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TA)的新作《一战再战》被视为本年度最重要的电影之一,自上映以来收获了如潮好评,斯皮尔伯格盛赞其“既有荒诞喜剧的因素,同时又极其严肃,因为它强烈反映了当下的现实。”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TA)的新作《一战再战》被视为本年度最重要的电影之一,自上映以来收获了如潮好评,斯皮尔伯格盛赞其“既有荒诞喜剧的因素,同时又极其严肃,因为它强烈反映了当下的现实。”
诚哉斯言。《一战再战》可算是部政治讽刺喜剧。然而,它并不轻佻、也不是那种你想象的投好莱坞所好的左翼叙事。片中,PTA并未站队任何一方,而是以不偏不倚的姿态将激进左派与极端右翼黑了个遍——只不过对右翼是“明嘲”,对左翼是“暗讽”。
互联网上之所以会有“左”与“右”的观众同时对该片不满,恰是因为我们所处的是一个观点极化的社会。而PTA所反的,正是简单的二极管思维。
一、左派之伪
影片开场,PTA就为我们带来一场看似套路、实则暗藏玄机的革命暴动戏:一个名为“法兰西75”(French 75)的极左革命组织闯入位于加州的奥泰梅萨移民拘留中心,解救那里的非法移民。
这个“法兰西75”影射的是美国历史上有名的“地下气象组织”。该组织由1969年反越战团体中的激进派构成,宗旨是暴力推翻美国现政府以实现共产主义。
开局的暴动戏表面高燃,却有些不和谐的“蛛丝马迹”藏在革命者的台词中:
“我们的卡车装不下那么多移民”-“妇女儿童优先,剩下的让他们跟车跑吧”。
满脸激情却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姗姗来迟的鲍勃(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频繁地询问他的革命战友+伴侣帕菲迪亚:‘我的任务是什么?”-“你不用管那么多,我都计划好了。”
帕菲迪亚的全名叫“帕菲迪亚·贝弗利·希尔斯”(Perfidia Beverly Hills)——“Beverly Hills”其实是“比弗利山庄”。而“ 比弗利山庄”是美国加州著名的富人区,云集了好莱坞明星的众多豪宅。作为一个最彻底、最坚决的“革命者”,帕菲迪亚居然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那你说她参加革命是为了什么?
若说名字恐怕还有巧合的可能,那帕菲迪亚在看到洛克乔上校(西恩·潘)时的一个“下意识”动作就已经暴露了她是什么人:在举枪威胁对方之前,她先是将对方的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
后来洛克乔以“不告发”来胁迫帕菲迪亚与自己发生性关系时也要求她将“手枪和帽子”还给自己,帕菲迪亚为什么要拿走洛克乔的枪和帽子呢?——枪是暴力、“枪在手”是权力(片中另一位法兰西75成员在抢银行时曾直言不讳地宣称过这点),而军帽代表体制内、建制派的身份。
一个号称要解放受压迫人民的“自由主义战士”原来是个制服控并向往建制派的权力。那这所谓的“革命”不就只是项羽的“彼可取而代也”么。
类似“不经意”的台词和细节就藏在开篇正义凛然的行动和振奋人心的口号中,若是一般的观众,怕是真会被革命者大无畏的反抗行动所感染,但如果你足够敏感,就知道PTA开场刻画的这场急匆匆、乱哄哄的革命更接近于《阿Q正传》笔下的:“造反了!造反了!”“革这伙妈妈的命!”
——也就是:对暴力和权力的崇拜。所以帕菲迪亚才说:“姐就是疤面煞星!”看过阿尔·帕西诺《疤面煞星》的,都知道那是什么人。
对帕菲迪亚来说:革命、暴力、性是“三位一体”的,革命往往会激起她巨大的性欲:解救移民行动一结束,她便迫不及待与鲍勃在车中亲吻;鲍勃在家安装炸弹,她也能被莫名激起性欲,立即贴到鲍勃身上;在二人一起炸毁输电塔时,她被即将发生的爆破刺激得欲火焚身,非要此时此地就与鲍勃来一发,急得鲍勃大叫“不行,亲爱的,马上就炸了!”——这些搞笑场景其实都在隐喻革命与性的关系。
当女儿诞生后,帕菲迪亚又认为女儿的降生干扰了她继续“革命”,毅然决然抛弃了女儿并向鲍勃输出了一堆“休想用你那崩塌的男性自尊来掌控我”的白左话术——这一幕何其讽刺,革命者的使命本是为下一代打造一个“黄金世界”,一个连自己的下一代都可以不管不顾的人,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她所标榜的革命者?
