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控方证人》是处于创作巅峰状态的作家兼导演比利·怀尔德的作品， 原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认为这是她小说中改编得最出色的电影。电影里巨星云集，怀尔德用心选择了每个角色的演员，对影迷来说，观影过程是一段回味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怀旧之旅。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控方证人》是处于创作巅峰状态的作家兼导演比利·怀尔德的作品， 原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认为这是她小说中改编得最出色的电影。电影里巨星云集，怀尔德用心选择了每个角色的演员，对影迷来说，观影过程是一段回味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怀旧之旅。

文｜李孟苏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原本是短篇小说和舞台剧

12月5日，经过修复的经典法庭片《控方证人》在全国院线上映。一部拍摄于近70年前的黑白老电影能抓住今天观众的心吗？

先从电影的结尾说起吧。当片尾字幕开始滚动时，一个画外音带着法官般的权威说道：“剧院友情提示，为保证尚未观看本片的朋友们的观影乐趣，请勿向任何人剧透《控方证人》。”那么今天，我也会尽力遵守这一忠告。

《控方证人》剧照

故事并不复杂，影片一开始就告诉观众，伦敦的一位有钱寡妇被残忍地殴打致死，四处碰壁的二战退伍军人伦纳德·沃尔被逮捕，并作为嫌疑人受审，因为他是最后见到死者的人，而且据知他在死者死亡时间前后离开了她的住所。他的不在场证明只能由妻子克莉斯汀提供。

但沃尔的辩护律师，享有盛名的威尔弗雷德爵士却不打算让她出庭作证，原因有二：一，克莉斯汀是德国人，不熟悉英语的微妙之处，很容易被控方找出纰漏；二，如果嫌疑犯“只有他妻子的证词支持他的辩解，则必然会使陪审团充满了怀疑……根据英国的法律，你不可以提供有损于丈夫的证词”，这就使得二者必然发生抵触。然而，开庭时，克莉斯汀却作为控方证人出庭，站到证人席上指控自己的丈夫。这成了威尔弗雷德律师将要面对的诸多挑战中的第一个……随后的剧情中，叙事反转又反转，数次反转，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这部影片的导演比利·怀尔德被电影评论家们冠以“伟大”，电影于1957年上映以来，已经成为电影学和电影史上被定论的法庭片样板。电影改编自英国推理小说女王“阿婆”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同名短篇小说。今年恰好是这篇小说发表100周年纪念。

准确说，《控方证人》最初源于阿婆的短篇小说《叛徒之手》（Traitor’s Hands），发表于1925年1月31日出版的《弗林》杂志，这是一本通俗周刊，因此当时发表后并未引起太大关注。1933年，阿婆将小说标题改为《控方证人》，收录在短篇小说集《死亡之犬》中。这部短篇小说集包括12个故事，其中绝大多数是超自然题材，《控方证人》讲了个情节紧凑的犯罪故事，成为全书中最夺睛的一篇。于是，1948年这本短篇小说集在美国出版时，小说集以《控方证人》书名。

大约在这个时期，阿婆重新审视了这个短篇，觉得结局不够令人满意，而短篇小说的架构无法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于是她决定把小说改编为舞台剧，增加了一个关键人物（具体是谁，在此不剧透），借这个人物巧妙地修改了结局。

舞台剧版《控方证人》于1953年10月在伦敦首演，好评如潮。1954年12月，剧目登陆百老汇，第一轮演到1956年6月30日，共演出645场，赢得了更多的赞誉。饰演女主角和威尔弗雷德律师的两位演员都赢得了美国舞台剧的最高奖项——托尼奖。阿婆也获得美国推理小说界最具权威的“埃德加·爱伦·坡最佳舞台剧奖”。

此后，《控方证人》和阿婆的另一部舞台剧《捕鼠器》一样，成为常青剧，被全世界很多剧团搬上舞台。2014年英国复排这出剧，新一轮演到2025年3月才结束。2018年，中国香港将其改编为舞台剧《夺命证人》，主演为秦沛、刘嘉玲、谢君豪。

比利·怀尔德的电影化再创造

这部作品理所应当吸引了好莱坞的关注，好莱坞最有权势的制片人小阿瑟·霍恩布洛和爱德华·斯莫尔迅速买下电影改编权，并选了约书亚·洛根作该片导演。此时，洛根执导、玛丽莲·梦露主演的《巴士站》正上映，票房突出，而且这部电影也是从舞台剧改编而来的，由他来接手电影版的《控方证人》，似乎轻车熟路。洛根打算把舞台剧忠实呈现在大银幕上。

