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娃扯着嗓子喊,他刚从公社回来,脸跑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混着泥,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
那消息是二娃带来的。
像一颗扔进猪圈的滚烫山芋,整个田坎上的人都炸了。
“电影!李家坳今晚放电影!”
二娃扯着嗓子喊,他刚从公社回来,脸跑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子混着泥,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萝卜。
我当时正扶着犁,黄牛的屁股在我面前有节奏地晃着,像个巨大的钟摆,催得人昏昏欲睡。
太阳毒得很,晒得地皮开裂,也晒得我脊梁骨发烫。
二娃这一嗓子,比队长敲锣还有用。
我手里的犁一歪,差点豁到自己脚上。
“啥电影?”胖子第一个凑过去,他永远对吃和热闹最积极。
“《南征北战》!打仗的!”二娃说得唾沫横飞,“听说有大炮!轰隆隆那种!”
我的心,就像被那声“轰隆隆”给炸了一下。
大炮。
我们这帮半大小子,见过最大的铁家伙就是队里的拖拉机,还是常年趴窝的那种。
“李家坳?”我直起腰,捶了捶酸麻的后背,“那得翻两座山吧?”
“十里山路,不止。”旁边戴眼镜的知青推了推他那副掉了漆的眼镜,慢悠悠地说。
他叫张援朝,我们都喊他“眼镜”。城里来的,说话总带着一股我们听不太懂的斯文劲,但算路,没人比他精。
十里山路。
这个数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心里刚窜起来的一半火苗。
天黑走山路,不是闹着玩的。
我们这儿的山,白天看着亲切,一到晚上,黑得能吞人。风吹过林子,呜呜咽咽的,像有啥东西在哭。老人们说,那是山里的“响声”,听见就得绕道走。
“怕个球!”二娃眼睛一瞪,“十里路算个屁!老子们腿脚利索,天黑前赶到,看完再摸回来!”
他说得轻巧。
我爹的巴掌可不轻巧。
晚上不着家,跑去看什么“洋画片”,被他晓得了,腿都可能给我打折。
但这念头像野草,一旦钻出来,就疯了一样地长。
整个下午,我扶着犁,脑子里全是“轰隆隆”的大炮声。黄牛的屁股不再是钟摆,变成了一块模糊的幕布,上面全是穿着军装的小人儿在跑来跑去。
我心里那只猫,爪子挠得我五脏六腑都痒。
收工的锣声一响,我把牛牵回牛棚,魂不守舍地往家走。
二娃、胖子和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四个人,四道被夕阳拉得长长的影子。
“去不去,一句话!”二娃逼我。
“我爹……”我有点虚。
“你爹打你,我爹就不打我了?”二娃梗着脖子,“人活一口气!这电影,错过这次,下次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
胖子在旁边吞了口唾沫:“听说……李家坳那边,还有人卖烤红薯。”
眼镜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平静下面,是和我一样压不住的火苗。
我们都是被困在这山里的人。
日子像那台拖拉机,每天听着响,就是不见挪窝。
电影,就是那个能让拖拉机飞起来的梦。
“去!”我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像是某种仪式,这个字一出口,我们四个人的眼睛,齐刷刷地亮了。
那是一种狼崽子看到肉的眼神。
回家吃饭,我埋着头,扒拉碗里的红薯稀饭,不敢看我爹的脸。
我娘给我夹了一筷子咸菜:“慢点吃,莫噎着。”
我爹“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拉风箱,又沉又闷。
“翅膀硬了,心思都野到天上去了。”
我心里一咯噔,扒饭的动作都停了。
“听说了?”
“你那点花花肠子,还能瞒过老子?”他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李家坳?天黑了,山里有狼!你当是去你外婆家串门?”
“没狼,”我小声嘟囔,“二爷他们晚上打猎,也没见着。”
“你还敢犟嘴!”我爹的眼睛瞪了起来。
我娘赶紧打圆场:“孩子大了,想去看个热闹,你就让他去嘛。跟同学一起,有个照应。”
“妇道人家懂个啥!”我爹吼我娘,“出了事,你负责?”