若说先前对左派的刻画还停留在暗戳戳的讽刺层面,要靠观众通过画面细节自行想到其中的微言大义的话,那银行枪杀保安的一幕就已赤裸裸地揭穿了“革命”的本质。
那场戏的镜头设计也很有意思:一“法兰西75”成员正站在银行柜台上(意为将“资本”踩在脚下)发表高谈阔论,突然一声枪响,帕菲迪亚击中了她一位试图反抗的同胞——而那位银行保安也是个黑人。
眼见黑人还在挣扎,帕菲迪亚毫不犹疑地再次扣动扳机——此等行径,跟后来洛克乔身为白人却随意枪杀“法兰西75”的两位白人成员有何不同?
所以帕菲迪亚被俘后为求自保出卖同志、背叛革命一点儿都不奇怪。骨子里,她就是个自私自利,“优先考虑自己”(正如她对鲍勃所说)的人。
总之,在帕菲迪亚这一角色身上,体现了PTA对那些口号喊得震天响,貌似坚定实则软弱的左派的辛辣讽刺。
不光帕菲迪亚靠不住。片中出现的其他“法兰西75”成员,没一个靠得住的——他们都跟帕菲迪亚一样,面对强权的威逼利诱,秒怂秒跪秒叛变。
被印第安赏金猎人阿万提抓走的萨默威尔(比利羊)在被问到鲍勃和薇拉的下落时,起初还能从容不迫地鬼扯什么他们在“半人马星座”,可当军方以其姐姐的生命安全迫其就范时,萨默威尔立即招供了。
还有薇拉那几个同学。里面尤为值得注意的是鲍勃曾调侃过的一位“该称呼他、她还是什么”的跨性别者。一般这样的角色在好莱坞电影中代表着绝对的政治正确。可就是这位跨性别者,当得知自己即将被带走调查时,门还没出就反水供出了薇拉的手机号。
至于修道院里那些“革命派”修女,一样是软蛋。其中有个人前一晚还义正词严地正告薇拉“你妈是叛徒”并声称“我们再也不能出现帕菲迪亚这样的人了”,结果第二天所有修女就齐刷刷背靠墙当了“帕菲迪亚”。
PTA镜头下的左派,除了外强中干的软弱外,另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刻板和低效。这集中展现在鲍勃记不清组织暗号、几次三番沟通无果的戏份里,也是全片最大的笑点。
最搞笑的一幕是:当被接线员逼到发狂的鲍勃转而向对方上级——自己的老朋友求助时,老朋友竟也要鲍勃提供一个“私人暗号”来自证身份:“我最喜欢什么样的妞?”-“墨西哥靓妞”。这一滑稽戏谑的场景彻底消解掉了革命的严肃性和正义性。
有个细节请大家注意:那个鲍勃一直记不清“现在时间几点”的问题的答案是:“时间并不存在,但它依然控制着我们”。
这句话大有深意,除了是PTA对原著《葡萄园》的巧妙挪用外,它还想说:左派都活在过去,不论关注的议题还是斗争的手段(1G的手机、电台、对暗号)都是老掉牙的。换句话说:他们过时了,从而失去了对当下时间——也即真实世界的把握。
反观薇拉的空手道老师、人称“大师”的拉美裔领袖瑟吉奥因不明就里直接插嘴道:“八点十五”,意即相较讲话抽象而行事效率低下的左派,以“大师”为首的拉美移民力量更注重实际,他们在长期与警周旋的过程中积累了丰富的斗争经验。
在鲍勃还在等转接电话的空挡,“大师”早把一切撤退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他的学生更是在警察的围追堵截中上蹿下跳、逃出生天。由本尼西奥·德尔·托罗饰演的“从容容游刃有余”的大师和“匆匆忙忙连滚带爬”的鲍勃的鲜明对比,也构成了PTA对无能左派的又一讽刺。
二、右派之恶
说完左派,我们再来说说片中的右派。
