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毫无疑问,《一战再战》(One Battle After Another)是2025年最重要的电影。即便这个定论十分武断,我们还是希望能鼓动更多人走进电影院观看它。
毫无疑问,《一战再战》(One Battle After Another)是2025年最重要的电影。即便这个定论十分武断,我们还是希望能鼓动更多人走进电影院观看它。
《一战再战》由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以下简称PTA)执导,粗略改编自托马斯·品钦的《葡萄园》,讲述了一个原来属于“法兰西75”左翼组织的革命者鲍伯·弗格森(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饰),在一次失败的行动后与女儿薇拉·弗格森(蔡斯·英菲尼迪 饰)潜逃生活十余年,直到从前的历史重新闯入ta们的生活。
影评人波米与编剧田野、作家蒋方舟就《一战再战》展开了近两小时的讨论。今天的文章,我们从3万余字的内容节选出1万字,虽然已经远远超出一般人的阅读时长,但考虑到今年很少电影值得这么长的影评,决定不再精简。
《一战再战》是一个绝对当下的美国故事,即便你对美国政治完全不感冒,也能收获酣畅淋漓的视听体验。感谢PTA,让我们吃上细糠。
波米:先请各位给这部电影打分。
蒋方舟:我打8分。我非常喜欢《一战再战》,是我今年看到的最好的一部戏,我会推荐给对于世界的理解有一套既定的词汇,或者既定宏大叙事的人。看这部电影时,你会发现自己的大脑在打架,而这种打架的感觉是非常美妙的。
田野:我也打8分。这是PTA第一部在国内上映的电影,不管我推荐与否,你不可能不去看。
波米:我打7分,克制一下。我看第一遍时,对于它的结局还是有一点遗憾。按照现在的网络用语,前半段“从从容容,游刃有余”,后半段“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这是2025年最重要的一部电影,我也觉得它一定会在明年的奥斯卡颁奖季上,至少是非常大的热门之一,和赵婷的《哈姆奈特》构成双雄格局。这部电影某种程度上也是PTA的《奥本海默》,它更主流化,希望它的这套视听语言,可以被更多人看到,被更多人接受。
下面我们进入优点环节,请方舟先来谈谈优点。
蒋方舟:最让我回味的是对于某一类左派的讽刺,而且讽刺分两个层面。一方面,有对革命暴力的讽刺,尤其是一开始帕菲迪亚这个母亲角色在革命的暴力中被唤醒了巨大的性欲,革命和性是连接在一起的
用托洛茨基的话说,革命就是一场巨大的狂欢,而在本片的原著里母亲也是熟读托洛茨基。比如她和鲍伯放完炸弹之后,就忽然非常想跟鲍伯发生关系。对她来说,革命、性、暴力都是一体的,非常感官且个人。
再往前一步,我们可以把她理解成自私的。她生下女儿,发现女儿干扰了她干革命,就抛弃了女儿,继续投入革命。我会想,你连你的下一代都愿意抛弃,那你要创造出一个更好的世界,这个目的本身的纯洁性和真诚性就值得打个问号,因为你并不真正在乎你的下一代。
另外比较喜欢对左派效率低下的讽刺,我今年最喜欢的一场戏就是鲍伯不断地对暗号,回答不出问题,像“困在系统里的外卖员”。与之对照,本尼西奥·德尔·托罗饰演的师父(sensei),少数族裔的领袖,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难民的撤退安排得明明白白、井井有条,这个对照非常有意思。
一方面我们看到一个看似运作精良的左派组织,但其实它被条条框框限制得很死;另一方面,师父代表的群体,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已经在大量和边境警察对抗的过程中,形成了一套非常有效的斗争经验。所以这场戏明显展现出两种革命派的对比,这也是PTA对左派非常精妙的一点讽刺。
