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众所周知,在迪士尼的历史上,创始人华特・迪士尼本人,是极度厌恶续集的。他始终坚信,真正的成功应该用全新的冒险去超越,而非简单重复之前的辉煌。但今天早已不同往日,是否需要续集,怎么打造续集,制片厂都面临更加复杂的考量。
文|树宝
《疯狂动物城2》大热,虽然不能说它的品质超越第一部,但商业上更加成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为什么,迪士尼的续集,总是比第一部更强?今天来谈谈迪士尼的续集策略。
众所周知,在迪士尼的历史上,创始人华特・迪士尼本人,是极度厌恶续集的。他始终坚信,真正的成功应该用全新的冒险去超越,而非简单重复之前的辉煌。但今天早已不同往日,是否需要续集,怎么打造续集,制片厂都面临更加复杂的考量。
现代迪士尼动画的续集,绝非简单的IP商业延伸,更像是片厂不断和自身百年遗产对话的复杂结果。具体策略既包含对传统迪士尼公式的大胆解构,也融入了皮克斯、漫威等被收购实体的独特审美,更加要考虑怎么去回应后现代观众对怀旧情怀和颠覆创新的双重期待。
顺着「迪士尼文艺复兴」(1989-1999)到数字时代(2005年至今)的时间脉络回望,佛罗里达卫星工作室的兴衰、CGI的崛起,以及从迈克尔・艾斯纳到罗伯特・艾格的管理层更迭,每一个节点,都在重塑这家片厂动画长片的核心基因。
迪士尼动画从单一中心向多元化、续集化转型的关键,始于佛罗里达工作室的建立。
谁也没想到,这个最初被设计成主题公园景点的设施,最终竟成长为能挑战加州总部权威的创意高地,更孕育出迪士尼历史上第一部院线动画续集。
佛罗里达工作室的诞生,离不开迈克尔・艾斯纳执掌迪士尼初期的战略布局。当时为了与环球影城展开竞争,艾斯纳力推奥兰多「迪士尼-米高梅影城」的建设,而他的大胆构想是:将动画制作过程打造成一场娱乐表演,完整展示给前来游玩的游客。
这个决策创造了史无前例的生产环境:动画师们在全透明的落地玻璃幕墙后工作,游客可以在走廊上清晰窥视他们的创作全过程。这种鱼缸式的设计,彻底打破了动画生产固有的私密性。
华特迪士尼幻想工程精心设计了游览路线,还邀请罗宾・威廉姆斯和沃尔特・克朗凯特主演短片《回到梦幻岛》,专门向游客普及动画制作的奥秘。
在这个被景观化的工厂里,动画师们不仅是创作者,更成了时刻被注视的演员。他们必须严格遵守演职人员着装规范,时刻谨记自己正处于数千双眼睛的关注之下。这种特殊环境既带来了奇特的心理压力,也意外催生了紧密的团队凝聚力。
为了缓解被围观的紧张感,工作室内部逐渐形成了独特的亚文化:著名的橡皮筋大战时常上演,万圣节时管理层马克斯・霍华德甚至会骑着真马穿过工作室走廊——即便这一切都可能被玻璃另一侧的游客尽收眼底。
最初,佛罗里达工作室的定位并不高,只是负责制作《过山车兔子》这类短片、为加州总部打辅助的B组。但随着「迪士尼复兴」时期对动画产能的极度渴求,这个原本的配角很快迎来了重要使命:制作《救难小英雄澳洲历险记》。
这部电影在迪士尼续集史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不仅是迪士尼制作的第一部院线动画续集,打破了沃尔特立下的无续集铁律,更重要的是,它让续集成为了迪士尼技术创新的试炼场。
《救难小英雄澳洲历险记》全面采用了计算机动画生产系统(CAPS),这套革命性的数字上色与合成系统,彻底淘汰了传统的手工赛璐珞上色工艺。迪士尼选择让佛罗里达工作室在这部风险相对可控的续集中,完成CAPS系统的全流程测试,成功验证了技术成熟度,也为后续《美女与野兽》《狮子王》等作品的复杂技术应用铺平了道路。
在这部续集中,CAPS系统让多层摄影机效果得以在数字环境中低成本实现,那些震撼人心的飞行镜头,至今仍被影迷津津乐道。由此可见,这一时期的迪士尼续集并非单纯的商业榨取,更承载着强烈的研发属性。
