辆摩托车在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一个急刹,横在了我们面前。
是豹哥。
他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拎着一根钢管,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
“跑啊,”他狞笑着,“怎么不跑了?”
我把苏晴护在身后,心脏狂跳。
“豹哥,这事跟她没关系,是我……”
“你他妈给老子闭嘴!”豹哥用钢管指着我,“今天你们俩,谁也别想走。”
他一步步逼近。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知道,今天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环顾四周,希望能找到什么能当武器的东西。
墙角堆着几块砖头。
我冲过去,捡起两块。
“你别过来!”我冲他喊道,“再过来我跟你拼了!”
豹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就凭你?一个穷酸工人?”
他不再废话,抡起钢管就朝我头上砸来。
我下意识地用砖头去挡。
“哐”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我的虎口被震得发麻,砖头脱手而出。
豹哥的第二下紧跟着就来了。
我躲闪不及,钢管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的肩膀上。
剧痛传来,我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陈卫!”苏晴尖叫着。
豹哥一脚把我踹翻,钢管指着我的脸。
“小子,下辈子投胎,眼睛放亮点。”
我闭上了眼睛,准备等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苏晴的哭喊。
“不要!”
我睁开眼。
看到苏晴扑了上去,死死地抱住了豹哥的腿。
“你放过他吧!我跟你回去!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豹哥一愣,随即一脚把她踹开。
“滚开!臭婊子!等老子收拾完他,再来收拾你!”
苏晴摔在地上,额头磕破了,鲜血直流。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歉意。
那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
我从地上一跃而起,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用头狠狠地撞向豹哥的肚子。
豹哥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连连后退。
我没有停,用拳头,用牙齿,用我能用的一切,疯狂地攻击他。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没有疼痛,没有害怕。
只有一个念头。
他死,我们才能活。
我们俩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他比我壮,力气比我大。
我很快就落了下风,被他压在身下。
他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我脸上,我的鼻子,嘴里,全是血。
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看到苏晴。
她捡起了地上的那根钢管,颤抖着,举过了头顶。
她的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
“去死吧!”
她用尽全身力气,把钢管砸了下去。
“砰”的一声闷响。
世界安静了。
豹哥压在我身上的身体一软,倒了下去。
血,从他后脑勺涌了出来,在地上蔓延开。
苏晴扔掉钢管,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挣扎着爬起来,走到她身边。
我拉起她。
“别哭了,我们快走。”
我们不敢再耽搁,互相搀扶着,跑进了火车站。
我们买了最近一趟开往南方的绿皮火车票。
没有座位,只有站票。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感觉像做梦一样。
我杀人了。
或者说,我们杀人了。
我看了看身边的苏晴。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已经睡着了。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眼角青肿,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凝固。
但她的表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脱下我的外套,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车厢里很挤,充满了各种难闻的气味。
脚下是瓜子壳和烟头。
但我却觉得,这是我这辈子坐过的,最舒服的一趟车。
火车咣当咣当地响了一天一夜。
我们几乎没说话。
不需要说。
我们成了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到了深圳,我们下了车。
一股湿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
高楼,宽阔的马路,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
我和苏晴,穿着破旧的衣服,身上带着伤,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
我们口袋里,只剩下不到三百块钱。
当务之急,是找个地方住,找份工作。
我们在一个叫白石洲的城中村租了个单间。
十平米不到,没有窗户,只有一个小小的天窗透点光。
一个月租金一百块。
安顿下来后,我们就开始找工作。
我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去工地上扛水泥,搬砖头。
一天下来,累得像条死狗,但能挣二十块钱。
苏晴在一家小餐馆里洗盘子。
老板是个刻薄的中年女人,经常对她呼来喝去。
她都忍着。
我们的日子很苦。
每天吃的是最便宜的白饭配咸菜。
唯一的奢侈,是周末的时候,我会买半斤猪头肉,打二两白酒,和她一起吃。
那几乎是我们最快乐的时候。
我们很少提起过去,也很少提起豹哥。
那件事,像一个黑色的烙印,刻在我们心里。
我们都默契地不去触碰。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只能往前走。
我和苏晴的关系,很微妙。
我们住在一个屋檐下,睡在一张床上。
但我们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们像两只受了伤的刺猬,靠在一起取暖,又怕身上的刺伤到对方。
我能感觉到,她依赖我。
我也习惯了身边有她。
每天晚上,我从工地回来,她都会给我留一盏灯,打好一盆热水。
我洗去一身的泥和汗,她会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来。
我们默默地吃饭,偶尔说几句工地上或者餐馆里的事。
那种感觉,很像家。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没有在录像厅遇到她,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大概还是在那个半死不活的厂子里混日子,每天去录像厅看周润发,然后浑浑噩噩地过一辈子。
是她,把我从那种生活中拽了出来。
虽然现在很苦,很累,但我心里是踏实的。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点酒,胆子大了点。
我对她说:“苏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开个小店,好不好?”