还有一个优点,他描述的鲍伯的那种革命失败的苦涩,非常打动我。回到对暗号,“法兰西75”组织接头人问鲍伯的问题,是现在几点,他回答不上。我认为这里有一个隐喻,是鲍伯在当年革命失败之后,他失去了对时间的感受,或者他拒绝对时间进行感受。
而电话那头的那些人,是假装时间不存在。这从最后给出的暗号答案也可以看出来,“时间是虚构的”,ta们可以假装时间并没有发生任何进步,依然在做当年那些事。
但是另一方面,师父所代表的真正的斗争派,他当时听到鲍伯面对问题抓狂,就非常准确地接茬说“8:15”,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活在此刻、活在当下的人。这一幕太精彩了。
因为鲍伯是夹在时间中间的人,他一方面没办法像过去的革命同志一样,假装时代没有变,另一方面他又没办法像师父一样活在当下,跟上这个时代。革命失败之后,他被停在了革命失败那一刻。
这个形象是我这几年在银幕上,包括在莱昂纳多身上,看到的最动人的角色。结局时,他选择用最新的iPhone拍了一张自拍,活在真正的当下。他从被停滞、被凝固的时间中解脱出来,那一刻我非常被打动。
田野:PTA的这部电影应该是他目前为止最爽,或者说最主流的一部电影。你会看得很快乐,五脏六腑都很通畅,我一度感觉自己终于看了一部正常的电影,当然你走出电影院,世界还是这个鸟样。
我翻了豆瓣上的影评,看到大家的评论很多截然相反,互相打脸。有人说PTA政治正确,有人说他政治不正确;有人说他辱骂右翼,有人说他讽刺左翼;还有人说PTA牛逼,有人又说PTA活成自己讨厌的样子。
大家都希望能把《一战再战》拉到自己的阵营里,但我喜欢这部电影就是因为它很正常,它不左不右,就像我们的生活也是不左不右的。
这部电影拍出了一种里层的美国。PTA非常喜欢用一个角色来指代美国本身,比如《血色将至》里的主角丹尼尔·普莱恩惟尤野蛮贪婪,但很有契约精神,这就是典型的美国拓荒者形象。
《血色将至》这个片名里,血既代表血案、血脉,也可以代表美国的血液,因为美国的崛起跟石油有很大关系。
《一战再战》用了同样的套路,里边极左翼最后被极右翼给驱离了。极右翼的孩子由温和派养大,最后养成一个信奉新自由主义的小孩。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薇拉最后把追杀她的那个人杀了。她重新见到鲍伯时,要跟他对暗号,她问你是谁?那一问打破了第四面墙,其实是问向观众的,对我来说很震撼。
《一战再战》里,极左和极右本质上是一回事。左派在滥杀无辜,杀了一个黑人保安,右翼也在滥杀无辜,洛克乔杀了“法兰西75”的两个白人成员。
那个场面借鉴了《阿尔及尔之战》,片中鲍伯一直在看的电影。《阿尔及尔之战》是美国CIA的教材,用来对抗恐怖主义,而洛克乔又是专门抓恐怖分子的长官。左派和右派,嘴上水火不容,但干的事又一模一样。
《一战再战》中有很多关于隧道的意象。开篇解救人质,左派革命者进入难民营,有一个帐篷搭成的狭长隧道;鲍伯逃命时用了一个地道离开家;墨西哥人躲避边境警察的搜查同样用了一个地道;极右翼开会也是在一个悠长的隧道尽头的地下室里。
关于隧道或者通道的意象贯穿很多场戏。帕菲迪亚在电影后半段被指代成“老鼠”,而老鼠和隧道是一个完整的表意体系。包括当军方开始搜捕女儿薇拉,最终出卖她的是一名非二元性别的同学,ta就是16年之后的老鼠。洛克乔最后遭遇车祸后的妆造,也像一只老鼠。
影片到最后呈现出来,左翼、右翼、非二元性别者、移民,大家都是掏空美国的人,都是老鼠。
当然不是说“老鼠”一定是贬义的,很多戏我觉得两边都在讽刺。比如鲍伯被抓,警局里的工作人员让他承认自己有糖尿病,堂而皇之地把他放走。师父后面被两个警察拦住,明显也是墨西哥人,能想象他可以轻松过关。
另一边,洛克乔作为高官,可以随时随地调动军队,把一个城市搅得鸡犬不宁,把学校围起来,挨个审问学生。
大家要么是在滥用权力,要么是在钻法律的空子,到最后其实是所有人一起把美国搅浑。这就是当下更底层的美国,是一个很到位的观察。
