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浮躁的热气,混着国营红星机械厂机床的轰鸣和金属切割的焦糊味。
我叫李卫东,生在红旗下,长在车间里。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浮躁的热气,混着国营红星机械厂机床的轰鸣和金属切割的焦糊味。
我二十八了,在厂里,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
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我这双手。
我爸就是厂里的八级钳工,他走得早,这身手艺传给了我。锉刀在我手里,比姑娘手里的绣花针还稳。我锉出来的燕尾槽,用塞尺量,光隙不到零点零三毫米,老师傅们看了都得咂咂嘴,说一句“老李家这手艺没断根”。
靠着这手艺,我在厂里分了套一室一厅的筒子楼,养着我妈,日子过得不赖。
可我妈不这么觉着。
她总是在饭桌上叹气,筷子在碗沿上敲得叮当响,“卫东啊,你这都二十八了,厂里跟你同岁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妈,急啥。”我扒拉着碗里的白米饭,头也不抬。
“怎么不急?你爸走的时候就念叨,说没看着你成家。现在好了,你这手艺是顶呱呱的,可媳妇呢?媳妇在哪儿呢?”
我嘴里塞满了饭,含糊不清地说:“缘分没到。”
缘分这东西,虚无缥缈。我每天面对的是冰冷的铁疙瘩,手上沾的是洗不净的机油,掰手腕能赢全车间的小伙子,可一见着姑娘,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这事儿,成了我妈最大的心病。
那天下了班,我刚用肥皂把手上的油污搓掉两层,就看见我妈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手里还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
“卫东,快来,王校长来了。”
王校长是我爸的老战友,也是市重点中学的校长,跟我家关系一直很好。
我擦着手走出去,王校长正坐在我家的那张旧藤椅上,笑呵呵地喝着茶。
“卫"东下班了?来,坐。”
我点点头,在他对面坐下。
王校长呷了口茶,把搪瓷杯往桌上一放,清了清嗓子,那架势,跟在学校开大会似的。
“卫东啊,你今年二十八了吧?”
“嗯,过了年就二十九了。”我老实回答。
“大小伙子了。”王校长看着我,眼神里带着长辈的审视和满意,“小伙子人精神,手艺又好,是我们工人阶级的骄傲。”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
我妈在旁边赶忙接话:“就是这孩子,老实巴交的,不会说话,耽误了。”
王校长摆摆手,笑道:“老嫂子,这你别愁。我今天来,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显得格外郑重:“我给你物色了个好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顿“鸿门宴”的主菜上来了。
“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英语老师,叫张静。大学生,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的,有文化,父母也都是知识分子。”
我妈一听,眼睛都亮了,嘴都合不拢:“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啊!文化人好!”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大学生,英语老师。
我眼前浮现出一个戴着眼镜,捧着书本,文文静静的姑娘形象。
再看看自己,刚洗过的手上,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油泥,身上一股子铁屑味。
我跟人家,能说到一块儿去吗?
我心里直打退堂鼓。
王校长看出了我的犹豫,拍了拍我的胳膊:“卫东,你别有压力。你这条件,配得上。现在社会上是看重文凭,但你这手艺,是金饭碗!走到哪儿都饿不着。过日子,踏实最重要。”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我跟姑娘那边也说了,人家对工人同志没偏见,就想找个本分、可靠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拒绝,就是不给王校长面子了。
我妈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那……谢谢王叔了。”
“这就对了嘛!”王校长一拍大腿,“这事儿宜早不宜迟,我跟姑娘约好了,就今晚,你们见个面,一起去看场电影。”
“今晚?”我愣住了。
这也太快了。
“快刀斩乱麻!”王校长一挥手,很有领导风范,“年轻人,别磨叽。晚上七点,就在电影院门口,我让她拿本英语书,你拿份《工人日报》,好认。”
我妈赶紧把我推进屋里,翻箱倒柜地给我找衣服。
“这件蓝色的确良衬衫,新做的,穿这个。”
“裤子就穿那条军绿色的,挺括。”
“鞋,鞋得刷干净,抹上油!”
我被我妈摆弄得像个木偶,心里七上八下的,比第一次独立上车床还紧张。
那台冰冷的车床,我闭着眼都能摸准每一个零件的位置。
可一个活生生的、有文化的女老师,我连跟人家说啥都不知道。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崭新衬衫,头发抹了点儿头油,显得有些僵硬的自己,心里不住地犯嘀咕。
这事儿,能成吗?