选角竞争很激烈。歌舞片巨星吉恩·凯利和柯克·道格拉斯争演富有魅力的谋杀案嫌疑人沃尔，沃尔的妻子在法庭上有大段精彩的表现，当红的女明星费雯丽、艾娃·加德纳和丽塔·海华斯为此明争暗斗。

就在此时，玛琳·黛德丽得知了这个拍片计划，她把剧本带给了比利·怀尔德。他们在1948年合作了电影《柏林艳史》，彼此信任，俩人结成了联盟：黛德丽同意出演影片，条件是必须由怀尔德执导；怀尔德也表示愿意出任导演，但前提是由黛德丽出演。

怀尔德对剧本进行了彻底的改写。

法庭片有个先天的缺陷：情节单一，大部分有用信息通过法庭上的来回对话呈现。如果只是证人一个接一个出庭，法官、律师追问关键细节，台词也就是庭审对话，无非是某人当晚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观众一直在期待着“该发生点什么了吧”，就会越来越难以集中注意力，变得很不耐烦。

《控方证人》几乎所有的情节都发生在老贝利法庭和律师办公室中，于是怀尔德引入了两段闪回，第一段讲述了沃尔如何认识被杀的寡妇，第二段则告诉观众了他怎么会娶了个德国妻子的。新的支线剧情，为角色创造了令人信服的背景故事。

怀尔德还将自己在对话上的精湛技巧发挥到极致，看完电影你会发现，整部影片没有一丝无聊的瞬间，更不会感到时间被浪费了。从影片一开始，被告人被带到威尔弗雷德律师面前，整场戏的节奏就变得急速，全程都是来回交锋和言辞较量。随着谋杀案庭审的推进，法庭上空充满了情绪的电流，直到最后一幕令人震惊的反转，情绪电流瞬间让整部剧迸发出耀眼的火球。

怀尔德原创了两个角色：律师威尔弗雷德爵士和护士普林索尔小姐。他把律师设定为正在康复的严重心脏病患者，性情暴躁，不管不顾地提前出了院，条件是由一位护士负责他的家庭护理。这位护士嗓音高亢，絮絮叨叨，管束入微，因此显得滑稽夸张。两人的关系贯穿全片，成为影片的主线，他们之间尖刻幽默的对话为严肃的剧情提供了不少轻松幽默的片段，也让威尔弗雷德律师更人性化。护士小姐与初级律师梅休，又映衬了威尔弗雷德爵士咄咄逼人的天才形象。

角色和演员

威尔弗雷德爵士和普林索尔小姐这两个角色的选角非常巧妙。两位演员都是英国人。

在英国戏剧体系中成长起来的查尔斯·劳顿扮演律师威尔弗雷德，爱尔莎·兰切斯特饰演护士小姐。他二人原本是夫妻，但当时两人已不再以夫妻身份共同生活，各自都有了伴侣。他们自1929年结婚后不久婚姻就出现了问题，因为劳顿接受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怀尔德充分利用了这段复杂却真实的关系，在影片中营造出一种其他男女演员组合难以达到的亲密感。他们演绎出来的护士与病人互动，就像一对老夫老妻，漫长的岁月把他们磨合得既心生怨怼，又彼此关怀。

威尔弗雷德律师是劳顿近半个世纪的演艺生涯中最出色的表演之一，他为角色设定了很多额外的层次，比如嗜好雪茄、暴躁的举止和沙哑的嗓音，显然受到了邱吉尔首相的启发，为庭审戏增添了大量喜剧效果。怀尔德称赞他是自己合作过的最伟大的演员，黛德丽说他在《控方证人》的拍摄中起到了联合导演的作用。劳顿凭借这个角色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提名，赢得意大利电影大卫奖和英国电影学院奖。

这部电影对其他几位主要演员也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泰隆·鲍华和黛德丽演一对夫妻沃尔、克莉斯汀，他们在饰演一对正在“表演”的角色。

沃尔是个干啥啥不顺的倒霉蛋儿，鲍华演起这种师奶杀手来，驾轻就熟，情场浪子的“深情”被他演得那么真挚，让人不由自主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因而他有了“午后场偶像”的美誉。《控方证人》中，怀尔德给克莉斯汀写了一句台词：“伦纳德很会讨人喜欢，对女人很有一手，如果陪审团全是女人就好了，她们会得意洋洋地把他从法庭上带出去。”完全是照着鲍华本人写的。