再有大家都认可的追车戏。PTA把视角架得很低,一开始你可能会觉得有点像《法国贩毒网》,但底层逻辑完全不一样。《一战再战》中公路本身的起伏,公路直直向你撞过来,像海浪向你涌来。
我从来没有想过,追车戏可以拍出窒息的感觉,而且它和前面有互文的呼应,因为师父一直在劝逃亡的鲍伯要有“ocean wave breath”(海浪般的呼吸)。公路也在隐喻这种呼吸的起伏,所以这场高潮戏,既是结构的高潮,也在第二结构上阐明了故事的主题,是非常好的处理。
《一战再战》涉及很多政治议题,喜剧是最好的选择。包括方舟提到的对暗号那场戏,后面鲍伯和“法兰西75”更高级的人员直接对话,也是在对暗号。
那个人问他,“我最喜欢哪儿的姑娘?”,电影不断用这些情节消解革命的严肃性,而最初那个恪尽职守的接线员,反而变成一种笑料。这种反差是很有趣的。
我还非常喜欢那场大搜捕夜戏。大搜捕有三条故事线共同推进,在空间上,也有房顶、地面、地下室三个维度,就像不断拧紧的发条一样,特别过瘾。
所有导演都有一个梦想,就是拍一个非常疯狂的夜晚,情节很紧张,人物在狂飙,但拍得好看的人不多。PTA出道以来每部电影的影像风格或者调性都在变化,他是永远不在舒适区拍电影的导演,我很喜欢他。
波米:两位都说得非常全面了。我觉得最吸引人的地方是《一战再战》在外观上打造了一种古今同体。它的所有道具,让你认为这是一部年代戏,让你认为这部电影发生在美国嬉皮正当年的时代,后伍德斯托克时代。
比如片中主人公使用的所有道具,除了零星的手机之外,都很有年代感,以及正、反派驾驶的汽车,不仅没有新能源,甚至连新款的油车都没有。
但是电影的议题是解救难民,从特朗普在南部建的防难民的墙去解救,这些议题是当下的。如果具体到左翼议程,“法兰西75”组织相当于是“地下气象员”组织(六十年代的美国激进左翼组织),和现在所谓的“安提法”,甚至还有黑豹党融为一体。
整部电影就像是让黑豹党带着“地下气象员”里的白人,去执行现在安提法口号里的议题。我们要解决边境问题,要解放非法难民,包括右翼也一样。
整部电影无论是从道具外观,还是从意识形态上看,都是一种历史上升的状态。它既是美国半个多世纪以前的,又是当下的,这一点非常迷人。
电影从用意上来讲也有两点值得讨论。一个是方舟提到的,左翼组织凝固在了自己的时间和议程内,永远不变。这里给了一个合理的动机,就是ta们认为现在的手机都能被追查,所以成员都不要用手机,最多给一个摩托罗拉,甚至还在用电台,就像《阿尔及尔之战》一样,永不消逝的电波。
通过这个外观,电影告诉我们这个左翼组织已经被困在半个多世纪以前,所以后面的对暗号还有非常离谱的事件,只是一个结果。这个组织本身就是一个过时的组织,以至于到今天,ta们还在用伍德斯托克时期和前人反尼克松、反越战的斗争方法去干革命。
但就像田野所说,《一战再战》不容易的地方在于把古今同体变成了一种美学。古今同体是一个非常好的永恒叙事概念,但以前用到这个概念的一些作品,由于是低成本艺术电影,完成度很糙,概念只停留在文本层面,比如佩措尔德的《过境》。
如果对比两部电影的服化道和摄影,会发现完全不是一个档次。所以《一战再战》需要使用复古的摄影系统VistaVision,去承载2025年如此当下的故事——像原来,又不像原来,像当下,又不像当下。它通过一个美学外观,呈现了文学上古今同体的永恒叙事概念。
“地下气象员”组织是“法兰西75”的原型,是在反越战时期,在美国活跃的以白人为主的,但与黑豹党结成联盟的左翼组织。它的最终目标就是推翻美帝国主义。
片名《一战再战》直译为“一场又一场的战斗”,来源于“地下气象员”当时的战斗檄文。战斗檄文中头尾的两句话,全部都出现在这部电影的台词中。
所以《一战再战》这个片名,就在指涉“地下气象员”。与此同时,电影把主角换成黑人,要把黑豹党融为一体,所以从角色设定跟符号上,再次完成了一种古今同体。
PTA在打造古今同体方面有很多用意。我们去看一些纪录片,比如《地下气象台》,阿涅斯·瓦尔达拍的《黑豹党》,会发现这些纪录片展现的那个时期,除了反越战,讨论的都是有色族裔的权利、对抗共和党总统,甚至也有女权议题和巴勒斯坦议题。
