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当下的好莱坞,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导演。他专注于描摹个体困境与精神荒原,却又能以其独特的视角触及美国社会最深层的肌理,时常在宏大叙事与私人情感之间构建桥梁;在具体创作手法上,他则擅长解构并重塑类型。
在当下的好莱坞,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是一位风格独特的导演。他专注于描摹个体困境与精神荒原,却又能以其独特的视角触及美国社会最深层的肌理,时常在宏大叙事与私人情感之间构建桥梁;在具体创作手法上,他则擅长解构并重塑类型。
当他携手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西恩·潘等演员带来新作《一战再战》时,我们从这部被定义为“动作惊悚片”的电影中,再次看到了他的上述特点——以类型片为容器,持续探索表现个体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
影像迷局:品钦的内核与胶片的质感
《一战再战》在精神内核上,受到了美国后现代主义文学大师托马斯·品钦的小说《葡萄园》的影响。品钦的作品以其非线性叙事、庞杂的人物关系和对阴谋论的描绘而著称,是公认较难改编的。这是导演第二次挑战品钦的作品,显示了他对美国当代社会深层病灶的持续关注。
《一战再战》对品钦文本的改编,并非照搬,而是抓住了其核心——理想主义的破灭、国家机器的渗透、以及父女关系的救赎——并将这个故事移植到了一个更迫近的美国当代背景中。影片中的“法兰西75”,是品钦笔下反叛精神的回响;而那个名为“圣诞冒险家俱乐部”的秘密组织,则是品钦式偏执在当代美国的现实映照。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没有刻意理顺庞杂的人物关系,而是选择了忠实于那种“混沌感”。这种处理方式,既保留了原著精神的某种特质,也是导演对电影叙事边界的个人拓展。
电影在影像层面上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对质感的执着追求。导演坚持使用VistaVision宽银幕胶片进行拍摄。在数字电影日益普及的今天,这一选择显得格外复古。但VistaVision所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怀旧感。它为影片赋予了一种宏大的视角,让每一个场景都充满了油画般的质感。无论是开场边境移民拘留中心的广袤荒凉,还是结尾那场惊心动魄的三车追逐,VistaVision以其高清晰度,将人物脸上的细纹、汗珠,乃至阳光下的尘埃,都清晰地展现在观众面前。
这种高规格的影像,如同一个放大镜,将时代的肌理、人物的困境,都暴露无遗。导演用拍摄史诗巨片的规格,去刻画一群被时代抛弃、被理想背叛的“失败者”。这种视觉上的反差,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戏剧张力:宏大的画幅,承载的却是卑微而破碎的个体命运。借助形式与内容上的刻意错位,导演强化了影片的荒诞感,也迫使观众从感官刺激中抽离,转而思考人物的内在困境。
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如何表演“偏执”与“遗忘”
如果说VistaVision是《一战再战》的骨架,那么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的表演,便是其血肉与灵魂。迪卡普里奥总是在不断挑战自我,从《华尔街之狼》的浮夸,到《荒野猎人》的挣扎,他的角色时常烙印着深刻的印记。
这一次,迪卡普里奥饰演的鲍勃·弗格森是一个“反英雄”。他不再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也不是浴血奋战的硬汉,鲍勃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的颓废中年人。他曾是美国激进组织“法兰西75”的成员,然而,理想主义的火焰最终熄灭于残酷的背叛。他的爱人、战友帕菲迪娅不仅在情感上背叛了他,更在被捕后出卖了整个组织,然后将自己与情人的私生女薇拉扔给了鲍勃。