第1章 王校长的红线
天色将暮,厂区广播里放着《走进新时代》,激昂的旋律混着晚归工人们的谈笑声,让这个夏日的傍晚显得格外有生气。
我揣着一份叠得整整齐齐的《工人日报》,骑着我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心里像是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电影院在市中心,离我们厂区不近,我提前半小时就出发了。
一路骑过去,路灯一盏盏亮起来,给这座老工业城市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
我心里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见面的场景。
第一句该说啥?“你好,我是李卫东”?太干了。
要不问问,“你教英语,那ABC都会吧”?太傻了。
脑子里一团乱麻,车轱辘却转得飞快。
到了电影院门口,人已经不少了。卖瓜子汽水的吆喝声,情侣们的打情骂俏声,汇成一片热闹的海洋。
我把车停好,锁上,然后走到一棵大槐树下,把那份《工人日报》拿了出来,展开,假装认真地看着。
眼睛的余光却在人群里拼命地搜索。
一个拿着英语书的姑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报纸上的铅字在我眼前跳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就在我快要把报纸看出个洞来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旁边响起。
“请问……你是李卫东同志吗?”
声音清清脆脆的,像风铃。
我猛地一抬头,心跳漏了半拍。
一个姑娘站在我面前,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凉鞋。她手里,果然抱着一本厚厚的英语词典。
她就是张静。
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戴着一副细边眼镜,皮肤很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扎成一个马尾。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花露水,也不是雪花膏,像……像新书本的味道。
我赶紧把报纸收起来,紧张地站直了身体,嘴巴张了张,才发出声音:“啊,对,我是。你,你是张静老师吧?”
“嗯。”她点了点头,扶了一下眼镜,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眼,很快又移开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那双因为常年和机器打交道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上,停留了零点一秒。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
“王校长都跟我说了。”她开口道,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哦,哦,我,我也听王叔说了。”我结结巴巴地回答。
然后,就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周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我们俩站在这儿,像两个孤岛。
我急得满头大汗,搜肠刮肚地想找个话题。
“今天……天儿挺热的哈。”我说出口就想给自己一巴掌。
她“嗯”了一声,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了。
幸好,电影院开始检票了。
“票,票我买好了。”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是王校长提前给我的。
今天放的是一部香港警匪片,《英雄本色》,听说特别火。
“走吧,进去吧。”我说。
她点点头,跟在我身后。
检票,进场,找到座位。我们的位置在中间,还算不错。
坐下来之后,又是沉默。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书卷气,也能感觉到她和我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她是教书育人的老师,面对的是粉笔和课堂。
我是埋头苦干的工人,面对的是机油和钢材。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王校长这红线,怕是牵错了。
我心里有点儿发凉,刚才那点儿紧张和期待,慢慢地沉了下去。
电影开始了。
激烈的枪战,兄弟的情谊,小马哥潇灑的身影,很快就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
电影院里很黑,只有银幕上的光,忽明忽暗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我偷偷地侧过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张静。
她的脸在银幕的光影下,显得很恬静,也很……遥远。
她看得似乎并不投入,表情一直淡淡的。
我叹了口气,把注意力转回到电影上。
电影演到一半,周润发演的小马哥跛着脚,嘴里叼着牙签,从一片火海里走出来,背景音乐悲壮又激昂。
我看得热血沸腾,手心都攥出了汗。
周围的观众也都很激动,我旁边一个大哥,看得直拍大腿。
也许是电影里的气氛感染了我,也许是黑暗给了我勇气。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王校长不是说,年轻人,别磨叽吗?
我得主动点儿。
我深吸一口气,心脏“咚咚”地跳得像打鼓。
我的手,在座位之间的扶手上,慢慢地、试探着,朝她的方向伸了过去。
我感觉自己的指尖,像通了电一样,又麻又烫。
终于,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
是她的手。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没有抽回去。
我胆子大了一点,用我的手指,轻轻地勾住了她的手指。
她还是没有动。
我的心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喜悦和紧张感冲上了头顶。
有戏!
我鼓足勇气,整只手覆了上去,将那只柔软的手,完完整整地握在了我的手心里。
那只手很温暖,手指纤细。
它在我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里,显得那么小巧。
我能感觉到,我的手心在冒汗,生怕自己手上的老茧会硌着她。
就在这时,那只手,轻轻地动了一下。
然后,反过来,用她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
像一只小猫的爪子,带着一点点调皮。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这是什么意思?
