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影院里闷热,混着爆米花甜腻的香气和旧绒布座椅散发出的尘土味。
电影院里闷热,混着爆米花甜腻的香气和旧绒布座椅散发出的尘土味。
我叫林晚,十七岁,高三。
我妈说,高三的学生,除了学习和睡觉,喘气都是浪费时间。
但《泰坦尼克号》上映了,铺天盖地,我们班那个最土的,连健力宝都舍不得买的男同学,都在课桌上刻了“ROSE”。
全世界都在为一条船发疯。
我攒了三个星期的早饭钱,又把我爸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凑上,买了一张票。
下午第一场,逃了一节自习课。
心虚,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挣脱牢笼的,带着罪恶感的兴奋。
灯光暗下来的时候,我把爆米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炸药包。
身边坐下一个人,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很好闻,不像我爸身上的烟味,也不像我们班男生身上的汗味。
我没敢看。
我怕是隔壁班的教导主任,那个以抓逃课学生为毕生乐趣的地中海男人。
电影开始了。
那艘大船,那片海洋,那个叫杰克的少年,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星星。
我忘了我是林晚,忘了我下个星期就要月考,忘了我妈说我再考不进年级前二十就要打断我的腿。
我就是露丝。
我想站在船头,让风吹起我的头发,让杰克从身后抱着我。
“You jump, I jump.”
我的眼泪,就是从这句台词开始,决堤的。
我哭得像个傻子,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忘了带纸。
我只能用袖子去擦,越擦越脏,像一只狼狈的猫。
就在我把脸埋进臂弯,哭到肩膀一抽一抽的时候,一小包东西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
是那股好闻的肥皂味。
他递过来一包纸巾,白色的,上面印着一只蓝色的小海豚。
“给。”
声音很轻,很干净。
我愣愣地接过来,撕开,抽出一张,胡乱地在脸上擦。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下颌线很清晰。
他不是地中海。
我松了口气,然后更大的尴尬涌了上来。
一个陌生男孩,看见我哭得这么丑。
“谢……谢谢。”我小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没说话,转回头继续看电影。
可我没办法再投入进去了。
我的余光里,全是他。
他坐得很直,不像我,紧张得缩成一团。
他的手肘偶尔会碰到我的,像一阵微弱的电流,让我半边身子都麻了。
电影演到最后,杰克沉入冰冷的海底。
整个电影院,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我刚刚止住的眼泪,又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为杰克和露丝,而是为我自己。
我觉得我的青春,也像那艘大船,看起来那么华丽,那么充满希望,但其实早就撞上了冰山,正在一点一点往下沉。
那座冰山,叫高考。
电影散场,灯光亮起。
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陈硕。
我们学校的名人,不是因为学习好,而是因为太会惹事。
高一的时候,他把来学校挑衅的小混混打得头破血流,在国旗下做了半个月的检讨。
高二,他在学校艺术节上唱了一首摇滚,把校长的假发片都给震掉了。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里面是黑色的T恤,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眉毛,但遮不住那双眼睛。
很亮,带着点桀骜不驯。
他也在看我,眼神里没有嘲笑,很平静。
“林晚?”他先开了口。
我点点头,脸颊发烫。
他竟然认识我。
也对,我是一班的,千年不变的好学生代表,穿着最土的校服,戴着最厚的眼镜,永远坐在第一排。
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你眼睛都肿了。”他说。
我窘迫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走吧,外面人多。”他站起来,很自然地就往外走。
我跟在他身后,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走出电影院,下午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街上车水马龙,恍如隔世。
“我请你喝汽水吧。”陈硕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我说。
我愣住了。
“就当……安慰奖?”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我看着他的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们去了街角的小卖部。
他买了两瓶北冰洋,用牙磕开瓶盖,递给我一瓶。
橘子味的汽水,冰凉的,带着气泡,冲刷着我刚刚哭过的喉咙,有点疼,但很爽。
我们就站在小卖部外面,靠着墙,谁也不说话。
“你相信吗?”他突然问。
“相信什么?”