而原来“地下气象员”另一个最大的,我们暂且说“革命目标”,就是波多黎各的解放与独立,ta们还和波多黎各解放组织完成了同盟。这跟《一战再战》里的师父所引领的拉丁裔运动完全一致。你会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左翼议题停滞不前,以前的人聊什么,今天还是这样。
一般我们看电影的美学外观或者高概念,对我而言有一个永恒的标准,即是否真的有必要这么做,而不完全是炫技。
从这点来看,《一战再战》这么做非常有必要。它在回答的,一个是左翼组织停滞在那个时代;另外,它明确表达出,今天我们讨论的议题其实一直没有解决。没有解决无非两种原因,要么是“敌人”太强大,要么是自身有问题。
波米:本片的第二大亮点,是身份政治的破产,而身份政治的破产本质上和极左、极右所标榜的都是明确相关的。
《一战再战》里无非两个人物,一个是西恩·潘饰演的军队高官洛克乔,一个是缇雅娜·泰勒饰演的薇拉的母亲帕菲迪亚。这两个最激进的人都背叛了各自的阵营。薇拉的亲生父亲和亲生母亲,形成了一种二极管共振。
大家说极左跟极右不是一条直线,而是一个闭环,这是一个概念,但电影要把它拍出来。《一战再战》就用人物关系把这点拍出来了。
通过把这个概念下压在家庭关系内,你会发现极左、极右是一个共振的闭环二极管。如何做到?极右很好理解,洛克乔那方主张的是白人异性恋直男的纯洁性,他想进入一个等级制的兄弟会当人上人,结果他最大的性癖是他最爱黑人女性。这本身和真正的纳粹党、三K党式的理念完全相悖,他根本不信这套。
我不是说正确与否,PTA只是点出洛克乔不一样。历史上真正的极右纳粹军官,真的认为犹太裔或有色裔低人一等,你想象不到他们会产生性癖。这才是真正的极右。
而洛克乔不是极右,他太爱帕菲迪亚了,这才是最讽刺的地方。所以他对于他想效忠的极右阵营,是最大的背叛,就像田野提到的,最后他变成了一只老鼠,而老鼠就应该像犹太人一样被毒气毒死。
所以洛克乔的结局是一个纳粹杀犹太人的场景,那是《辛德勒的名单》,是《利益区域》,把它用在洛克乔身上,是最大的讽刺。
PTA没有说极右或极左错,他只是说,你们这些干最激进的事的人,只是迷恋暴力,迷恋权力,这在右翼身上非常明确。
左翼身上也一样,最明确的点,就是开篇帕菲迪亚拿着枪冲进洛克乔的休息室,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洛克乔的性兴奋状态,完整版电影里给了更多裆部特写,以及帕菲迪亚反应的对照。
还有另一个细节,洛克乔后来找上帕菲迪亚时,说你把枪和帽子还给我,他把对方的枪拿走。为什么会把军帽拿走?因为帕菲迪亚是一个制服控,这点在原著中写得更详细和全面。
PTA没有大改这一处角色细节,他只是处理得更隐晦。洛克乔穿的是军服,戴的是军帽,他是体制的化身,而帕菲迪亚恰恰是一个制服控。这背后是对权力的迷恋,是对建制的迷恋,这本身对于左翼运动是最大的背叛。
后面她因此上头,真的与洛克乔发生关系,当了叛徒,当了老鼠,一脉相承。
《一战再战》里最激进的人都背叛了自己的阵营,ta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信仰暴力和权力本身。
另外一个“二极管共振”是,《一战再战》所有的动作戏和表面的剧情完成了一件事:最终是极右帮助解决了极左留下的隐患。
鲍伯“喜当爹”,到最后都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只要他女儿不说,唯一可能留下的隐患就是洛克乔,但是他在公路上被极右杀手打废了,无需父女对峙。
可以想象,如果最后薇拉拿枪对着亲生父亲,很可能变成《星球大战》第六部,所以最后这三枪非常干净利落。与此同时,毒气室又彻底给“喜当爹”这件事情灭口了,鲍伯破防的可能性不存在了。
电影的剧情排布非常厉害,鲍伯在解救女儿这件事情上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去修道院救女儿,他在山上放了几枪,一枪没打准。在后面整个公路片中,他所有的决策方向全是错的,一直在掉链子。