佛罗里达工作室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既是生产单位,又是旅游景点的双重身份。这种双重性也悄悄影响着作品的艺术风格。工作室的艺术家们,为了证明自己不只是主题公园的演员,在艺术追求上展现出了极强的竞争性和完美主义倾向。
这种创作热情在《花木兰》和《星际宝贝》的制作中达到了顶峰。虽然这两部作品并非续集,但它们用实力证明了佛罗里达工作室具备独立打造A级大片的能力。尤其是《星际宝贝》,不仅采用了致敬《小飞象》的独特水彩背景风格,更在叙事上跳出了传统迪士尼童话的框架,呈现出一种更具个性、略带怪诞的审美气质。这种创新与加州总部日益僵化的百老汇音乐剧模式形成了鲜明对比,为迪士尼动画注入了新鲜血液。
遗憾的是,这种创新模式最终没能挽救工作室的命运。2000年代初,二维动画市场遭遇重创,再加上公司高层的权力斗争,佛罗里达工作室于2004年正式关闭,标志着主题公园+制片厂这一独特生产模式的终结。但它留下的宝贵遗产,也就是卫星工作室有能力产出超越总部的创新作品,影响了后来迪士尼在全球范围内的制作布局。
就在迪士尼内部探索续集模式的同时,皮克斯动画工作室通过《玩具总动员2》的制作,带来了一种截然不同的续集哲学,最终彻底颠覆了迪士尼的传统认知。
《玩具总动员2》最初被迪士尼定为直接发行视频(可以理解为网大级别)的作品,不仅制作预算低,核心目标就是快速变现。但皮克斯的核心团队,包括拉塞特、卡特穆尔等人,坚决拒绝接受这种次品定位。在他们看来,续集如果不能达到甚至超越原作的质量,根本就不应该被制作。
制作过程中,皮克斯团队发现故事板蕴含的潜力远超「网大」级别。这就引发了动画史上著名的生死时速:皮克斯团队在极短时间内推翻原有方案,将项目全面升级为院线电影。这一事件成为迪士尼续集历史的重要转折点,它用事实证明,续集绝不该是原作的廉价附庸,而应是其艺术生命的有机延续。
皮克斯的续集哲学或许可以用「软件升级」来形容。如果说迪士尼此前的直接发行视频续集是存档——将角色冻结在固定状态反复消费,那么皮克斯的续集就是对角色「操作系统」的全面更新。
在《玩具总动员2》中,伍迪面临着艰难抉择:是作为收藏品被「永生」保存,还是作为玩具陪伴孩子直到被玩坏(经历「死亡」)。这个核心冲突探讨了存在主义危机、过时与被遗弃的恐惧,而杰西演唱的《当她爱我时》,更将玩具的视角提升到成人情感的高度,这是此前直接发行视频的续集从未触及的深度。通过这样的叙事,续集不再是重复第一部的冒险,而是让角色经历真正不可逆的成长和变化。
从技术角度来看,皮克斯模式也充分发挥了CGI的特性。在手绘动画时代,每一格都需要重新绘制,而CGI技术中,角色模型和环境资产可以被重复利用。虽然这降低了部分资产创建的成本,但皮克斯并没有因此偷工减料,反而将节省下来的资源投入到提升视觉保真度上。《玩具总动员2》中对人类皮肤、布料纹理和光照的渲染,都远超第一部的水准。续集由此成为展示摩尔定律在动画技术中应用的窗口,也确立了「续集必须在视觉上更震撼」的全新标准。
2006年,迪士尼收购皮克斯,约翰・拉塞特和艾德・卡特穆尔入主迪士尼动画,直接发行视频的生产线被正式叫停。迪士尼就此迈入全新的IP时代,续集被提升到与原创电影同等重要的战略高度。
新领导层的核心理念十分明确,只有当有精彩故事可讲,且导演有强烈创作意愿时,才会启动续集制作。这一策略彻底终结了为填补财报空缺而滥造续集的历史,取而代之的是高预算、高风险、高回报的院线大片续集策略,《冰雪奇缘2》《无敌破坏王2》等作品就是这一策略的典型代表。
在现代续集中,迪士尼运用了一种极为巧妙的文化策略——自我指涉和类型解构。
《无敌破坏王2:大闹互联网》中,云妮洛普误入迪士尼公主的休息室,引发了一场对迪士尼公主公式的官方吐槽。公主们自嘲地问道:你有爸爸方面的问题吗?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只要有个强壮的男人出现,你的问题就解决了?