我娘顿时不敢作声了。
我放下碗,站了起来。
“爹,我就想去看看。”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我想去看看,大炮是啥样的。”
我爹盯着我,眼睛里像是要喷出火来。我们就这么对峙着,饭桌上的空气都凝固了。
过了足足有一分钟,他才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要去就去,死在外面,莫指望我给你收尸!”
说完,他抄起锄头,出门去了。他吃完饭总要去自留地里再转转。
我知道,这是他松口了。
我娘偷偷塞给我两个煮熟的洋芋,还是热的。
“揣着,路上饿了吃。”她小声说,“早去早回,莫惹事。”
我点点头,把滚烫的洋芋揣进兜里,像揣着两块烙铁。
村口,二娃他们已经在了。
二娃手里提着一根削尖了的木棍,他说这是打狗棒,万一遇到狼,也能顶一下。
胖子怀里抱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玉米馍馍。
眼镜最有准备,他拿了个手电筒,还是那种老式的,用两节大号电池的铁皮家伙。他说这是他爸的宝贝,他偷出来的。
“省着点用,电不多。”他宝贝似的把手电筒揣进怀里。
我们就这样,凑成了一支寒酸又骄傲的远征军。
目标,十里外的李家坳。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山脊上还挂着一抹橘红色的晚霞。
山路刚开始还算平坦,我们四个有说有笑,精力旺盛得像四头刚出栏的小牛。
“我跟你们说,”二娃挥舞着他的木棍,“到了李家坳,咱们得占个好位置!就坐第一排,看得最清楚!”
“第一排脖子不酸啊?”胖子边走边啃他的玉米馍馍,“我觉得中间最好。”
“你懂个球!”二娃骂他,“看电影,就是要离得近,那人脸上的毛都能看清楚!”
眼镜在旁边笑:“你看的是人脸上的毛,还是电影?”
我没怎么说话,心里还想着我爹那张脸。
我既盼着赶紧到李家坳,又有点害怕回家后那顿少不了的“竹笋炒肉”。
但年轻人的心思,总是被远方的热闹轻易勾走。
走着走着,路就开始变窄了。
两边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天色一暗,草丛里就悉悉索索地响,也不知道是虫子还是蛇。
二娃的胆子也小了点,不怎么吹牛了,把木棍握得紧紧的。
胖子把剩下的馍馍全塞进嘴里,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只有眼镜还算镇定。
“别自己吓自己,这路上常有人走,野物早躲远了。”
话是这么说,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翻过第一座山头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月亮还没出来,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眼镜,开灯!”二娃的声音有点抖。
眼镜“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那个铁皮手电。
“咔哒”一声,一道昏黄的光柱刺破了黑暗。
光柱不亮,照出去也就三五米远,还晃晃悠悠的。
但就是这豆大点的光,让我们所有人都长出了一口气。
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四个紧紧地凑在一起,缩在那一小团光晕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
脚下是碎石子,一不小心就打滑。
我能听到自己和同伴们粗重的喘气声,还有心跳声,咚咚咚,敲得我耳膜疼。
“妈的,这路真不是人走的。”胖子开始抱怨,“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家睡大觉。”
“现在说这话,晚了!”二娃怼他,“给老子打起精神来!马上就到了!”