是接受我了?还是在跟我开玩笑?
张静老师,看起来那么文静,原来……内心这么活泼?
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只能僵硬地握着那只手,任凭我的心跳声,盖过了电影院里震耳欲聋的枪声。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我这二十八年,值了。
我这双只会摆弄冰冷钢铁的手,竟然也能握住这样一份温暖和柔软。
第2章 电影院里的阴差阳错
电影终于在一片激昂的音乐声中结束了。
片尾的字幕缓缓升起,影院里的灯,“啪”的一声,全都亮了。
光明在一瞬间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那份暧昧的、让人心跳加速的氛围。
我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心里还有些恋恋不舍。
我转过头,想看看张静的反应,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羞涩,或者一丝笑意。
可我看到的,是她那张依旧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冷淡的脸。
她正在整理自己的连衣裙,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愣住了。
这反应不对啊。
刚才在黑暗里,明明……
我心里正犯着嘀咕,旁边突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哎,电影演完了,你还拉着我的手干嘛?”
这声音不是张静的。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我另一边。
坐在我另一边的是个姑娘,穿着一件红色的T恤,扎着两个俏皮的羊角辫。
她正一脸好笑地看着我,扬了扬她那只被我握了半天的手。
“我说大哥,你这看电影也太投入了吧?拉着我的手,都快把我的骨头捏碎了。”
我的脑子,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我……拉错人了?
我僵硬地转动脖子,看了看左边的红衣姑娘,又看了看右边的张静。
张静的座位,和我之间,隔着一个扶手。
而这个红衣姑娘的座位,跟我之间,没有扶手。
刚才在黑暗中,我满心紧张,只顾着往前伸手,压根没注意,我的手伸向了左边,而不是右边。
我握住的,是这个红衣姑娘的手。
那个在我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让我心猿意马的,也是她。
一股热血“轰”的一下冲上我的头顶,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比厂里炼钢炉的火光还要红。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对……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语无伦次地道歉,舌头都打了结。
那红衣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露出一对小虎牙。
“没事儿没事儿,看你也不像坏人。就是下次啊,看准了再拉,别拉错了。”她说着,还朝我挤了挤眼睛。
和她同来的另一个姑娘也笑得前仰后合。
我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而自始至终,张静就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
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意料之中的鄙夷。
仿佛在说:看吧,工人就是工人,上不了台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又疼又窘。
刚才那点因为握住手的喜悦和激动,瞬间变成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观众开始陆续离场。
张静站了起来,对我说了自电影开始后的第一句话。
“我该回去了。”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我送你。”我赶紧站起来,慌乱地说。
“不用了。”她干脆地拒绝,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挤进了散场的人流里。
我看着她淡蓝色连衣裙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心里一片冰凉。
我知道,王校长牵的这根红线,算是彻底断了。
而且,是以一种最狼狈、最可笑的方式。
那个红衣姑娘和她的同伴也站了起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还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嘻嘻地说:“大哥,别灰心,下次努力!”
我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整个电影院的人都快走光了,我还像个傻子一样,愣愣地站在原地。
刚才手心里的那点温热,好像还残留着。
可那不是属于我的温暖。
那是一场荒唐的误会。
我垂头丧气地走出电影院,外面的夜风一吹,我才感觉脸上那股烧灼感退去了一些。
街上依旧热闹,可这份热闹,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
骑上车子,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怕我妈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她满心期盼的“文化人儿媳妇”,被我用这么一种愚蠢的方式给搞砸了。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骑着。
车间里的噪音,师傅的教诲,我妈的唠叨,王校长的期许,张静冰冷的眼神,红衣姑娘促狭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在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我心里堵得慌。
我李卫东,在厂里,凭着这双手,谁不敬我三分?那些难啃的硬骨头活儿,到了我手里,都得服服帖帖。
可怎么到了这男女之事上,我就笨得像头驴呢?