这种元叙事绝非单纯的幽默搞笑,更是一种防御性的品牌重塑。通过主动自我解构,迪士尼回应了数十年来女权主义者和文化批评家对其刻板印象的指责,并将这种批评内化为品牌的一部分,从而消解了外部讽刺的杀伤力。
另一方面,这种做法也吸引了在互联网时代成长起来的成熟观众,他们精通媒体语言,习惯了《史莱克》式的反讽和高密度的流行文化元素。因此,续集成为了迪士尼品牌管理的重要工具,让公司得以在不抛弃宝贵知识产权的前提下,更新那些存在问题的遗产。
《冰雪奇缘2》则展示了另一种续集路径:神话扩张。
不同于第一部集中反转「真爱之吻」的套路,第二部深入挖掘魔法的起源和代际创伤(祖父辈的殖民原罪),将叙事类型从「童话罗曼史」转向更宏大的史诗奇幻/动作冒险。
这种转变契合了观众的成长轨迹。当年观看第一部的小观众已经长大,他们需要更复杂甚至更黑暗的叙事。通过引入环境伦理(阿伦黛尔大坝对自然的破坏)和历史责任等议题,迪士尼续集成功在后女权主义光谱中占据了更进步的位置——艾莎不再需要王子,她的终极追求是寻找自我与自然的连接。
此外,《海洋奇缘》《疯狂动物城》等作品都开始淡化浪漫副线,转而聚焦领导力、社区服务和社会正义等主题。《疯狂动物城》以搭档警察程序剧的结构,通过拟人化设定探讨了隐性偏见、系统性歧视和社会凝聚力的脆弱性等议题,反映了当下高度政治化的文化氛围。
回顾历史,从《小鹿斑比》的田园纯真,到《狮子王》的生态环保精神,自然元素始终在作品中占据重要位置。但随着时代发展,对环境的处理已经从人类戏剧的背景,演变为叙事中积极参与、且经常面临威胁的核心角色。
《冰雪奇缘2》直面殖民主义对自然的剥削所带来的后果,以及与元素精灵恢复平衡的必要性,反映了当代社会对气候变化和与土著知识体系和解的焦虑。同样,《海底总动员》系列深入探索海洋生态,以及人类干预对水生生物的影响,通过超现实的水下视觉效果,培养观众对自然世界的同理心。
续集模式允许迪士尼以更细腻的方式探索这些主题。如果说原创电影往往确立自然世界的美丽,续集则更多地关注其脆弱性,以及破坏生态平衡所引发的后果。
迪士尼电影长期以来一直扮演着道德教育者的角色,向年轻观众灌输价值观和社会规范。传统的迪士尼世界观通常宣扬乐观主义、个人主义、正义战胜邪恶以及家庭的重要性。但在续集时代,迪士尼引入了更多的道德模糊性和复杂性。
《沉睡魔咒》(真人重构与续集的混合体)、《无敌破坏王2》等作品中,英雄与反派之间的二元区分常常变得模糊。《无敌破坏王2》探讨了占有欲强的友谊所具有的毒性,以及学会放手的必要性——这比早期迪士尼电影中简单的「做你自己」的格言,蕴含着复杂得多的心理启示。
这种转变承认了观众的成长:在迪士尼文艺复兴时期电影中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成为成年人,正在面对一个复杂、相互关联且往往处于道德灰色地带的世界。
多元文化视角的纳入,也标志着迪士尼道德宇宙的拓宽。
《海洋奇缘》《寻龙传说》等作品将非西方价值体系,如集体主义、祖先崇拜,整合到大片叙事中,让迪士尼试图将自己定位为全球道德仲裁者,能够将不同的文化精神融合成一个普遍的人类故事。
1998年的《木兰》中,东西方价值观的混合曾导致文化上的紧张,但在现代续集策略中,迪士尼似乎更倾向于通过创造虚构的文化大熔炉,比如《寻龙传说》中的库曼德拉,来规避直接的文化挪用争议,同时保留多元文化的审美吸引力。
现代迪士尼续集早已成为庞大企业生态系统的核心引擎。由艾斯纳积极推行、并由艾格完善的「协同效应」模式,确保了电影发行业务能在迪士尼所有业务部门产生连锁反应——主题公园、周边商品、邮轮服务和流媒体平台都能从中受益。