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才刚走了不到一半。
最难走的是一段下坡路,我们叫它“鬼见愁”。
又陡又滑,全是风化的石头,白天走都得小心翼翼。
眼镜把手电筒递给我:“你走最前面,照着路。我们跟在你后面。”
我接过手电,感觉沉甸甸的。
这不只是个手电,是所有人的眼睛。
我把光柱死死地钉在脚下的路上,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下挪。
后面的人,一个抓着一个的衣角。
我能感觉到二娃的手抓着我的后衣摆,抓得死死的,他的手心全是汗。
没人说话了。
只有石头被踩落,滚下山坡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
我的腿肚子在打哆嗦,不是累,是怕。
我怕我一脚踩空,我们四个就得像糖葫芦一样滚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当我终于踩到一块平地时,我的后背已经全湿透了。
我们四个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活……活过来了……”胖子有气无力地说。
二娃没力气骂他了,只是躺在那儿,看着黑漆漆的天。
天上开始有星星了,一颗,两颗,越来越多,像撒了一把碎钻。
“看,牛郎织女星。”眼镜指着天上说。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银河像一条淡淡的带子,横在天上。
的好看。
那一刻,所有的累和怕,好像都值了。
我们歇了大概十分钟,吃了我娘给我的洋芋。
洋芋已经凉了,但吃在嘴里,又干又面,香得不行。
胖子眼巴巴地看着,我分了他半个。
他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还咂巴着嘴。
重新上路,精神头足了点。
翻过第二座山,地势就渐渐平缓了。
远远的,我们能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人声。
“到了!快到了!”二娃第一个喊起来,声音里全是喜悦。
我们四个都来了劲,加快了脚步。
又走了大概一里多路,一个巨大的光团出现在我们眼前。
李家坳的晒谷场上,已经拉起了一块巨大的白布。
幕布前,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像赶集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汗味、烟味,还有炒花生的香味。
我们四个,像四个从深山里钻出来的野人,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片喧嚣的人间。
“我操……”二娃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两个字。
我们挤进人群,那感觉就像一滴水汇入了大海。
到处都是人,说话声,小孩的哭闹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嗡嗡声。
我们好不容易才挤到一个稍微靠前的位置,但已经离二娃梦想的第一排差了十万八千里。
地上全是小板凳、小马扎,还有直接铺张草席的。
我们啥也没带,只能站着。
“妈的,来晚了!”二娃懊恼地捶着自己的腿。
就在这时,我们旁边响起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
“哟,这不是陈家沟的吗?跑这么远来看电影,你们村里没通电啊?”
我扭头一看,是李家坳的几个小子,领头的叫李卫东,仗着他们村大,平时在公社就横行霸道的。
我们几个村子离得近,小一辈之间,多多少少都有些摩擦。
二娃的火爆脾气,一点就着。
“关你屁事!路又不是你家的,老子想来就来!”
“路不是我家的,但这地儿是我家的。”李卫东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我们脚下,“几位,让让?我三叔他们要坐这儿。”
我看了看四周,明明还有些空隙。
这摆明了是找茬。
“凭啥?”二娃脖子一梗。
“就凭这是李家坳!”李卫东身后一个小子跟着起哄。
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但没人说话,都是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我拉了拉二娃的衣角,示意他别冲动。
我们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
眼镜也小声说:“算了,我们往后站点。”
二娃不干,他觉得这是面子问题。
“今天老子就站这儿了,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
李卫东的脸沉了下来。
“给你脸了是吧?”
他一挥手,他身后的几个小子就围了上来。
我们四个下意识地背靠背,围成了一个小圈。
二娃握紧了他的“打狗棒”,胖子紧张得脸上的肉都在抖。
我心里也发慌,手心里全是汗。
眼看就要动手了。
突然,人群后面传来一声大喊:“放电影咯——!”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个干瘦的放映员,正在调试机器。
一阵“哒哒哒”的响声后,一束光打在了白色的幕布上。
先是出现几个红色的、我们不认识的大字。
然后,激昂的音乐响了起来。
电影开始了。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抬头看着幕布。
李卫东他们也顾不上我们了,恶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找了个空地坐下了。
一场冲突,就这么被电影的开场给化解了。
我们四个都松了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
“算他们运气好。”二娃还嘴硬。
我们赶紧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席地而坐。
地上凉飕飕的,还硌得慌,但没人计较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那块发光的布给吸住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神奇的东西。
幕布上的人,会动,会说话,跟真的一样。
他们穿着我们没见过的军装,开着我们没见过的吉普车。
然后,大炮出现了。
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黑洞洞的炮口,看着就吓人。
“轰!”
一声巨响,虽然是从一个破喇叭里发出来的,但整个晒谷场的人,都像是被震了一下,齐齐地“哇”了一声。
我也跟着“哇”了出来。
太震撼了。
那就是大炮。
我看到我军的战士,冲过敌人的封锁线,英勇地冲锋。
我看到敌人的碉堡,被我们的大炮一个一个地端掉。
我的拳头,不知不觉就握紧了。
我的血,好像都热了起来。
我忘了身在何处,忘了十里山路,忘了我爹的巴掌,也忘了刚才和李卫东的冲突。
我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眼前这块发光的布。
我旁边的二娃,激动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打!打!给老子狠狠地打!”
