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860年4月9日,巴黎的一间实验室里,爱德华-莱昂·斯科特·德马丁维尔(Édouard-Léon Scott de Martinville)正在对着一个奇怪的漏斗唱歌。
迟到的声音
1860年4月9日,巴黎的一间实验室里,爱德华-莱昂·斯科特·德马丁维尔(Édouard-Léon Scott de Martinville)正在对着一个奇怪的漏斗唱歌。
这首歌是法国民歌《在月光下》。斯科特唱得很费力。漏斗的另一端连接着一根猪鬃毛。随着声波震动空气,猪鬃毛在一个裹满煤烟、匀速旋转的纸筒上刮擦。黑色的煤灰被刮掉,露出了白色的波浪线。
斯科特并不想把声音放出来听。作为一名排版校对员,他的职业习惯让他只想把声音变成一种速记符号。他发明这台机器——“声波记振仪”(Phonautograph),初衷是为了让聋哑人通过阅读波浪线来理解人类语言。
那张熏黑的纸被存入了档案。斯科特至死都不知道那条波浪线里藏着什么。
148年后,2008年。美国劳伦斯伯克利国家实验室的研究人员找到了这张纸。利用高精度的光学扫描技术,他们把纸面上的波纹转化为数字信号。电脑扬声器里传出了声音。
那是一个音调极高、类似女性的声音在唱《在月光下》。研究人员起初以为这是斯科特的女儿。后来他们发现是回放速度搞错了。调整转速后,声音变得低沉迟缓。那是斯科特本人的声音。
他在1860年对着漏斗呼喊,声音却在2008年才撞击到空气。
大西洋彼岸,另一个人对这种纯理论研究毫无兴趣。他只关心怎么把震动变成钱。
爱迪生的针刺破了手指
1877年,托马斯·爱迪生并不想发明留声机。
当时他正专注于改进电话机。为了让电话信号传输得更远,他在研究一种中继器。实验过程中,一根由于接收到强信号而高速震动的金属针刺到了他的手指。
这种刺痛感让他产生了联想。如果针尖的震动能在皮肤上留下痛感,它也能在软且脆的材料上留下沟槽。反过来,如果让针尖重新划过这些沟槽,针尖就会重现之前的震动。
这完全是机械原理,不需要电。
爱迪生让机械师约翰·克鲁西造了一台原型机。这台机器简陋得像个厨房用具:一个带螺纹的金属圆筒,上面裹着锡箔纸,旁边架着一个送话器,送话器底部有一根钢针。
爱迪生对着送话器喊了一句:“玛丽有只小羊羔。”(Mary Had a Little Lamb)。
他摇动手柄,把针头复位,再次摇动。机器发出了尖锐、失真、夹杂着金属刮擦声的人声:“玛丽有只小羊羔。”
机械师克鲁西吓得脸色发白。
爱迪生申请了专利。但他对这项技术的商业前景判断出现了偏差。他在《北美评论》上列出了留声机的十项潜在用途。排在第一位的是“记录临终遗言”,排在第四位的是“教授拼写”,排在最后的是“音乐盒”。
在他眼里,这是一台严肃的办公设备,或者是一种保存死者遗产的工具。早期的锡箔纸圆筒录音几次就会破损,声音听起来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爱迪生很快失去了兴趣,把这个发明扔在一边,转头去研究更赚钱的电灯泡。
声音被解决了,虽然听起来很糟,但这只是技术发展的初步阶段。与此同时,在加利福尼亚的一个赛马场上,一群人正试图解决视觉的问题。
25000美元的赌局
利兰·斯坦福,加利福尼亚前州长、铁路大亨,是一个极其较真的人。1872年,他卷入了一场关于马的争论:马在奔跑时,是否有一个瞬间四蹄同时腾空?