“为了一个人,可以连命都不要。”他的目光投向远处,很深远。
我想了想,摇摇头。
我妈说,命最重要,只有活着,才能考大学,找好工作,过上好日子。
“我信。”他说,语气很肯定。
“杰克不跳,露丝也会被救。但他跳了,他就成了她的全世界。”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那个在国旗下念检讨,在舞台上嘶吼的陈硕,和眼前这个一脸认真讨论爱情的陈硕,好像不是同一个人。
“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我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心里一阵发慌。
晚一分钟回家,我妈的盘问就能多十个来回。
“我送你。”
“不用不用!”我赶紧摆手,“我家很近的。”
“走吧。”他没理我的拒绝,径直朝车站走去。
我只好跟上。
公交车上很挤。
他用身体把我护在一个角落里,隔开了拥挤的人群。
我能闻到他身上更清晰的肥皂味,还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的心跳得很快,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林晚。”
“嗯?”
“下次,别逃课了。”他说。
我的脸“刷”一下全红了。
“被抓到,要记过的。”
我低下头,小声说:“就这一次。”
“嗯。”
到站了,我匆匆说了声“再见”,就跳下了车,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我没敢回头看,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在我背后。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一会儿是杰克和露丝,一会儿是陈硕递过来的那包纸巾,和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第二天去学校,我破天荒地迟到了。
冲进教室的时候,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我看到陈硕坐在最后一排,靠着窗,也在看我。
他冲我挑了挑眉,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
那节是数学课,老师在上面讲函数,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我的世界,好像被那艘大船撞了一下,开始偏离预定的航道。
我和陈硕的交集,从那一天起,变得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在食堂,他会端着餐盘,很自然地坐到我对面。
“胡萝卜别扔,对眼睛好。”他会把我盘子里挑出来的胡萝卜夹走,自己吃掉。
有时候是在放学路上,他会骑着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慢悠悠地跟在我旁边。
“林晚,你走路的样子,像只企鹅。”
我气得想打他,他却哈哈大笑。
我们开始聊天。
聊学校,聊老师,聊未来的梦想。
我知道了他喜欢画画,他的梦想是当一个画家,像梵高那样。
“疯子才当画家。”我说。
“你不懂,画画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
我也跟他说了我的梦想。
其实我没什么梦想,我的梦想就是我妈的梦想。
考上北京的大学,找个好工作,嫁个好人家。
“真无聊。”他毫不客气地评价。
“那你觉得什么不无聊?”
“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开始期待每天上学,期待在某个转角,能看到那个穿着牛仔外套的身影。
我的学习成绩,不可避免地,下滑了。
月考成绩出来那天,我从年级第十五,掉到了第五十。
我妈拿到成绩单,脸拉得比长白山还长。
“林晚,你最近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你是不是谈恋爱了?”
我妈的声音很尖利,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没有!”我下意识地否认。
“没有?没有成绩会掉这么多?你当我傻吗?”
“我就是……最近没考好。”
“我告诉你林晚,现在是什么时候?是高三!是你人生最关键的时候!一步走错,满盘皆输!你别给我动那些歪心思,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给我断干净!”
那天晚上,我妈把我的复习资料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又给我的班主任打了个长长的电话。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听着我妈在客厅里压低声音但充满愤怒的抱怨,觉得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班主任找我谈话。
话里话外,都是在暗示我,不要和“某些”不求上进的同学走得太近。
我知道,她说的是陈硕。
整个下午,我都躲着陈硕。
放学的时候,我故意磨磨蹭蹭,最后一个才走出教室。
可我刚走到校门口,就看到了他。
他靠在他的破自行车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像是在等什么人。
看到我,他把草吐掉,朝我走过来。
“走吧,企鹅。”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陈硕,我们以后……还是别见面了。”我鼓起所有的勇气,说出这句话。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为什么?”
“我妈……我老师……他们都……”我语无伦次。
“因为我学习不好?”他的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的!”
“那是什么?”他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林晚,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不敢看他。
我怕一看,我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就会瞬间崩塌。
“我……我要学习。”我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他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走了。
当我抬起头时,却发现他还站在原地。
“林晚。”他的声音有些沙哑,“高考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我点点头,“对我家来说,很重要。”
“比你的快乐还重要?”
我愣住了。
快乐?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从小到大,我的人生轨迹都被安排好了。上重点小学,重点初中,重点高中,然后考上重点大学。
我像一个陀螺,被我妈用鞭子不停地抽着,不停地转,不敢停下来。
我不知道什么是快乐。
“我送你回家。”他没再逼问我,跨上自行车。
一路无话。
到了我家楼下,他叫住我。
“林晚。”
“嗯?”