胖子看得入了迷,连手伸进裤兜里掏东西都忘了。
眼镜扶着他的眼镜,看得比谁都专注。
我们就像四个掉进米缸里的老鼠,贪婪地享受着这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电影放到一半,有个换胶片的间隙。
晒谷场上的灯亮了起来,人群又开始嗡嗡作响。
我这才感觉到,我的腿已经坐麻了,屁股又凉又疼。
胖子揉着眼睛,问:“这就完了?”
“中场休息,懂不懂?”眼镜给他科普,“电影分上下两部。”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
这时,我看到李卫东那伙人,又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手里,还多了几个人,看着年纪都比我们大。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事没完。
“二娃,别冲动。”我赶紧按住准备起身的二娃。
李卫东走到我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
“小子,刚才不是很横吗?”
他身边一个高个子,看着像是他哥,手里还拎着个啤酒瓶。
在那个年代,能喝得起啤酒的,家里条件都不一般。
二娃还想说什么,被我死死拉住了。
“我们就是来看个电影,没想惹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现在不想惹事了?”李卫东冷笑,“晚了!今天不给你们点教训,你们不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周围的人又围了过来,但这次,他们离得更远了些。
没人想惹麻烦。
我脑子飞快地转。
打,我们肯定打不过。他们人多,还占着地利。
跑?这黑灯瞎火的,往哪儿跑?
“你想怎么样?”眼镜站了出来,挡在我们前面。
他虽然瘦,但腰杆挺得笔直。
“怎么样?”李卫东的哥哥,用啤酒瓶敲了敲自己的手心,“跪下,给我们磕个头,这事就算了。”
“你他妈的放屁!”二娃终于忍不住了,一把甩开我的手。
“找死!”那个高个子举起了啤酒瓶。
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人群分开一条道,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大爷走了进来。
是李家坳的村支书,李大爷。
我见过他,在公社开会的时候。
“卫东!你又在胡闹什么!”李大爷声色俱厉。
李卫东看到他,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三爷爷,是他们先占了我们的位置……”
“放屁!晒谷场是你家的?”李大爷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人家是客人,来看电影,你们就是这么待客的?”
他又转向我们,脸色缓和了一些。
“娃子们,别怕。他们要是敢动你们一根指头,我打断他们的腿!”
李卫东那伙人,一个个都蔫了。
“还不快滚!”李大爷吼了一声。
他们灰溜溜地散了。
一场更大的危机,又化解了。
李大爷问我们是哪个村的,我老实回答了。
他叹了口气:“陈家沟啊,那可不近。看完电影,天都快亮了。你们几个娃子,胆子也太大了。”
我们几个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算了,来都来了,好好看吧。”李大爷说完,就拄着拐杖走开了。
下半场电影很快就开始了。
但我有点看不进去了。
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知道,李卫东他们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等电影散场,李大爷一走,他们肯定还会来找我们麻烦。
我把我的担心跟他们三个小声说了。
二娃的脸又涨红了:“怕个球!大不了跟他们拼了!”