西恩·潘饰演的红脖子种族主义者洛克乔上校是本片一大亮点,就和他所迷恋的“革命者”帕菲迪亚一样,这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家伙。别看他能以法西斯行径随意杀人、为了一己私欲调动军队包围学校并无情镇压街头运动,可私下里,他却有着难以启齿且违背自己身份的特殊性癖:
洛克乔有强烈的SM受虐倾向,且只会对黑人女性产生强烈的性欲。当初一见到戴军帽辱骂自己的帕菲迪亚,他便立刻勃起,自此对她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所以后来洛克乔发现帕菲迪亚意图在法院大楼安装炸弹时,非但不予阻止还以满不在乎的姿态要求其以上床作为保守秘密的代价。
乍一看,极右被极左瞬间俘获是很荒唐的事情。可PTA想说的正是:极左极右,一丘之貉,还是“一家人”。
洛克乔与帕菲迪亚不仅是各自阵营中最极端的人,某种程度上又都是自身所属政治光谱中的叛徒:帕菲迪亚喜欢军服、背叛了革命;而洛克乔一边扬言“拯救地球必须先从制止非法移民开始”,一面却情不自禁地与黑人女性生下混血女儿。他们都信仰权力和暴力,都是那种被宏大理想、宏伟理论把脑子烧坏的人。
帕菲迪亚离开女儿时是怎么跟鲍勃说的?——“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像我一样继续革命,我会优先考虑我自己。”这跟洛克乔押着薇拉走出教堂时说的话如出一辙:“你知道‘圣诞冒险家俱乐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与之相比你什么都不算。”
为了自身“信仰”,洛克乔欲在教堂献祭自己的女儿
PTA让极左与极右生出下一代还有个深意,或许:极左与极右“中和”之后,才能诞出一个不那么“抽象”的正常人。
为了加官进爵不惜杀害亲生女儿的洛克乔自然是十足的恶棍,而他一直心心念念加入的由白人至上主义者组成的秘密社团“圣诞冒险家俱乐部”那些位高权重者也是。
在俱乐部大佬因洛克乔“污染了血统”而决定派杀手杀他灭口的那场会议中,他们提到洛克乔扫荡了香香鸡工厂,杀手史密斯还接了一句:“他们的鸡挺好吃的”——这一细节无比重要。因为它暗示出如下一种可能:
大佬们抛弃洛克乔的真正原因,是行事极端的他连有俱乐部会员在内的自己人的工厂都扫了,这严重损害到了大佬们的切身利益,而不是洛克乔与黑人女性有染。
什么是走火入魔?就是当你猜到八成是体制对你痛下杀手后还妄想通过“卖惨”来重归体制的怀抱。死里逃生的洛克乔再次面对白男俱乐部,祭出了“反向强奸”这一自以为高明的说辞来为自己开脱。殊不知“反向”这一暴露自身虚弱的讲法恰恰是极右翼人士所不能容忍的。
最终,坚称自己是非犹太裔的洛克乔落了个像犹太人一样被关毒气室、被塞焚尸炉的下场。准纳粹成了“犹太人”,何其讽刺,何其荒谬。
希望何在
《一战再战》是部以虚指实、影射当下的作品。表面上看,该片改编自托马斯·品钦的《葡萄园》,一部以上世纪80年代为背景并回溯60年代美国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的小说。但从全片聚焦美墨边境的第一个镜头起,处处能看到对现实的影射。
片中囊括了黑命贵、自由主义、白人至上、民权、女权、移民、少数族裔......等等当下引发美国严重撕裂的话题。纵观全片我们看到:左派魔怔右派恶,势同水火又手段相似的极左和极右一道将这个国家搅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一个极其分裂的美国社会,出路何在?