整个父亲营救女儿戏,鲍伯起到零作用,真正帮助解决极左的是极右。这是电影在剧情上和“反二极管”主题最精妙的契合。
所以田野最开始抛出的那个问题非常重要,观众在电影是反极左还是反极右这里吵起来,其实它反的是“二极管”,没有左右,没有黑白,也没有阶级。
如果它有一个区别,那就是魔怔人和日子人的区别。洛克乔跟帕菲迪亚,说不好听都是魔怔人,他们都已经迷恋暴力、迷恋权力到一定程度了。
田野:鲍伯就是日子人。
波米:对,如果真有黑白之分,为什么帕菲迪亚要杀一个黑人保安,这足够讽刺。如果PTA想加入这个命题,大可以把保安换成白人。
引申来说,他对洛克乔这个角色都释放了一点善意。他最开始就是看上帕菲迪亚了,迷恋这样一个黑人自由战士形象。
尤其是证人保护那段戏,发生在特别居家的中产样板间里。他带着花是真的想要约会,没想到帕菲迪亚比他魔怔多了,他原地破防,才有了后面的一切。
这部电影先给出了大家平平淡淡过日子的可能性,被堵住之后,所有人才开始变得越来越魔怔。
所以PTA只是反极化而已,这点可能跟《奥本海默》类似,但做得更好,因为它方向更一致。只是比较极端的人还在用屁股理论,恰恰说明这是一个极化的社会。他拍的就是当下的舆论环境造成的这一切,包括身份政治的破产。
这里也做了一个非常好的欲扬先抑,我们可以把薇拉长大前的段落看成序幕,相当于《蝙蝠侠:黑暗骑士》里小丑抢银行,PTA拍得非常严肃激昂,正面运用所有的身份政治符号。
一上来完全按照左翼的叙事去呈现,白人是最懦弱、最糊涂、最跟不上的,黑人女性是最厉害的,紧接着就呈现白左男有革命的软弱性,而黑人女性希望摆脱母职。这是PTA按照现在的白左创作观复制出来的模板。
蒋方舟: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波米:对,右翼白男又特别憎恨有色裔。这套叙事在薇拉长大后开始一一打脸。
电影里的拉丁裔全部都是对于日本文化的挪用。PTA的上一部电影《甘草披萨》就因为挪用日本文化被口诛笔伐,当时赶上美国觉醒运动最巅峰的时期。在《一战再战》中,他让一个“切·格瓦拉”演员,来演品钦原著的日本武士,就是对《甘草披萨》舆论事件的回击。
帕菲迪亚就不用说了,说最狠的话干最怂的事。警察一咋呼,立刻交出号码,出卖队友。全片把Black Lives Matter运动乃至me too运动、觉醒运动之后,白左媒体构建的“越边缘者越革命”的身份政治顺拐打得落花流水。
当然也不是光批评左翼,右翼这边也非常有意思。洛克乔是私自调兵去镇压的,他把香香鸡工厂所有的有色裔抓起来,然后反派右翼白男说了一句,那个香香鸡的老板也是我们的俱乐部成员。
这是非常关键的细节,所谓圣诞冒险家俱乐部,不是白男想让纳粹占领美国。说白了,资本本身也要过日子。
这几个白男没有意识形态先行,他们想的是,我们想白嫖这些廉价劳动力,你把他们全都驱逐出去,工厂怎么开工?你把我们饭碗给端了。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也要灭掉你,只不过得以意识形态“你跟黑人私通”为名。
PTA的幽默属性贯穿始终,原文可能更搞笑,那个香香鸡还特别卡通。有人说极左极右这帮魔怔人,其实都在cosplay,打真人CS。
洛克乔强攻拉丁裔的移民城市,就是特朗普嘴里海地移民所在的斯普林菲尔德。他用了“假旗行动”的招数,找流氓从群众这边扔了一个燃烧瓶,警察才借机镇压。
这个场景在很多美国电影和电视剧中都出现了,说明这些创作者对于身份政治也有质疑。让大家想一想最激进的人,到底是不是你们阵营的人。其实“假旗行动”就是制造大量反串黑。
这在品钦的很多作品中都出现过,如果我们都明确,街头运动中经常出现反串黑,那按照身份标签去识别敌我的方法就完全被消解了。
再看帕菲迪亚杀掉黑人保安的戏,这是整个运动变质的关键点。一位黑人女性率人冲进银行的大门,银行是资本的符号,她登上柜台,就是把资本主义踩在脚下。