这不仅是生物学问题,也是赌局。有传言说赌注高达25000美元。由于人眼的视觉暂留效应,没人能看清马蹄的高速运动。斯坦福决定找人来拍下来。
他找了埃德沃德·迈布里奇(Eadweard Muybridge)。
迈布里奇是一个性格古怪的英国摄影师。就在接手这个任务前后,他经历了一场审判。他在家中的信件里发现妻子与一名叫哈利·拉金斯的少校有染。迈布里奇找到了拉金斯,对着他的胸口开了一枪,当场将其击毙。
在法庭上,迈布里奇的律师没有否认杀人事实,而是辩称这是为了维护家庭荣誉。陪审团最后给出的判决是:“正当杀人”。迈布里奇被当庭释放。
这个刚杀完人的摄影师来到了帕罗奥多的赛马场。
为了捕捉马的动作,单一相机快门速度不够。迈布里奇设计了一套复杂的机关:他在赛道旁一字排开架设了12台照相机(后来增加到24台)。每台相机的快门都连着一根横跨赛道的细线。
马冲过跑道,马蹄依次踢断细线,触发快门。
照片洗出来了。其中一张照片里,马的四条腿全部蜷缩在肚子底下,确实完全腾空。斯坦福赢了赌局。
但这组照片带来了副产品。迈布里奇把这些连续动作的照片印在一个玻璃圆盘上。当圆盘快速旋转,并通过灯光投射到屏幕上时,那匹马跑了起来。
这台机器叫“动物园视镜”(Zoopraxiscope)。它还不是电影,它更像是一个会动的幻灯片。但在座的观众看到了时间的切片被重新粘合在一起。
迈布里奇需要带着他的机器去欧洲巡回演讲。在那里,一个法国人看到这些照片后,觉得迈布里奇的方法太笨了。
用枪射击飞鸟的教授
艾蒂安-朱尔·马雷(Étienne-Jules Marey)是法国著名的生理学家。他研究鸟类飞行、人类行走和猫的落地姿势。
对于马雷来说,迈布里奇那种架设24台相机的方法简直是浪费资源。如果要在野外拍摄飞鸟,根本没法架设绊索。他需要一台能随身携带、连续拍摄的机器。
作为一个研究生理结构的人,他从武器中找到了灵感。
1882年,马雷制造了“摄影枪”。这东西的外形就是一把来复枪。枪管里装了透镜,弹仓位置装了一个感光的玻璃圆盘。
扣动扳机,圆盘开始旋转,快门连续开合。这把枪一秒钟能拍摄12张照片。
马雷拿着枪对着天空射击。海鸥的飞行轨迹被留在了底片上。
但他遇到了材料学的瓶颈。玻璃盘太重,惯性大,且易碎,无法长时间连续拍摄。这一障碍限制了影像的长度。
大洋彼岸的美国人乔治·伊斯曼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发明了硝酸纤维素柔性胶卷。这种透明、可弯曲的塑料条代替了玻璃。
马雷迅速跟进。他抛弃了枪的造型,设计了一个方盒子,里面装满柔性胶卷。这不仅大大延长了拍摄时间,也确立了现代摄影机的基本结构:一个不透光的盒子,一套传输胶卷的机械装置,一个镜头。
马雷并不在乎他的发明能不能娱乐大众。他拍下的画面枯燥乏味:仅仅是黑背景下的人体骨骼运动。他甚至给拍摄对象穿上画着白线的黑紧身衣,只为了看清关节。
技术已经就绪,但还缺最后一块拼图:商业化。这块拼图本该由一个名叫路易·勒普林斯的法国人完成。
消失的法国人与爱迪生的独眼箱子
在电影史上,路易·勒普林斯(Louis Le Prince)是一个特殊的存在。
有证据表明,他在1888年——比爱迪生早3年,比卢米埃尔早7年——就已经在英国利兹拍摄了世界上第一段真正的活动影像。那段胶片仅有2秒钟,记录了花园里散步的人。
1890年9月,勒普林斯准备前往纽约展示他的发明。他登上了从第戎开往巴黎的火车。
火车抵达巴黎时,勒普林斯不见了。他的行李也不见了。没有人看到他下车,车厢里没有打斗痕迹,轨道旁也没有尸体。这位电影先驱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物理性地蒸发了。
历史把机会交回了爱迪生手中。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交给了爱迪生的助手威廉·肯尼迪·迪克森。爱迪生本人对电影依然持怀疑态度,他把具体的研发工作丢给了迪克森。
迪克森做出了一个决定性的设计:他在35毫米宽的胶片边缘打上了孔。这些齿孔让齿轮可以精确地咬合胶片,保证每一帧画面的停留时间稳定。直到今天,这个标准依然在部分胶片摄影中使用。
1891年,爱迪生推出了“活动电影视镜”(Kinetoscope)。
这是一个重达几百斤的大木箱。它不是投影仪。观众必须把眼睛凑到箱子顶部的目镜上,一次只能一个人看。