怀尔德在片中还为鲍华埋了一个彩蛋：有钱寡妇弗伦奇太太去看下午场电影，在影院里与沃尔第二次偶遇，她看的正是《荡寇志》，是鲍华主演的。从弗伦奇太太和沃尔的对话中我们得知，她之前看过这部电影，或许已看过两三次，说起剧情来很是熟练，显然她被男主角的英勇所倾倒。镜像式的叙事，让观众理解了她为何不顾年龄差爱上沃尔，似乎在暗示这次是她被他“引入埋伏圈”，可她却没能“杀出重围”。

鲍华的银幕首秀是1925年上映的《妻子学校》，同年阿婆发表《叛徒之手》（即《控方证人》）。演了这部电影后不久，他在《所罗门王》的拍摄片场突发心脏病而去世，他的戏份被尤·伯连纳全部替换。

黛德丽一向以塑造夸张、魅惑的蛇蝎美人著称，怀尔德利用她的这一银幕形象，呈现出一个看似冷静、富有心机、牵着控辩两方律师鼻子走的妻子，同时她的德国背景精准地激发出当年的观众对这个证人的偏见。这部电影成了黛德丽的最后一部重要主演作品，此后她仅在少数几部影片中客串。

这也是女演员乌娜·奥康纳的最后一部影片。她是从无声电影跨越到有声电影的资深演员，饰演那位严肃、耳聋、时不时给女主人泼冷水的苏格兰女管家，也是另一位控方证人。奥康纳在百老汇舞台剧中也扮演这个角色，是原班演员中唯一在电影中重演舞台角色的人。

导演的挑战

《控方证人》靠着阿婆的号召力，以及舞台剧打下的良好观众基础，怀尔德拿得了300万美元的投资，在当年这笔资金算得上可观。影片除了几处伦敦的外景，内景全部在好莱坞拍摄。怀尔德大手笔花了7.5万美元在摄影棚内搭出伦敦老贝利法院法庭的布景，拍沃尔和克莉斯汀相识的那场夜总会斗殴的戏，耗资9万美元，动用了38名特技演员和145名临时演员。相比之下，同年上映的另一部著名法庭片，西德尼·吕美特的《十二怒汉》全片仅花了34万美元。当然这笔投资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控方证人》的票房收入高达900万美元。

在此之前，怀尔德凭借《双重赔偿》《日落大道》等电影定义了“黑色电影”，同时他通过《火球》《龙凤配》和《七年之痒》等作品证明了自己的喜剧才华。《控方证人》融合了怀尔德精通的两大电影类型，标志着他的电影作品上升到了新的高度。

从某种意义上说，怀尔德的高度在于他用这部电影挑战了美国关于电影审查的“海斯法典”。

“海斯法典”诞生于1930年5月，自1934年正式生效，其实是好莱坞行业内部为了自我审查而制定的“电影制作规范”（Motion Picture Production Code），由全美电影制片和发行人协会主席、长老会教友威尔·海斯牵头起草制订，因此通常被称为“海斯法典”。

“海斯法典”包括三大核心原则和近百条细则，其中关于电影的表现内容有12项禁令，比如禁止表现亵渎、淫秽、暴力、裸体、接吻、滥用药物、滥交、异族通婚和同性恋等等。如果电影涉及“违法的罪行”，规定有：一，不准讲授犯罪的方法；二，不得使潜在的犯罪分子产生模仿的念头；三，不许让犯罪分子显得富于英雄气概和理直气壮。

巧合的是，黛德丽主演的《蓝天使》是第一部被海斯法典审查的电影。

怀尔德认为，美国为维护公众体面而强加了一套道德准则，不仅过时而且反动，他在《控方证人》中故意触碰底线，让这部电影成为电影史上第一部公开挑战海斯法典三大核心原则的主流影片。三大原则是：禁止制作任何可能降低观影者的道德标准的电影；电影应当尽最大可能地呈现正确的生活方式；影片不应当嘲讽法律（无论自然法还是人类法），也不应当对违反法律的行为施以同情。

但凡是犯罪剧情片，本质上就会触及一个“如何理解正确”的灰色地带，《控方证人》其实是相当温和的，但它也表现了这片灰色。

至于影片“不应当对违反法律的行为施以同情”，而故事在发展中，随着微妙的情节反转，观众不断得到新的信息，我们的同情确实发生了变化。在片尾字幕出现之前，至少在某些时刻，我们确实对一个明确违法的人产生了同情。

在律师办公室讨论案情的时候，在法庭审判谋杀嫌疑犯的过程中，某些道德讨论是影片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必然被涉及。巧妙的是，影片的结局实际上并非真正的终局。怀尔德以挑战海斯法典作为结尾，但片尾同时给观众留下了道德困境。正义得到了伸张，此时怀尔德，以及阿加莎·克里斯蒂，实际上在悄悄地笑：“哦，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