PTA给出了一个古老、甚至带几分右派色彩的答案:家庭、女性与下一代。
真正关心“家庭”、“女性”、“下一代”的,是全片看起来最废、最窝囊的男主角——小李子饰演的鲍勃。
一开始,他就不知道什么是革命。你甚至可以说鲍勃只是单纯因为喜欢帕菲迪亚,才“稀里糊涂参加了革命”,被拽倒无法左右的局势中。正如帕菲迪亚的母亲对他说的那样:“你配不上我女儿,我们家世代都是革命者,而你却一脸茫然”。
革命破灭后,鲍勃借酒消愁、染上毒瘾,沦为记不住暗号、被女儿嫌弃的废物。
逃亡路上,他动辄惊慌无措、囧态百出:在被“大师”手下营救后,别人都顺利跳到了对面的屋顶上,只有他因体力不支掉了下来被警察电晕;在被警车追逐时,“大师”催他赶紧跳车他也迟迟不敢;看到洛克乔绑架了自己的女儿,他果断开枪,但是一枪没打中;寻找女儿时他又被路人误导,跑了个反方向;最后的最后,女儿是靠自救逃出生天并设计干掉了杀手史密斯,有没有他这个父亲来寻都一样......
我们发现:鲍勃这个废物,从始至终“一拍都没赶上”,他莫名错过了一切能施展拳脚的机会,但也饶是他废、他总“赶不上趟儿”,他也成功规避了所有的危机与暴力,和女儿一道侥幸活到了最后。
其中的深意,怕是无需多言吧?——与其充当那些走在前列的时代弄潮儿,不如当个亦步亦趋、不知所谓的随大流者。往往越是激进、越是极端的人死得越快,想想洛克乔和那个追杀洛克乔的杀手。
这就说到结尾那场备受赞誉、于平凡处见真章的沙漠公路追车戏。这场戏其实很荒诞:女儿不知道“谁”在追她——并没人追她,杀手史密斯只是自以为干掉了洛克乔后开车回家而已;而发现洛克乔“已死”的鲍勃也只是漫无目的地寻找女儿。
但见摄影机贴地飞行,绵延曲折的公路宛如一个折叠空间、又像是波涛汹涌的海面一浪接一浪......这组镜头不是炫技,它有两个寓意:一是与之前“大师”一再强调的“ocean wave”呼应(中文翻译为“心如止水”其实不准确,不如译成“随波逐流”);二是隐喻人的视觉盲区:你看得到眼前,却难窥全貌,如果一意孤行、一根筋横闯(就像极左与极右那样),翻车是必然的——
所以薇拉只是利用地形略施小计,就让神通广大的杀手史密斯栽了跟头。
和片中那些拥有高超手腕却死得出人意料的男性角色(洛克乔、史密斯、印第安赏金猎人)相比,鲍勃之所以能活到最后正是因为他的“无能”。他是个缺乏抽象的革命理念(所以他记不住左派那些弯弯绕的暗号)、关爱家庭和女儿、关注具体生活的人。
——而这,恰恰是PTA试图在左派与右派极度撕扯的当下阐述的生存之道:
不要走极端。放下那些无谓无休止的争论,去过具体的生活,爱具体的人。
鲍勃一直是个想过正常日子的人,所以当一路被追杀、受到一连串刺激的女儿最后大叫着让他讲出革命暗号时,他才发自肺腑地强调:
“那些都不重要了,我是你爸爸。”
要说《一战再战》的唯一缺点,怕就是被很多人诟病的那个“伐木累”的和解结尾。
这个结尾的最大问题是:它与影片先前对左派的暗讽构成了隐隐的矛盾关系。
左派的伪善和易变,左派组织的过时和低效——这些先前被淋漓尽致呈现的现象并未被解决,结果片尾180°大掉头又抛出个“继续革命论”,怎么看怎么有些别扭。
当然,主流电影是不好“一黑到底”,可能还是需要个“燃”一点、给人以希望的结尾。我倒觉得:如果让女儿在对暗号时将鲍勃一枪崩掉、女儿在被左派营救过程中一点点“黑化”,最终活成和她妈妈一样的人,那这就是部真正的神作。
其实那样才更“现实”,不是么?
来源:三半撩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