我越想越烦躁,脚下蹬得飞快。
自行车链条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第3章 一碗馄饨的温度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了快一个小时,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停了下来。
这里是老城区的一条小吃街,路灯昏暗,但两边的摊子却灯火通明。
炒粉干的锅铲声,炸油条的滋啦声,混着食物的香气,充满了市井的烟火味。
我把车停在一个馄饨摊前。
摊主是个五十多岁的大爷,正熟练地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馄饨下进滚开的水里。
“大爷,来碗大的。”我找了个小板凳坐下。
“好嘞!”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就端了上来,汤是骨头汤,上面撒着葱花、紫菜和蛋皮丝,香气扑鼻。
我拿起勺子,吹了吹,舀起一个送进嘴里。
皮薄馅大,鲜美的汤汁在嘴里爆开。
这股熟悉的味道,让我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我低着头,一门心思地吃着馄饨,想用这碗热汤,把心里的那股子憋屈和烦闷给压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老板,也给我来一碗。”
我抬起头,愣住了。
是那个红衣姑娘。
她扎着羊角辫,脸上还带着笑意,正站在摊子前。
她也看到我了,眼睛一亮,大大方方地走过来,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
“嗨,大哥,又见面了,真巧啊。”
我嘴里还包着个馄饨,脸又有点儿发热,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地说:“我叫孙慧,在市二院当护士。你呢?大哥贵姓啊?”
“我……我叫李卫东。在红星厂当工人。”我咽下馄饨,小声说。
“李卫东?好名字。”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原来是工人老大哥啊,失敬失敬。”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善意的调侃,不像张静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客气。
我感觉自在了一些。
“刚才……刚才在电影院,真是不好意思。”我还是觉得应该再道个歉。
“哎呀,多大点事儿啊。”孙慧摆摆手,一脸无所谓,“都过去了。再说了,你也不是故意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跟你那个对象,没事儿吧?她好像挺生气的。”
她提起张静,我心里又是一沉,刚缓和点儿的气氛又凝固了。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吹了。”
“啊?”孙慧有点儿惊讶,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不会是因为我吧?那可真是对不住了。”
“不关你的事。”我闷声说,“就算没这事儿,我跟她……也成不了。”
“为什么啊?我看那姑娘挺文静的,长得也好看。”
我放下勺子,看着碗里飘着的葱花,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低声说,“她是大学生,教英语的。我是个钳工,初中毕业,整天跟铁疙瘩打交道。”
我的手放在油腻腻的桌子上,手指粗壮,关节上都是老茧,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干净的黑。
孙慧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
我下意识地想把手收回来。
她却开口了,语气很认真:“钳工怎么了?我爸也是工人,是纺织厂的织布工。我从小就在厂区长大的,听着机器响睡觉才踏实。”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我最佩服有手艺的人了。”她继续说,眼神很真诚,“我当护士,打针抽血,也算是个技术活。我知道,手上这活儿,看着简单,没个几年功夫,练不出来。你那个对象,她不懂,是她的损失。”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一下子流进了我冰冷的心里。
从来没有人,特别是年轻姑娘,跟我这么说过话。
在很多人眼里,工人就是“大老粗”,没文化。
可孙慧,她懂。
她懂我这双手上的老茧,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粗糙,那是日复一日的练习,是成千上万次的锉磨,是一个技术工人的安身立命之本。
老板把她的馄饨也端了上来。
她拿起勺子,学着我的样子,吹了吹,吃了一个,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好吃!”
看着她毫无芥蒂的笑脸,我心里的那点儿阴霾,不知不觉散去了很多。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跟我讲医院里的趣事,哪个病人特别逗,哪个医生特别严厉。
我跟她讲我们车间里的事,哪个师傅的技术最高,我们最近又攻克了什么技术难关。
我们聊得很投机。
跟她说话,我一点儿也不紧张,也不用费劲心思去找话题。
我说我们厂里新进的德国机床精度有多高,她就说她们医院新买的进口心电图机有多灵敏。
我说我用锉刀能把一个方铁块锉成一个完美的圆球,她就说她能在哭闹的婴儿头上,一针找到血管。
我们说着各自领域里最引以为傲的事情,彼此的眼睛里,都闪着光。
那是一种手艺人对另一个手艺人的尊重和理解。