“拼不过的。”眼镜很冷静,“我们得想办法。”
胖子快哭了:“要不……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走?”二娃瞪他,“电影还没看完呢!再说了,他们可能就在村口堵我们。”
我们三个都沉默了。
是啊,前有狼,后有虎。
电影里的炮火连天,英雄们奋勇杀敌。
可现实里,我们只是四个被堵住的半大小子。
那种无力感,比走十里山路的疲惫,还要让人难受。
“我有个主意。”眼镜突然说。
我们三个都看向他。
“电影一结束,灯一亮,人肯定乱。我们趁乱,不走大路,从村子西边那条小路走。那条路直接通到后山,虽然难走点,但他们肯定想不到。”
“你怎么知道有那条路?”我问。
“我上次跟我爸来李家坳走亲戚,看到过。”
我看着眼镜,心里第一次对他有了点佩服。
平时看他文绉绉的,关键时刻,脑子比谁都好使。
“好!就这么办!”二-娃一拍大腿。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四个谁也没心思看电影了。
眼睛虽然盯着幕布,但心里都在盘算着待会儿怎么跑路。
我感觉每一分钟都过得特别慢。
终于,电影结束了。
幕布上出现了“完”字。
人群像炸开的锅,开始骚动起来。
晒谷场的灯亮了。
“就是现在!走!”眼镜低喝一声。
我们四个猫着腰,像四只老鼠,顺着人流的边缘,飞快地往村西头溜。
我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李卫东那伙人,正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找我们。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们不敢停,一路狂奔。
穿过几条小巷,终于找到了眼镜说的那条小路。
那根本算不上路,就是一条被踩出来的土道,窄得只能一个人通过。
我们一头扎了进去。
跑出去大概几百米,再也听不到晒谷场那边的喧嚣了。
四周又恢复了山里的寂静。
我们四个扶着膝盖,拼命地喘气。
“应该……甩掉了吧?”胖子问。
“别大意,赶紧走。”眼镜催促道。
这条小路,比我们来时走的大路,要难走一百倍。
荆棘丛生,好几次都划破了我的裤子和胳膊。
而且,我们没有光。
眼镜的手电,在刚才的混乱中,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我们只能靠着天上那点微弱的星光,摸索着前进。
好几次,我都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
二娃的“打狗棒”现在成了探路棍,他在最前面,一步一探。
我们走得很慢,很艰难。
“他妈的,为了看场电影,差点把命都搭上了。”胖-子又开始抱怨。
这次,没人怼他了。
因为我们心里都是这么想的。
又累,又饿,又怕。
那种滋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终于绕到了后山,接上了我们来时走的那条路。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虽然路还很长,但至少是熟悉的。
我们坐在地上,谁也不想动。
胖子把怀里剩下的半个玉米馍馍拿了出来,我们四个分着吃了。
又干又硬,还掉了渣,但吃下去,胃里暖了一点。
就在我们准备起身的时候,我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很轻,很慢。
我们四个的汗毛一下子就竖起来了。
“谁?”二娃握紧了木棍,紧张地问。
黑暗中,走出来一个佝偻的身影。
是个老大爷,背着一个背篓,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烟杆。
月光照在他脸上,满是皱纹,像干裂的土地。
“几个娃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的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看他不像坏人,稍微放下了心。
“大爷,我们……我们刚从李家坳看完电影回来。”我说。
“哦,看电影啊。”老大爷点了点头,从我们身边走过,继续往前走。
他的脚步很慢,但很稳。
我们看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点奇怪。
这么晚了,一个老大爷,背着空背篓,在山里走什么?
“走吧,别管了。”眼镜说。
我们站起来,跟在老大爷后面,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
有个人在前面,心里总归踏实一点。
奇怪的是,那老大爷走得不快,但我们怎么也追不上。
我们加快脚步,他也快。我们慢下来,他也慢。
那十几米的距离,始终不变。
山里的雾气上来了,白茫茫的一片。
老大爷的身影,在雾里若隐若现。
“这……这老头不对劲啊。”胖子害怕了,声音都在抖。
“别瞎说!”二娃嘴上硬,但也下意识地向我靠了靠。
我心里也发毛。
我想起了村里老人讲的鬼故事。
说山里有种东西,会变成人形,在夜里走路,专门引人走到悬崖边上。
我越想越怕,腿肚子又开始转筋。
“眼镜,你……你觉得呢?”我问我们当中最有学问的人。
眼镜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前面的身影。
突然,前面的老大爷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们四个也吓得停住了脚,一动也不敢动。
隔着十几米的雾气,我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年轻人,路长,悠着点走。”
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说完,他转过身,拐进旁边一条更小的岔路,消失在了雾里。
我们四个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来。
“他……他刚才是跟我们说话?”胖子结结巴巴地问。
“好像是。”
“他是什么人啊?”
没人能回答。
等我们回过神来,那条岔路,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了。
那里只有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丛。
一阵冷风吹过,我们四个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快……快走!”