续集本质上是一种风险缓解策略。在单部动画长片的制作和营销成本可能超过2亿美元的行业环境中,依赖已建立的IP,能提供原创概念无法比拟的商业安全网。
这种经济现实从根本上改变了迪士尼的制作流程。佛罗里达工作室的关闭,不仅是对二维动画的拒绝,更是迪士尼整合控制权的重要举措。通过将制作集中在伯班克,专注于少量高预算、高收益的IP,迪士尼在最大化品牌影响力的同时,最小化了管理成本。
Disney+的兴起进一步加速了这一进程,催生了对能够留住订阅用户的内容的巨大需求,导致基于热门电影的衍生剧集和短片数量激增。
迪士尼续集模式的演变,也是对外部竞争的直接回应,尤其是来自梦工厂动画的挑战。
《史莱克》系列通过戏仿童话公式,融入流行文化引用和愤世嫉俗的态度,成功挑战了迪士尼的动画霸权。为了应对竞争,迪士尼不得不做出调整。《四眼天鸡》等作品曾试图模仿这种模式,但由于缺乏真诚的情感内核而未能成功。
最终,迪士尼在2008年后的拉塞特时代找到了完美解决方案——将梦工厂的自我意识与经典迪士尼的情感真诚相融合。《魔发奇缘》《冰雪奇缘》等作品融入了现代对话和幽默元素,但始终保留了定义迪士尼品牌的热诚情感核心。这种巧妙的平衡让迪士尼成功夺回动画王座,制作出既具有现代感,又不牺牲前作永恒品质的续集作品。
回顾迪士尼续集的发展历程,几部关键作品成为了不可或缺的里程碑。《救难小英雄澳洲历险记》是一个重要的历史意外。由佛罗里达工作室制作的这部作品,利用CAPS系统创造了极具冲击力的空中序列,充分展示了数字混合动画的巨大潜力。
但由于它的叙事结构与当时新生的文艺复兴时期音乐童话公式联系甚微,这部冒险电影难以与《小美人鱼》等热门作品协同营销。商业上的失利,强化了「续集在院线行不通」的行业教条,这一思维定势直到皮克斯的出现才被彻底打破。
《玩具总动员2》无疑是动画续集历史上最关键的转折点。而《冰雪奇缘2》则代表了现代迪士尼续集的成熟形态,超越了历史上屡试不爽的成功公式。《无敌破坏王2》则堪称伪装成娱乐作品的企业宣言。影片通过可视化迪士尼互联网生态系统(OhMyDisney),让《星球大战》《漫威》和皮克斯的角色与经典迪士尼公主同台亮相,明确展示了迪士尼对当代流行文化景观的统治力。这部续集的意义不仅在于延续故事,更在于向观众绘制迪士尼帝国的边界,强化品牌的无处不在和文化分量,从而巧妙地将观众对迪士尼品牌的熟悉度,转化为新的娱乐价值。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总结出支配当代迪士尼续集生产模式的几条核心法则:
扩展重于重复、技术赋能艺术、勇于自我吐槽、伴随观众成熟,以及全链条协同作战。
从1990年代的廉价工厂,经由皮克斯哲学的淬炼后,发展到如今价值数十亿美元的IP王国,迪士尼续集模式的转变,其实也反映了媒体行业的整体演变。
这是一个关于技术颠覆的故事,计算机不仅作为工具,更作为一种美学哲学,逐渐取代了传统铅笔。
这是一个关于企业整合的故事,大手笔收购皮克斯和漫威,为迪士尼动画注入了全新的叙事DNA。
这也是一个关于文化演进的故事,迪士尼学会了将怀旧情绪转化为创作动力,同时不断更新IP内部的道德世界观,以适应变化的时代需求。
迪士尼的续集策略并非一成不变,它始终在艺术表达和商业计算之间寻求微妙平衡,确保这个「米老鼠之家」在激烈的娱乐竞争中,尽可能立于不败。
它不是没失败过,谁又敢说自己能永远领先时代呢?
来源:虹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