一碗馄饨很快就吃完了。
我抢着付了钱。
“说好了我请你的,就当是赔罪了。”我说。
孙慧也没跟我争,只是笑嘻嘻地说:“那下次我请你。”
我们一起走出小吃街。
夜已经深了,街上的人也少了。
“你住哪儿?我送你吧。”我推着自行车说。
“不用啦,我家就在前面那个巷子里,两步路就到了。”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黑漆漆的巷口。
“那你……路上小心。”
“嗯。”她点点头,对我挥了挥手,“工人老大哥,今天谢谢你的馄饨。还有……电影院那事儿,别往心里去啊。”
说完,她转身,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巷子里。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心里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也没那么糟糕了。
我骑上车,往家的方向去。
晚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很舒服。
我回味着刚才和孙慧的聊天,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握错了手,确实是一场尴尬的阴差阳错。
但能认识孙慧,吃到这碗热腾腾的馄饨,又好像是这场错误里,一点意外的收获。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第4章 手上的茧与心里的坎
回到家,已经快十一点了。
我妈还没睡,正坐在客厅里等我,一脸的焦急和期盼。
“怎么样怎么样?卫东,跟张老师聊得好不好?”她一见我进门,就迎了上来。
我看着她满是希冀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不想让她失望。
“还……还行吧。”我含糊地应付着。
“什么叫还行啊?人家姑娘对你印象怎么样?你送人家回去了吗?”我妈追着问。
“妈,我累了,明天再说吧。”我不想多谈,只想赶紧躲回自己屋里。
我妈看我这副样子,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没再问。
我回到自己的小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张静那张清冷、疏离的脸,一会儿又是孙慧那双笑得像月牙儿的眼睛。
张静,就像是挂在橱窗里的那件的确良衬衫,笔挺,干净,人人都说好。可我知道,那衣服不合我的身,穿上它,我连胳膊都伸不直。
跟她在一起,我总感觉自己矮人一头,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暴露了我的“粗鄙”。
而孙慧呢?
她就像我身上这件穿惯了的劳动布工装,有点旧,沾着机油味,但舒服,自在。
跟她说话,我不用端着,不用伪装。
我甚至可以跟她炫耀我锉燕尾槽的技术,而她能听得懂,并且真心实意地觉得“你好厉害”。
我想起在电影院里,我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握住她那只温暖的手的瞬间。
当时我以为我握住的是张静的手,心里是忐忑,是卑微,是生怕自己这双粗手唐突了佳人。
可后来知道是孙慧,再回想起来,那种感觉就变了。
她的手,虽然比张静的小巧,但并不像我想象中那么娇嫩。
作为一个护士,她的手上,肯定也有常年跟针管、药瓶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我们的手,都是劳动者的手。
这双手,能创造价值,能养活自己和家人。
这双手,不丢人。
可为什么,在张静面前,我就那么不自信呢?
我把手伸到眼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上面纵横交错的纹路和厚厚的老茧。
这是我吃饭的家伙,是我骄傲的资本。
可它,也像一道鸿沟,横在我跟张静那样的“文化人”之间。
这是一个坎,是我心里的坎。
第二天上班,我有点儿无精打采。
车床的轰鸣声,也压不住我心里的烦躁。
午休的时候,我师傅,刘海柱,厂里唯一一个退休了还被返聘回来的八级钳工,端着他的大茶缸子,坐到了我身边。
“怎么了小子,丢魂儿了?”刘师傅呷了口浓茶,斜着眼看我。
刘师傅是我爸的师兄,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点儿心事,瞒不过他。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连拉错手那段最丢人的也没敢瞒。
刘师傅听完,没笑话我,反而“嘿”了一声。
“我当多大事儿呢。”他把茶缸子往地上一放,“卫东,我问你,过日子,是图个面子,还是图个里子?”
我愣住了,没明白他的意思。
“那个张老师,大学生,文化人,说出去,好听,有面子。”刘师傅用他那粗壮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可她看得上你这身油污吗?她能跟你坐在一块儿,听你聊砂轮和卡尺吗?”
我摇了摇头。
“那个叫孙慧的护士丫头呢?”刘师傅又问,“她不嫌你是个工人,还觉得你手艺好,能跟你聊到一块儿去。跟她在一块儿,你是不是觉得心里舒坦?”
我点了点头。
“这不就结了!”刘师傅一拍大腿,“找媳妇,就跟咱们选料一样。有的钢,看着光溜,其实里面有砂眼,一上车床就废了。有的铁,看着不起眼,黑乎乎的,可人家材质好,耐磨,经用!”
他拿起我的手,翻过来掉过去地看。
“你这双手,是咱们钳工的脸面。嫌弃你这双手的姑娘,再有文化,也不能要。因为她不懂你,也不尊重你。一个不懂得尊重你的人,怎么跟你过一辈子?”
刘师傅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
我一直觉得,是我配不上张静。
可我从来没想过,或许,是她不懂得欣赏我。
我李卫东,凭手艺吃饭,堂堂正正。我为什么要因为自己是个工人,就觉得自卑呢?