她打出了非常激昂的一枪,然后配乐骤停,黑人保安匍匐在地上趴着走。“法兰西75”突然从一个革命状态,进入由盛及衰的转折点。这次杀人使得运动的性质质变,也使得整个暴力机器,有充足的理由去瓦解这个组织。这是非常明确的对于身份政治的破解。
对暗号的那场戏也是,当下左翼组织很大的问题,是理论输出不够简单。鲍伯实际上在说,左翼这些口号都太抽象了,相比之下师父那边就很实际。PTA的价值观在整部电影是一致的,我们需要日常和常识的回归,活在当下。
大家都承认在类型上,这段喜剧是最好笑的,但在笑料之内,它嵌套了所有主题。其实在我们极化的社会当中,已经到处都是这样的笑话。
包括帕菲迪亚出口成脏,作为左翼,言辞全是所谓的“辱女词”。其实是化用一种左翼的狗哨政治,你们老用这套语言出警。从这些台词上呈现出来,这些人是不可能做到言行一致和不双标的,就不可能干成事儿。
后面一段,鲍伯说我要找你们上司,特别像左派名导肯·洛奇拍的《我是布莱克》。他给英国政府打电话,但是那边不断踢皮球,说要反映到上级,放大量的等待音乐。
他把肯·洛奇当年讽刺英国政府对待底层民众的低效搬到这一幕,说明左翼组织当下也已经建制化。这一套最后耽误了最紧要的救女儿。
波米:《一战再战》是一部反类型的类型片,执行得非常出色。它有很多反超级英雄的梗,明面上的就不多说了,整个主线也是建立在以为女主妈妈帕菲迪亚是神奇女侠的基础上,结果序幕之后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鲍伯还轻易被抓,逃跑的时候从房顶掉下来。片中所有拷问情节也几乎是立刻投降,涵盖了所有的性别和性向。
田野:而且到后面审问的人都烦了,想赶紧问完回家。
波米:任何在传统类型片中应该要起范儿的类型元素,在这部电影里全是反写的。但在这之后,它仍然带给你娱乐片的类型爽感。
它是PTA在类型上落实得最好的一部戏,反映了所有类型片的设置。一般有两种情况,要么是标准类型片,没有什么思想。要么是反类型片,反了一堆还不好看。这部电影既反类型,同时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类型片。
再说它的开场,性与暴力、革命是一体的。所以一开场帕菲迪亚所做的动作就是捆绑,捆绑是SM,捆绑之后烟火射出,衔接明确。鲍伯在烟火射出的前景,他是人家play的一环。
帕菲迪亚和洛克乔都是性和暴力的信仰者,所以“打枪”就是“打炮”。这个用意非常厉害,第一遍看的时候,你觉得这就是革命,至少在序幕之前非常燃。第二遍看的时候,你会发现,如果按照床戏的代指,这本质上又在掏空革命的正向含义。这就是好电影的价值。
最后那场追车戏,和师父提到的“ocean waves”是完全一致的,但是翻译不太好。品钦的原著花了更多的笔墨介绍嬉皮士的一大标签特点,都是冲浪爱好者。因为革命者就是弄潮儿,所以这个“ocean waves”非常关键。
你以为是后浪推前浪,结果到最后,后浪追尾了。PTA完全在反写冲浪和嬉皮士,和追车戏表里如一地结合在一起。这是类型文本和意识形态表达、主题表达完全结合的范本。
包括师父的手下们,滑板少年和跑酷少年,都像冲浪者,都是革命的弄潮儿。在这个基础上,像鲍伯这样的前浪跟不上就栽进浪里了。还有师父在叙述“ocean waves”的时候,说我们拉丁裔被困了数百年。
所有的文本和最后怎么驾驭浪,呈现在一起。这部电影的动作戏如此出色的原因就在这里,你一定要言之有物,而不是为了类型而类型。
此外,它呈现了大量的上下构图,有点像姜文拍《邪不压正》。姜文世界里永远有房檐之上得纯净、理想,甚至可以说左翼的东西,还有房檐之下他所不齿的东西。
但是姜文很多东西只停留在表面,影像执行力太差。电影要落实到影像,视听语言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我觉得《一战再战》就是今年最好的主流电影。
蒋方舟:PTA把原著背景半架空,是我觉得最大的优点。品钦作为六十年代嬉皮运动的深度参与者,对于左派运动的反思,现在看来会有一点狭隘。但PTA非常聪明,他脱离了实际的外衣之后,又还原到左翼和右翼的本质。