为了拍摄影片,爱迪生在新泽西建立了一个摄影棚。这个房子外号叫“黑玛丽亚”(Black Maria)。为了保证采光,房子安装在圆形的铁轨上,随着太阳的移动而旋转。房顶可以打开,内壁刷得漆黑,只有演员在阳光下暴晒。
爱迪生坚持不研发投影仪。他的逻辑是商业的:如果把画面投在屏幕上让一百个人一起看,哪怕每人收很少的钱,也不如让这一百个人排队,每人投币看一次那个木箱子赚得多。
这是一种贪婪导致的短视。在法国,一对经营照相工厂的兄弟看穿了这个漏洞。
卢米埃尔的工厂大门与被夸大的惊恐
路易·卢米埃尔和奥古斯特·卢米埃尔不想做大木箱。
作为欧洲最大的照相干版制造商,他们对机械结构有着直觉般的敏感。路易·卢米埃尔从缝纫机上找到了灵感。缝纫机的压脚可以压住布料前进,停下,再前进。
他设计了一个叫“抓片爪”的装置。这个爪子钩住胶片的齿孔,向下拉一格,停住让底片曝光,再拉下一格。
1895年2月,他们申请了专利,机器名为“活动电影机”(Cinématographe)。
这是一台精妙的三合一机器:它是摄影机,可以带到户外拍摄;它是洗印机,可以冲洗胶片;只要在后面装上强光灯泡,它就是放映机。
1895年12月28日,巴黎卡普辛大道的大咖啡馆地下室。卢米埃尔兄弟挂出了一块白布。
当天只来了33个付费观众,门票1法郎。
灯光熄灭,机器开始转动。墙上的白布出现了画面:里昂卢米埃尔工厂的大门打开,工人们走了出来。画面是黑白的,没有声音,但它是动的。
随后播放了《火车进站》。关于这部电影,后世流传着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观众看到火车冲着镜头开来,以为是真的,吓得尖叫逃窜。
这大多是夸张的杜撰。
当天的报道和目击记录显示,观众确实感到震惊,但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细节的真实。他们惊讶于背景中“树叶在风中颤抖”,惊讶于蒸汽的飘散。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视觉体验——现实被完整地复制并重放。
爱迪生在“黑玛丽亚”里拍的是杂技演员、大力士和跳舞的女人,那是表演。卢米埃尔拍的是工人下班、婴儿吃早饭和打牌的男人,那是生活。
电影诞生了。它迅速成为一种狂热的娱乐。但这种狂热很快就被一场大火浇灭。
慈善集市的大火
早期的电影胶片使用的是硝酸纤维素,硝酸纤维素是制造炸药(如硝化甘油炸药)的重要成分。它极易燃烧,且燃烧时不需要氧气,甚至在水下也能烧。
1897年5月4日,巴黎举行一年一度的慈善集市。这是上流社会的社交盛事,在此设立了电影放映摊位。
放映员遇到了一点麻烦:以太灯(用于投影光源)里的燃料用完了。他在黑暗中划了一根火柴去查看。
含有乙醚蒸汽的灯立刻爆燃,火焰瞬间吞噬了上方的硝酸纤维素胶片。
火势在几分钟内失控。木质结构的展厅变成了炼狱。那一天,有126人被烧死。死者大多是身穿繁复裙装、无法逃跑的贵族女性,其中包括奥地利皇后的妹妹阿朗松公爵夫人。
这场灾难让电影在上流社会眼中变成了“危险的底层娱乐”。电影业面临夭折的风险。
拯救它的是一位叫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的人。
梅里爱原本是罗贝尔-乌丹剧院的老板。他参加了卢米埃尔那场首映式,当即想买一台机器。卢米埃尔拒绝了,说:“这项发明没有未来。”
梅里爱从英国搞到了类似的机器。有一天,他在巴黎歌剧院广场拍摄街景。机器发生了故障,胶片卡住了。他弄好机器后继续拍摄。
回去冲洗胶片时,他看到了奇异的一幕:画面中原本行驶的一辆马车突然变成了一辆灵车;路上的男人瞬间变成了一个女人。
这是因为停机期间,现实场景发生了变化,而胶片并没有记录这一断层。
梅里爱意识到了什么。他不需要像卢米埃尔那样记录现实,他可以创造现实。
他开始在摄影棚里捣鼓,停机再拍、多次曝光、叠印。1902年,他拍出了《月球旅行记》。
观众重新回到了电影院。他们不再仅仅是为了看“活动的现实”,而是为了看“被制造的梦境”。
至此,技术完成了闭环。
从斯科特用猪鬃毛在烟纸上划线,到梅里爱用胶片把人送上月球。人类终于掌握了把时间和感官随意切割、保存、重组的技术。
那个曾经只能随风消散的物理世界,现在可以被关进这个盒子里。
来源:会升级的冬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