她正在洗碗,听到我的话,手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开什么店?”
“就开个小饭馆。你做菜那么好吃。”我说。
她笑了。
她笑起来很好看,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好啊。”她说。
从那天起,我们有了共同的目标。
我们更拼命地干活,更节省地过日子。
我白天在工地干,晚上还去码头扛包。
苏晴也打了两份工,白天在餐馆洗碗,晚上去夜市帮人卖衣服。
我们像两只勤劳的蚂蚁,一点点地往我们的窝里搬东西。
我们的存折上的数字,也从两位数,变成了三位数,四位数。
日子虽然苦,但有盼头。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那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那个背影,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是豹哥。
他没死。
我当时就懵了。
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是不是来找我们的?
我不敢声张,悄悄地跟了上去。
他进了一家夜总会。
门口的保安都对他点头哈腰。
看样子,他在这里混得不错。
我不敢再跟,转身就跑。
我跑回我们那个十平米的小屋,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苏晴还没回来。
我坐在床边,手脚冰凉。
怎么办?
跑?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
地球就这么大。
告诉苏晴?
我不敢。
我怕她会崩溃。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
我抽了整整一包烟。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连累苏晴。
我要一个人去解决这件事。
我从床底下,摸出了一把扳手。
这是我平时干活用的。
今天,它要变成武器。
我给苏晴留了一张纸条。
“我出去办点事,很快回来。勿念。”
然后我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放在了她的枕头下面。
一共是五千三百块。
这是我们俩用血汗换来的。
我走出那间小屋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我回头看了一眼。
这个我们住了快一年的地方,这个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
我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我去了那家夜总会。
白天,这里很安静。
我找了个角落躲起来,等着。
我等了一天。
直到晚上,夜总会开始营业。
我看到了豹哥。
他搂着一个妖艳的女人,从一辆黑色的桑塔纳上下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我攥紧了手里的扳手。
手心全是汗。
我跟了进去。
里面灯红酒绿,震耳欲聋。
我找到了豹哥。
他在一个包厢里,跟几个人喝酒划拳。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包厢里的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我。
豹哥也看到了我。
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我操,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白脸。”
他站了起来,抄起一个啤酒瓶。
“老子找你找得好苦啊。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苏晴呢?那个臭婊子在哪?”
“她不在,”我死死地盯着他,“今天,是我跟你两个人的事。”
“好啊,”豹哥把酒瓶在桌上磕碎,拿着半截玻璃指着我,“今天就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
他朝我冲了过来。
我也迎了上去。
我知道,我打不过他。
但我没想过要活。
我只想,能拖他一起下地狱。
我们又一次扭打在了一起。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惨烈。
他用碎酒瓶在我胳á膊上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忍着剧痛,用扳手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腿上。
他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我骑在他身上,用扳手一下一下地砸他的头。
一下,两下,三下……
我不知道砸了多少下。
我只知道,我要他死。
包厢里的人都吓傻了,尖叫着跑了出去。
很快,外面就传来了警笛声。
我停下了手。
豹哥已经不动了,满脸是血,看不出人形。
我扔掉扳手,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我笑了。
终于,结束了。
警察冲了进来,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
“不许动!举起手来!”
我慢慢地举起了手。
我没有反抗。
我被戴上了手铐,带出了夜总会。
外面围了很多人。
我看到了苏晴。
她站在人群里,脸色惨白,拼命地想朝我挤过来。
她手里还攥着我留给她的那张纸条。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冲她笑了笑,用口型对她说:
“好好活下去。”
她哭了,哭得撕心裂肺。
我被押上了警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生活了一年的城市。
再见了,深圳。
再见了,苏晴。
我因为故意伤害罪,被判了十五年。
在法庭上,我没有请律师,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承认了所有罪行。
我只提了一个要求。
我请求法官,不要去追查苏晴的下落,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我说,所有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法官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最后,他同意了。
我在监狱里,度过了十五年。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平静的十五年。
我每天就是吃饭,干活,睡觉。
我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
我不想知道苏晴过得怎么样。
我怕她过得不好,我会心疼。
我怕她过得太好,会忘了我。
所以,不知道,是最好的。
我只是在每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想起她。
想起我们在录像厅的第一次相遇。
想起我们在黑巷子里的亡命狂奔。
想起我们在十平米小屋里的相依为命。
想起她对我笑的时候,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十五年,五千四百多个日夜。
我靠着这些回忆,活了下来。
2006年,我出狱了。
我因为表现良好,减了刑。
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外面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
高楼更多了,汽车更快了,人们手里的手机,已经可以上网了。
我像一个被时代抛弃的古董。
我站在街头,茫然四顾。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回不去了。
我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了份活,继续干我的老本行。
我四十多岁了,力气大不如前。
但我还能干。