我在看电影的时候一直害怕出现社交网络,现在很多涉及现实政治的电影,喜欢去找一些形式的东西作为批判,左翼和右翼相互攻击的点都是媒介这些外来的因素,因为它们最显性。包括品钦的原著花了太多笔墨去责怪科技和媒介,但没有讨论到左右翼的困境本身。
此外,整部电影的背景偏架空,但有非常现实的戏,审讯的警察和Z世代的学生特别写实。电影中所有的主要角色都有点漫画化,但我觉得最好笑的反而是最像真人的审讯室,戳破整个布景,让你看到现实社会的一角。
田野:我补充一点,PTA最后给鲍伯非常大的善意和温情,也是做了非常好的人物弧线。开始把他描述成阿Q,但最后真的有点像《阿甘正传》。
这部电影和原著的关系,也非常类似于《阿甘正传》和小说的关系。小说在讽刺所有人,但是电影做了温情化、励志化、鸡汤化的正向处理。
这是PTA作为电影导演的独立性的表达,呈现鲍伯对于家庭的向往,甚至他就是希望大家都是遵循传统性别角色的人。PTA熟悉所有的先进叙事,开始故意往这个方向去做,最后把鲍伯传统的期盼正向化。
电影中鲍伯在跳车前,和师父有段对话特别重要。这段对话前衔接的,正好是洛克乔做亲子鉴定的桥段。这时候再转到鲍伯,所有观众就想看他“喜当爹”的反应。鲍伯说的是,其实我一直想孩子妈回来,能给女儿梳个小辫,我作为男的不会梳小辫。
波米:那一段非常动人。PTA也是跟黑人结婚,好像也是重组家庭,他一定放了很多对于当下思潮的亲身感触。
他可能最有共鸣的也是鲍伯这个角色,对于怎么看待女性要不要承担母职这件事,PTA没有给出对于女性的批判,而是做了非常精明的对照组,说亲生父亲也没有承担父职。
在鲍伯说这段话之前,画面上有非常明显的教堂调度,洛克乔让亲生女儿坐在教堂中间,其实就是亚伯拉罕在献祭以撒。为了他的信仰,需要把自己的女儿献祭掉。
十几年从来没有承担过父职的人,在见到女儿的第一刻,还要决定把她献祭掉。这和女主妈妈为了所谓宏大的左翼革命理念抛弃女儿,没有任何区别。
他在通过父职的对照,合理化鲍伯作为日子人极其简单的理念。这个人的理想没有那么伟大、先进,但常常被漠视甚至被讽刺。PTA告诉所有人,对传统性别角色的呼唤和回归,没什么可讽刺的。他讽刺了所有人,但是对这个人保持最后的善意。
蒋方舟:我们都有共识的一点是,电影最大的缺点就是结尾。最糟糕的部分是母亲写给女儿的信。
那封信要承担的是相对重要的革命火炬的角色,但它其实是一种合家欢式的处理。承担如此重要功能的一封信,写得那么平淡,我脑海里浮现出三个字就是“不用心”。
很多角色,比如洛克乔在那场追车戏之后,变得特别卡通,包括他变成了老鼠。当然有喜剧的因素,但他的反应特别扁平。他最后有点滑稽的死法,相比一出场有强烈张力的形象,到了结尾是一种垮塌。
另外我也不喜欢薇拉再次投身革命的这一幕。女儿再次革命、再找到希望,如果抛开现实,我觉得是成立的。可是电影没有说服我的是,希望在哪儿?女儿如果从师父身上学到了新的斗争方法,或者新的理念,那是有说服力的,但是电影处理得特别简单。女儿接到任务,然后就跑了。
我不反感煽动性,但是得告诉我为什么,尤其在铺垫了那么长的反思和画面之后,不能强行让我燃起来。
所以结尾对我来说,稍微有点弱。但是我很矛盾,因为我也没有想到更好的处理方式。品钦的原著当然写得更好,女儿最后在葡萄园里醒来,被狗舔了一下脸。这是从革命的幻梦当中醒来,品钦脱离了革命叙事,回归到个体,回归到生活。
在品钦创作小说的1990年代,当时经历了大时代的覆灭后,他告别革命的叙事很成立,因为大家都经过革命的洗礼,发现回归个体才是有希望的。但是到现在,告别革命也变得有点过时,因为大家早就幻灭了,早就戏谑和消解一切,再告别革命,其实是不用说的废话。
所以PTA也想在这个基础上做一种告别“告别革命”的叙事,还是要燃,要斗争。我认可他对品钦的改编和结尾的方向,只是在落实上可以更细致一点,而不是简单地以符号式的方式告诉观众要有希望,这又回归了大家已经不再相信的标语。