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递给我。
“送给你。”
我接过来,打开。
第一页,画的是电影院里,一个女孩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眼睛肿得像核桃的企鹅。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跟着流了下来。
往后翻。
有我在食堂吃饭的样子,有我走路的样子,有我低头做题的样子。
每一张,都画得那么传神。
最后一页,画的是一艘大船,船头站着两个人。
一个少年,一个少女。
下面写着:You jump, I jump.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陈硕……”
“别哭。”他伸出手,想帮我擦眼泪,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林晚,别听他们的。做你自己。”
说完,他骑上车,飞快地消失在夜色里。
我抱着那本素描本,在楼下站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想再当那个被抽打的陀螺了。
我把素描本藏在床板底下,那是我最宝贵的秘密。
我开始偷偷地反抗。
我妈让我做五套卷子,我只做三套,剩下两套的时间,我用来给陈硕写信。
我把信夹在书里,第二天在食堂,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塞给他。
他也给我回信。
他的信,总是画着各种各样的小插图。
有时候是一只飞翔的鸟,有时候是一朵盛开的花。
他说,林晚,你不是企鹅,你是海燕。
高考前的日子,天昏地暗。
但因为有了那些信,我的世界里,有了一束光。
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我们的秘密。
那段时间,我的成绩没有再下滑,反而稳中有升。
大概是心里有了盼头,学习的效率也高了。
我妈看我的眼神,也缓和了许多。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直到高考前一个月。
那天,我妈提前下班,回到家,撞见我正在看陈硕的信。
我甚至来不及藏。
我妈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过来,抢走了我手里的信。
她一封一封地看,脸色越来越难看。
当她看到那张“You jump, I jump”的画时,她彻底爆发了。
“林晚!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扬起手,狠狠地撕碎了那些信,那些画。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在毁了你自己的前途!”
“那个陈硕是什么人?一个不学无术的小混混!你跟他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下场?”
“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是为了让你去跟这种人鬼混的吗?”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他不是小混混!”我终于忍不住,冲她吼道,“他有梦想!他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捂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我妈。
这是她第一次打我。
“你给我滚回房间去!从今天起,不准你再出这个门!”
我被锁在了房间里。
我的书,我的复习资料,我的一切,都被我妈翻了个底朝天。
那本素描本,也被她搜了出来。
她当着我的面,一页一页,撕得粉碎。
然后,她把碎片扔进垃圾桶,就像扔掉一堆废纸。
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开始绝食。
我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
我像一个木偶一样,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妈慌了。
她求我,骂我,甚至哭着给我下跪。
“晚晚,妈错了,妈也是为你好啊!你就吃一口,就吃一口好不好?”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爸也来劝我。
“晚晚,别跟你妈置气了。考完大学,你想怎么样,爸都支持你。”
我还是不说话。
我好像得了一种病,叫失语症。
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第三天,我发了高烧。
我被送进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我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了陈硕。
他站在我的床边,眼睛红红的。
“林晚,你这个傻子。”
我想对他笑一笑,却连扯动嘴角的力气都没有。
后来,我才知道,不是幻觉。
是我的同桌,偷偷联系了陈硕。
陈硕来医院看我,被我妈堵在了病房门口。
我妈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很难听的话。
说他是扫把星,是害人精,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陈硕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着,让我妈骂。
直到我爸出来,把他拉走了。
出院后,我妈对我看得更紧了。
她甚至请了假,一天二十四小时守着我。
我成了笼子里的鸟,彻底失去了自由。
离高考,还有十天。
那十天,我过得行尸走肉。
我机械地做题,背书,吃饭,睡觉。
我的心,死了。
高考那天,天气很好。
我妈给我穿上了一件红色的T恤,说吉利。
她把我送到考场门口,千叮咛万嘱咐。
“晚晚,别紧张,正常发挥就好。”
我点点头,面无表情地走进考场。
我没有看到陈硕。
我听说,他没有参加高考。
他走了。
去了北京。
去追他的画家梦了。
这个消息,是我的同桌偷偷告诉我的。
她还塞给我一张纸条。
是陈硕留给我的。
上面只有一句话:
“林晚,等我回来。”
我把纸条紧紧攥在手心,走进考场。
那三天,我考得异常平静。
我好像把我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那间病房里。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
外面是黑压压的家长。
我妈在人群中,朝我使劲挥手。
我走到她面前。
“考得怎么样?”她小心翼翼地问。
“还行。”