于是,鲍勃从一个“主动”的颠覆者,变成了一个“被动”的守护者。他必须带着一个(他所以为的)亲生女儿,在昔日仇敌和国家机器的双重追捕下隐姓埋名。
迪卡普里奥的表演,是影片的一个突出亮点。他放弃了所有帅气、潇洒的姿态,将一个中年男人的臃肿、邋遢、疲惫和无力演绎得颇为到位。他眼神浑浊,步伐蹒跚,T恤上沾着食物污渍,头发油腻不堪。这不仅是造型上的“祛魅”,更是表演重心的转移。迪卡普里奥在片中大量运用了迟钝、笨拙的肢体语言:他不再是《华尔街之狼》中那个充满蛊惑力的演说家,而是一个在沙发上昏睡、在威胁面前第一反应是退缩的“失败者”。他通过对这种“反高潮”的身体状态的精准控制,塑造了一个被生活重压磨平了棱角的普通人。
鲍勃仿佛一个活在旧时代残影中的幽灵,藏匿于社会的边缘,用毒品、酒精麻痹自己,试图与那个狂热而又最终失败的过去切割。迪卡普里奥的表演精准地抓住了鲍勃的核心特质:“偏执”与“遗忘”。
“偏执”体现在对女儿薇拉近乎窒息的保护,这源于他对情敌、也是自己的仇人洛克乔上校长达16年的恐惧。“遗忘”则更具象征意义——当他被迫卷入这场营救女儿的行动时,他狼狈地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昔日组织的联络暗号。这个情节是辛酸的:那个曾经试图颠覆世界的人,如今却被世界彻底颠覆,连曾经的语言都已丧失。“遗忘”是他对失败的“第一战”(为理想)的被动切割,而“偏执”则是他对“第二战”(为女儿)的唯一执念。这两种特质相互拉扯,让鲍勃这个角色摆脱了传统“为爱复仇”的扁平设定,呈现出一种在创伤后遗症和父爱本能之间徘徊的复杂人性。
当影片进行到后半段,西恩·潘饰演的洛克乔上校通过DNA检测确认薇拉是自己亲生女儿时,导演抛出了全片一个关键的叙事诡计:鲍勃是唯一不知道真相的核心人物。
这就让鲍勃的“一战再战”,显得无比悲壮。他并非为了什么宏大的政治理想,他唯一的动力,源于最原始、最具体的父爱——为了救回自己(以为的)女儿。
迪卡普里奥对这份“不知情”的演绎是富有层次的。他的每一次战斗都显得笨拙、狼狈,甚至带着一丝可笑。他不是动作英雄,他是一个被逼入绝境的普通父亲。他的每一次开枪、每一次躲闪,都充满了恐惧和犹豫,但又因为那份(基于谎言的)父爱而变得决绝。这种“反英雄”的塑造,更能引起观众的共鸣。而正是这份朴素的情感,让这个沉睡的灵魂被迫苏醒。
鲍勃·弗格森这个角色,是导演对“父权”的一次解构。他用“选择之爱”对抗洛克乔上校所代表的“血缘诅咒”。他用16年的养育,战胜了生物学上的缺席。他的爱,因其“谎言”的基石而更显纯粹。
也是一种希望:荒诞的清算与爱的继承
《一战再战》的叙事线索庞杂,充满了品钦式的荒诞转折与黑色幽默。导演刻意营造了一种高度偏执和阴谋论的氛围,让观众与主角一同陷入了对现实的怀疑。影片并非简单的动作片,它更像是一部披着惊悚外衣的时代挽歌。它没有去美化激进主义(帕菲迪娅的背叛),也未曾嘲讽保守主义(洛克乔的愚蠢),而是以一种冷静的视角,展现了美国社会中理想主义的空洞,以及在追求乌托邦的道路上所付出的沉重代价。
影片结尾,鲍勃未能亲手杀死洛克乔;前来“清理门户”的秘密组织杀手反而被薇拉误杀;洛克乔从车祸中幸存,面目全非,却最终被他自己拼命想加入的“圣诞冒险家俱乐部”诱骗,以最工业化的方式——毒气——被秘密处决了。
这个结局是一场彻底的清算。洛克乔,这个血统的维护者,最终却死于“血统”的审判;而鲍勃,这个“谎言”的守护者,则在无知中完成了他的救赎。他将帕菲迪娅的信交给了薇拉,并支持她走上自己的道路。
在当下超级英雄电影和各种IP续集泛滥的好莱坞影坛,《一战再战》的出现,证明了商业类型片依然可以承载深刻的作者表达和复杂的时代反思。保罗·托马斯·安德森以他极具个人风格的方式,将一个类型化的故事,提升到了一定的思辨层面。在影片的最后,当鲍勃终于面对自己的过去,并为了爱而做出最终选择时,观众似乎看到了希望,但那是一种带着伤痕和疲惫的希望。
来源:文汇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