波米:鲍伯这个角色的名场面就是对暗号。最后父女对峙的时候,女儿问他暗号是什么?他说:我是爸爸,暗号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了。暗号其实是组织的符号代言,鲍伯这个角色是一个家庭最亲密的私人关系的代言,他就是要带女儿回家。
最后他放下组织的识别方法,回归血亲的常识的识别方法,这是他落实的回归。他试图进行的所有组织上的行动,全都失败了,因为他不是一个搞革命的人,最后只是在家庭的传统性别角色上发挥正常作用。当然可以说这就是回归主流,是好莱坞最典型的“家人侠”,我第一遍看完的时候,也部分认可这种批评。
田野:其实我想讨论完成度的问题,核心的原因还是在于PTA对于洛克乔那样的父亲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鲍伯那样的父亲角色。
我不满意的是,没有一场戏能让我真正看到16年之后的那个父亲到底处于怎样的状态中,他到底想要什么?我看到的只是他很颓废,对于当年的革命,好像有一种怅惘,但是归根结底,这个人物还不够成立。
波米:我非常同意方舟说的,最后这封信是全方位的失败。信的内容和写信的人以及她有没有资格写信,全方位都有问题。
帕菲迪亚在信里说,我们这一代人失败了,这是我唯一记住的一句话。但我就想问,你是怎么失败的?你总结过吗?不就是因为你失败的吗?这些事情都没有提,引导到一家三口在一个时空内,通过这样一封信就完成了和解跟合家欢,这是非常轻易的。
这句话隐含整个电影另外缺失的部分,就是母亲讲我们这一代的失败,指的是政治上的失败,革命的失败。最后总结失败原因的时候,会发现《一战再战》跟《小丑1》都有一个重大的缺失,就是在个人肖像刻画上非常成功,但是没有拍运动有没有群众基础,有没有全球共振。没有这两点,我不会认同薇拉又要出门干革命,会显得非常卡通。
回到《地下气象台》讲述的六十年代的美国,之所以当时相当多人走上街头,一浪又一浪地反对越战,原因是大家不想当兵,不想当炮灰。就像后来很多东西方的街头运动,导火索都是群众基础,那些所谓更“根本”的东西群众并不在乎。
当年反越战时,“地下气象员”走向衰落,就是因为越战停止了,群众回归日子人,没有人再参与革命。一拨人提出来,越战只是表象,反越战也是表象,要真正推翻美国政府,彻底解决美帝主义,其实只有这帮人这么想。
另外当时大家都走上街头,也是因为当时全球左翼浪潮高涨,是全球共振的。所以信中写这一代人失败了,下一代人继续去一场接一场地战斗,就变得非常卡通化,没有体现出后面的群众基础和时代背景。
非要解读的话,只能从家庭的角度、妇女的角度来说,有简单的新旧和代际的互换。父亲一直陷在六七十年代的左翼运动中,他最终愿意拥抱新事物,学自拍。与此同时,一个新生代的女儿,对于组织很抗拒甚至拖后腿的这个角色,最终学会用老电台。
但是稍微脱离开个人,一谈到运动,谈到左右翼的所谓政治,结局就会变得非常卡通,因为没有个人以外的任何描写。其中最荒唐的部分是,电台里提到人类联盟集结,需要革命者反抗。这个人类联盟之前是洛克乔的部队,电影首先模糊了军队、国民警卫队和警察,这些人穿着军装,但上面写的是警察的字样。
电影前期还说得通,因为洛克乔相当于瞒着组织,独立带兵发起行动。但是最后他已经死了,电台里还说人类联盟集结,这回是谁?是什么事件?意识形态是什么?这一下就暴露电影没有提到整个运动究竟是什么性质。人类联盟是什么身份?是美军、国民警卫队还是警察?是不是在进行系统性的镇压?如果这样,反抗是以什么形式?暴力对抗还是像师父那样?如果像师父那样行动,不怕又一次假旗行动吗?
这些事情都没体现,在宏观上没有说服力。假旗行动中,警察开始镇压,死伤多少人,全都没有提,因为电影的视角聚焦在几位主角身上。但是,一旦运动出现死伤,作为组织者不能不考虑这些后果。
电影里就非常简单化地处理,最后变成情绪上的燃。我不认为街头运动没有必要性,但是,最后观众感觉到煽动,是因为处理得太草率了。
来源:看理想精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