我的人生,又回到了预定的轨道。
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和我妈期望的一样。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妈在家里摆了三桌酒席,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席间,她逢人便夸我懂事,争气。
我看着她脸上骄傲的笑容,心里却一片荒芜。
没有人知道,我填报北京的学校,只是因为,我知道陈硕也在那里。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努力。
我拿奖学金,当学生干部,参加各种社团活动。
我成了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我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试图忘记那个叫陈硕的少年,忘记那本被撕碎的素描本,忘记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
我没有再谈恋爱。
有很多优秀的男生追我,我都拒绝了。
我的心,好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
我一直在等。
等一个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的结果。
我偷偷地打听他的消息。
我知道他去了一所美术学院进修,我知道他为了交学费,去酒吧画画,去工地搬砖。
我知道他过得很苦。
但我不敢去找他。
我怕我妈说得对,我怕我真的是他的拖累。
我怕我的出现,会毁了他好不容易才坚持下来的梦想。
所以,我只能等。
大学毕业,我进了一家不错的外企,做着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按部就班地生活,升职,加薪,买房。
我活成了我妈期望的样子。
我成了一个标准的大人。
会微笑着跟客户周旋,会面不改色地处理各种棘手的难题。
只是偶尔,在深夜加班回家的路上,看到街边画素描的艺人,我会停下脚步,站很久。
我会想起,那个穿着牛仔外套,眼睛里有星星的少年。
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他想成为的画家?
他是不是,已经忘了那个叫林晚的,眼睛肿得像核桃的企鹅?
二十年后,《泰坦尼克号》3D版重映。
公司发了电影票,作为员工福利。
同事们都在讨论,要带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去看。
我默默地把票收进了包里。
那天,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准时下班。
我一个人,去了电影院。
还是那家电影院,只是已经重新装修过,变得富丽堂皇。
我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座位上,身边是一对腻歪的小情侣。
灯光暗下,熟悉的音乐响起。
那艘大船,再一次,缓缓驶来。
“You jump, I jump.”
我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安静地流泪,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我身边再也没有人递给我纸巾。
我从我的名牌包里,拿出了一包精致的湿巾,轻轻擦拭着眼角。
我不再是那个狼狈的,连纸巾都忘了带的十七岁少女了。
我是林晚,三十七岁,单身,事业有成。
电影散场,我没有马上离开。
我坐在座位上,看着片尾的字幕,一行一行地滚过。
直到保洁阿姨过来打扫卫生,我才起身。
走出电影院,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撑开伞,走进雨里。
街角的那个小卖部,已经变成了一家时尚的咖啡馆。
我走进去,点了一杯拿铁。
靠窗坐下,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晚晚,今天相亲的那个小伙子,你觉得怎么样?我看着不错,公务员,铁饭碗。”
“妈,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又累了?你哪天不累?我跟你说,女人啊,事业再好也没用,终究是要嫁人的。你都三十七了,再拖下去,好的都被人挑走了!”
我默默地挂了电话。
我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
妆容精致,衣着得体,眼神里,却是一片化不开的疲惫。
这就是我选择的人生吗?
我突然很想去一个地方。
北京,798艺术区。
我听说,那里有很多画廊,聚集了很多有梦想的年轻人。
我请了年假,买了去北京的机票。
没有告诉任何人。
这是我三十七年来,第一次,为自己做的决定。
走在798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涂鸦,雕塑,和各种奇形怪状的艺术品。
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我一家一家画廊地逛。
我看到很多画,有抽象的,有写实的。
但我没有看到我想找的。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了一家小小的画廊。
门口的海报上,画着一艘大船。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走了进去。
画廊里很安静,只有我一个客人。
墙上,挂满了画。
画的,都是海。
各种各样的海。
平静的,汹涌的,黎明的,黄昏的。
在画廊的最里面,我看到了一幅画。
那幅画,没有挂在墙上,而是用一个画架,单独立在那里。
画上,是一个女孩的背影。
她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好像要拥抱整个世界。
她的头发,被风吹起,像一团火焰。
我走近,再走近。
我看到,在画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
两个字。
陈硕。
我的眼泪,一瞬间,夺眶而出。
“喜欢这幅画吗?”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有些沙哑,但很熟悉。
我猛地回头。
是他。
陈硕。
他比二十年前,成熟了许多。
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身上沾着些许颜料。
头发剪短了,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但那双眼睛,还是和从前一样。
亮得惊人。
他看着我,愣住了。
“林……晚?”