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我们四个拔腿就跑。
再也顾不上累了。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们一口气跑回了“鬼见愁”那段下坡路。
这次是上坡,更难走。
但我们谁也不敢停。
连滚带爬地往上冲。
等我们终于爬上坡顶,回头看去,山谷里一片寂静,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雾。
那个神秘的老大爷,就像一场梦。
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梦。
因为我们四个,都被吓得丢了魂。
接下来的路,我们再也不敢歇息。
互相搀扶着,埋头赶路。
疲惫和恐惧,像两座大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我的眼皮开始打架,好几次都差点一头栽倒。
二娃也不再咋呼了,只是闷着头走路。
胖子的抱怨,也咽回了肚子里。
眼镜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镜片上全是雾气。
我们就像四个游魂,在这漆黑的山路上,机械地挪动着双腿。
不知道过了多久。
东边的山脊,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天,要亮了。
看到那抹光的时候,我们四个,差点哭出来。
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光。
它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我们心里的恐惧。
我们四个,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瘫坐在路边。
谁也说不出话来。
只是看着那片天,从鱼肚白,到橘红,再到金黄。
太阳,从山后面,一点一点地,拱了出来。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活过来了。
我们终于走到了村口。
村里的公鸡,正在扯着嗓子打鸣。
已经有早起下地的人了。
看到我们四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的样子,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
“这几个娃子,昨晚干啥去了?像被狗撵了一宿。”
我们没力气解释。
各自回家。
我家院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我爹正坐在院子里,一口一口地抽着旱烟。
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脸。
他的脚边,放着一根粗粗的竹棍。
我知道,那顿“竹笋炒肉”是躲不掉了。
我低着头,走到他面前。
“爹,我回来了。”
他没说话,只是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那顿暴打。
但是,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我等了半天,只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偷偷睁开眼。
看到我爹,把那根竹棍,扔到了一边。
“去,锅里给你留了稀饭,还是热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
我愣住了。
然后,我看到他转身进屋,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好像有点弯了。
我走进厨房,灶膛里的火还燃着,锅里的红薯稀饭,冒着热气。
我盛了一碗,狼吞虎咽地喝了下去。
那是我这辈子,喝过最好喝的稀饭。
喝完,我倒在床上,连衣服都没脱,就睡了过去。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轰隆隆的大炮,有李卫东他们凶狠的脸,还有一个在雾里走路的神秘老大爷。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
浑身酸痛,像是散了架一样。
我娘告诉我,二娃、胖子和眼镜,都被他们爹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只有我,逃过了一劫。
后来,我们四个又聚在了一起。
二娃的屁股上还带着伤,一瘸一拐的。
胖子的脸肿得像个猪头。
眼镜的眼镜,裂了一道缝。
我们四个看着对方的惨样,突然就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值了!”二娃抹了把眼泪,说。
“值了。”我们三个,异口同声地回答。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提过那个神秘的老大爷。
那成了我们四个人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很多年过去了。
我离开了陈家沟,去了城里,读了书,上了班。
二娃成了村里的包工头,盖了不少房子。
胖子开了个小饭馆,自己当厨子,吃得更胖了。
眼镜考上了大学,留在了省城,成了一名老师。
我们很少再见面了。
生活像一条河,把我们冲向了不同的方向。
但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夜晚。
想起那十里山路,那场露天电影,那场没打起来的架,和那个消失在雾里的老大爷。
那是我贫瘠的少年时代里,最盛大的一场冒险。
它让我知道,原来为了看一眼远方的风景,我们可以那么勇敢。
也让我知道,回家的路,无论多黑,多远,总会有人在等你。
就像我爹,在那个清晨,为我留的那一碗热稀饭。
有时候,我会想,那个老大爷到底是谁?
或许,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山里人,恰好走了那段夜路。
或许,他是我们四个,在极度疲惫和恐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又或许……
他就是那座山的山神,在黑夜里,为我们这几个迷路的孩子,引了一小段路。
我不知道答案。
也不想知道了。
我只知道,那天回来的时候,天都亮了。
那道光,照亮了我的整个青春。
来源:书法艺术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