我没想过去找苏晴。
十五年了,她应该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有了家庭,有了孩子。
我不想去打扰她。
只要她过得好,就够了。
我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了。
直到有一天,我跟着工头去一个高档小区里干活。
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去小区门口的小卖部买烟。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从我身边走过。
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洗发水味道。
我下意识地回过头。
那个女人,也正好回过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是苏晴。
她变了。
不再是那个瘦弱、惊恐的女孩。
她穿着得体的连衣裙,化着淡妆,眉眼间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温柔和从容。
她身边的那个小女孩,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
她也认出了我。
她的眼睛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是汹涌而出的泪水。
她松开小女孩的手,一步步向我走来。
“陈卫……”
她的声音,还是和十五年前一样。
只是多了一丝沙哑。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笑,可是嘴角僵硬得不听使唤。
我想哭,可是眼泪在十五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妈妈,这个叔叔是谁啊?”她女儿跑过来,拉着她的衣角问。
苏晴蹲下身,摸了摸女儿的头,泪眼婆娑地对她说:
“宝宝,快叫叔叔。他是妈妈的……救命恩人。”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地叫了一句:“叔叔好。”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苏晴站起来,擦了擦眼泪。
“你……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刚出来没多久。”我说,声音干涩。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撒了个谎。
我们沉默了。
周围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我们两个人,却像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里。
“我……”
“我……”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她笑了笑,“你先说。”
“你……结婚了?”我看着那个小女孩,问。
苏晴摇了摇头。
“我没结婚。这是我领养的孩子。”
我愣住了。
“那你……”
“我一直在等你。”她说。
她说得那么轻,那么平静。
却像一颗炸弹,在我心里轰然炸开。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泪光,看着她鬓角的一丝白发。
十五年。
她在等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这个在监狱里挨打都没吭过一声的硬汉,在四十多岁的年纪,当着一个孩子的面,哭得像个。
苏.晴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我。
就像十五年前,在那个开往南方的火车上,她靠着我的肩膀一样。
“不哭了,”她在我耳边说,“都过去了。”
“我一直在找你。我去了你老家,他们说你早就没住那儿了。我找了你好多年。”
“后来,我开了家小饭馆,就在这附近。不大,但生意还行。”
“我一直想着,万一有一天,你来这里,就能看到我。”
“我给你留了股份,饭馆有你的一半。”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她,越抱越紧。
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一样。
那天晚上,我去了她的家。
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墙上挂着她和女儿的照片。
她给我做了一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我们一边吃,一边聊。
聊这十五年,各自的经历。
她告诉我,我被抓走后,她拿着我留下的那笔钱,盘下了那家她打工的小餐馆。
一开始很难,她一个女人,受了不少欺负。
但她都咬着牙挺过来了。
她说,她一想到我,就觉得什么苦都能吃。
饭馆的生意慢慢好了起来。
她攒了钱,买了房。
几年前,她去孤儿院,领养了现在的女儿,取名叫“念念”。
思念的念。
我听着,眼圈又红了。
吃完饭,她让我去洗澡。
她给我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
是我穿的尺码。
她说,她每年都会给我买几套新衣服。
她总觉得,我有一天会突然出现。
我洗完澡出来,看到她已经把客房收拾好了。
“今晚你先睡这儿吧。”她说。
我点了点头。
躺在柔软的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看着天花板,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一个我做了十五年的梦。
现在,梦醒了。
我起身,走到客厅。
看到苏晴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
月光洒在她身上,像一层薄薄的纱。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怎么还不睡?”我问。
“睡不着,”她转过头看着我,“我怕一闭上眼,你又不见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不再是当年那样冰冷。
很温暖。
“我不会再走了。”我说。
“这辈子,都不会了。”
她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的眼泪。
我凑过去,轻轻地吻掉了她脸上的泪珠。
然后,我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我们等了十五年。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工地。
我去了苏晴的饭馆。
饭馆不大,叫“晴天小厨”。
我穿上厨师服,系上围裙,走进了后厨。
苏晴在前面招呼客人,我在后面炒菜。
我们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像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生活的一样。
中午,客人少点的时候,她会溜进厨房,从后面抱住我。
“累不累?”
“不累。”
“陈卫。”
“嗯?”
“有你真好。”
我关掉火,转过身,把她搂进怀里。
下巴抵着她的头顶。
“我也是。”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锅里还冒着热气,是饭菜的香。
外面是城市的喧嚣。
而我们,就在这小小的厨房里,拥有了整个世界。
我时常会想起1990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闷热的,黏腻的,改变了我一生的夏天。
如果那天,我没有走进那家录像厅。
如果那天,我没有回应那句“带我走”。
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模样。
但人生没有如果。
我很庆幸,我做了那个选择。
虽然为此付出了十五年的自由。
但我不后悔。
因为我用十五年的等待,换来了一个叫苏晴的女人,和一个叫“家”的地方。
这辈子,值了。
来源:森林里住了一只大龙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