他眼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不可思议,然后,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就那么站着,看着对方。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静止了。
二十年的光阴,在我们之间,呼啸而过。
“你……”
“你……”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
他先笑了。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像只企鹅。”
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这一次,是笑着流泪。
“你也是,还是那么讨厌。”
他走过来,站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缩回去。
他用指腹,轻轻地,拭去我脸上的泪。
他的手指,有些粗糙,带着颜料的味道。
但很温暖。
“我等了你很久。”他说。
“我也是。”
他把我,轻轻地,拥进怀里。
我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混合着肥皂和松节油的味道。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哭得像二十年前,那个十七岁的下午。
我把这二十年的委屈,压抑,思念,全都哭了出去。
“对不起。”他说,“当年,我不该就那么走了。”
我摇摇头。
“不,你做的对。你成了画家。”
“一个很穷的画家。”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是,是最好的画家。”
他把我抱得更紧了。
“林晚,这幅画,叫《等待》。”他指着那幅背影的画,“我画了二十年,一直没画完。”
“为什么?”
“因为,我不知道,画里的女孩,转过身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看着我,眼睛里,是化不开的深情。
“现在,我知道了。”
那天,我们在他的画廊里,聊了很久很久。
聊这二十年,各自的生活。
他告诉我,他刚到北京的时候,过得很苦。
住地下室,吃方便面,给人画最廉价的商业画。
有很多次,他都想放弃。
但一想到我,一想到那句“等我回来”,他就又坚持了下来。
他说,我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忠实的观众。
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
有体面的工作,有不错的收入。
但我没有告诉他,我过得并不快乐。
我没有告诉他,那本被撕碎的素描本,我用胶带,一点一点,粘了起来,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我没有告诉他,这二十年,我再也没有看过一场完整的爱情电影。
有些事,不必说。
他都懂。
离开画廊的时候,他把那幅《等待》送给了我。
“它本来就是你的。”
我抱着画,走在北京的街头。
天色已晚,华灯初上。
我突然觉得,这二十年的等待,都值了。
我辞掉了工作。
我妈在电话里,又一次,气得跳脚。
“林晚,你疯了吗?那么好的工作,你说辞就辞了?”
“妈,我没疯。我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
我挂了电话,关了机。
我把北京的房子卖了,搬到了798。
我在陈硕的画廊对面,租了一个小小的店面,开了一家咖啡馆。
咖啡馆的名字,叫“泰坦尼克”。
我的咖啡馆,生意很好。
很多来看画的人,都喜欢到我这里来,坐一坐。
陈硕的画廊,生意也越来越好。
他的画,开始被人欣赏,被人收藏。
他不再是那个穷画家了。
但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
他每天都会来我的咖啡馆,喝一杯我亲手煮的拿铁。
然后,坐在窗边,看着我,画画。
他画我忙碌的样子,画我微笑的样子,画我发呆的样子。
他的素描本,又积了厚厚的一沓。
我们没有结婚。
我们只是,就这么,安安静静地,陪着对方。
我妈来看过我一次。
她看着我系着围裙,在吧台后面忙碌的样子,看了很久。
她什么也没说。
临走的时候,她走进陈硕的画廊,买了一幅画。
画的,是黄昏的海。
我知道,她原谅我了。
也原谅了她自己。
有时候,我会问陈-硕。
“后悔吗?如果当年,你没有走,按部就班地参加高考,上大学,现在,可能会是一个很成功的商人,或者别的什么。”
他总是会放下画笔,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不后悔。”
“为什么?”
“因为那样,我可能会拥有全世界,但会失去你。”
“You jump, I jump.”
这句话,杰克对露丝说了。
陈硕,对我说了。
只是,他没有跳下那艘叫“高考”的大船。
他为我,造了一艘新的船。
一艘,可以承载我们所有梦想和爱情的,永不沉没的船。
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陈硕的画廊里,来了一个特别的客人。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
他是国内一个很有名的艺术评论家。
他在陈硕的画前,站了很久。
尤其是在那幅单独陈列的,一个女孩背影的画前。
哦,现在那幅画已经完成了。
画上的女孩,转过了身。
她的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眼睛里,却含着笑。
那是我。
是三十七岁的林晚,也是十七岁的林晚。
老人看着那幅画,对陈硕说:
“年轻人,你的画里,有故事。”
陈硕笑了笑,看向正在擦拭咖啡杯的我。
“是的,一个很长的故事。”
后来,老人在一本很有影响力的艺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
文章的标题是:
《每一个杰克,都在等他的露丝》。
陈硕火了。
彻底地火了。
他的画,价格翻了十几倍。
找他约画的人,踏破了画廊的门槛。
他变得很忙。
忙着接受采访,忙着参加各种画展,忙着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
他开始穿西装,打领带。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白衬衫,身上沾满颜料的少年了。
他成了一个成功的艺术家。
我还是守着我的小咖啡馆。
他不在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看看书,听听音乐。
来看画的人,都知道,那个大画家陈硕,有一个开咖啡馆的恋人。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了羡慕和好奇。
他们会问我: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总是笑着回答:
“看了一场电影。”
他们会继续追问:
“陈老师那么成功,你会有压力吗?”
压力?
当然有。
我看到他身边,围绕着那么多年轻漂亮,才华横溢的女孩。
她们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而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开咖啡馆的中年女人。
我会不会,有一天,成为他的过去?
我开始失眠。
开始对着镜子,数自己眼角的皱纹。
陈硕察觉到了我的不安。
一天晚上,他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很早就回到了画廊。
画廊里没有开灯。
他点了很多蜡烛。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丝绒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枚戒指。
不是钻戒。
戒指的造型,是一艘小小的船。
“林晚。”
他单膝跪地,仰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在烛光下,像二十年前一样,亮得惊人。
“我这艘破船,漂了二十年,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你愿意,当我的船长吗?”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伸出手。
他把那艘小小的船,套在了我的无名指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我们没有办婚礼。
只是领了证。
然后,我们关掉了画廊和咖啡馆,去旅行了。
我们去了很多地方。
我们去了大西洋,看到了真正的一望无际的海。
我们去了爱尔兰,听了悠扬的风笛。
我们去了很多很多,当年只能在地理课本上看到的地方。
旅途中,他一直在画画。
画风景,也画我。
他说,我是他一辈子,都画不完的风景。
一年后,我们回到了北京。
他不再参加那些无聊的应酬和采访。
他把画廊,变成了一个免费的教学室。
教那些和他当年一样,有梦想,却没有钱的年轻人画画。
我把我的咖啡馆,重新开了起来。
我烤的饼干,是那些孩子们最喜欢的零食。
我们的生活,平淡,但很幸福。
又一个冬天。
北京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我们窝在画廊的壁炉前,烤着火。
电视里,正在重播《泰坦尼克号》。
看到杰克沉入海底的那一幕,我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陈硕从旁边,递过来一张纸巾。
就像二十多年前,在那个闷热的电影院里一样。
我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
“你说,如果露丝当年,没有遇到杰克,她会怎么样?”我问。
陈硕想了想,说:
“她会嫁给那个叫卡尔的男人,过着富裕,但不开心的生活。她会变成一个优雅的贵妇人,但她的心,会像那颗‘海洋之心’一样,冰冷,沉重。”
“那杰克呢?”
“杰克,还是那个杰克。他会继续流浪,画画,在三等舱里,和朋友们喝酒跳舞。他会遇到很多女孩,但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站在船头,想要飞翔的红发姑娘。”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电视里,年老的露丝,把“海洋之心”扔进大海。
“幸好,我们不是杰克和露丝。”我说。
“嗯。”他握住我的手,“我们是陈硕和林晚。”
窗外,雪越下越大。
我知道,这个冬天,会很冷。
但我的心,却很暖。
因为,我的那艘船,终于靠岸了。
他就是我的港湾。
永不沉没。
来源:云携晚风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