心里的那个坎,好像被刘师傅这几句话,给敲松动了。
“师傅,那我……王校长那边怎么办?这事儿是他给介绍的,现在弄成这样,我没法交代。”我还是有点儿发愁。
“有啥不好交代的?”刘师傅眼睛一瞪,“实话实说!就说你俩不合适。王校长是你长辈,他还能因为这个吃了你?大丈夫,敢作敢当。拖泥带水的,那不像我们搞机械的作风!”
我看着师傅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不合适就是不合适。
我不能为了我妈的期盼,为了王校长的面子,就去追求一份根本不属于我、也让我不舒服的关系。
那不仅是为难自己,也是耽误人家张老师。
想通了这一点,我感觉心里那块大石头,一下子搬开了一半。
至于孙慧……
我想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想起她说“我最佩服有手艺的人了”时候的真诚。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拨动了一下。
也许,我应该……再去找找她?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又开始不争气地“怦怦”乱跳起来。
第5章 车间里的不速之客
接下来的几天,我心里像是长了草。
上班的时候,锉刀在手里,脑子里却老是浮现出孙慧的笑脸。
车床转动的声音,听着听着,就好像变成了她清脆的笑声。
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把零件给锉废了,被刘师傅在后脑勺上拍了好几巴掌。
“你小子,魂儿还没回来呢?”
我嘿嘿傻笑,不敢吱声。
我心里琢磨着,怎么才能再见到孙慧。
那天晚上走得匆忙,我没问她具体住址,也没问她在医院哪个科室。市二院那么大,我总不能跑到人家单位去,逮着个护士就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孙慧的”吧?
这事儿就这么搁置了下来,成了我心里一个痒痒的疙瘩。
这天下午,我正在车床上加工一个精度要求特别高的轴套,这是给市里一个重点项目配套的零件,全车间只有我和刘师傅能干这活儿。
我戴着护目镜,全神贯注地盯着旋转的工件和飞溅的铁屑,手里的车刀稳稳地推进。
车间里机油味和金属味混杂,轰鸣声震耳欲聋。
突然,我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我关掉机床,摘下护目镜,一回头,整个人都愣住了。
孙慧就站在我身后。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衣裤,扎着马尾辫,脸上带着一点儿好奇和紧张,正睁着大眼睛打量着这个充满噪音和油污的世界。
她怎么会来这里?
“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声音因为车间的噪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
“我来找你啊。”她也大声地回答,脸上带着狡黠的笑,“怕你找不到我,我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的心“咚”的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
车间里又热又吵,可我却觉得,她站在那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安静和明亮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打听的呗。”她扬了扬下巴,有点儿小得意,“红星机械厂,八级钳工李卫东的徒弟,全厂技术最好的年轻人,这名号,一打听就知道了。”
我被她说得脸上一热,有点儿不好意思。
车间里不少工友都注意到了这边,纷纷投来好奇和八卦的目光。
一个年轻姑娘,还是个漂亮姑娘,跑到我们这纯爷们的地盘来,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你……你找我有事吗?”我赶紧把她往车间门口领,想离那些八卦的视线远一点。
“有事啊。”她从随身背着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东西,“你看,我这个暖水瓶的塞子坏了,盖不严了。我听我爸说,你们钳工师傅最厉害了,什么都能修。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我接过那个木头塞子,看了一眼。
下面的软木有点儿变形了。
这确实是个小毛病,但一般人还真弄不好。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心里忽然明白了。
这哪是来修瓶塞的,这分明是找个借口来找我。
我的心,一下子变得滚烫。
“行,小问题。”我把胸脯拍得“嘭嘭”响,“你等着,我给你弄。”
我把她带到我的工作台前。
我的工作台,是我的一亩三分地。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我的工具:各种型号的锉刀、卡尺、划规、手锤……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摆放得一丝不苟。
孙慧看着我那些宝贝工具,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哇,你这么多家伙事儿啊。”
“吃饭的家伙。”我有点儿小得意。
我让她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然后拿起那个瓶塞,仔细端详了一下。
我找来一小块合适的软木,用卡尺量好尺寸,然后拿起锉刀,开始加工。
我一拿起工具,整个人就沉浸了进去。
周围的噪音,工友们的目光,全都被我抛在了脑后。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手里的这块木头,和锉刀与木头摩擦时发出的“沙沙”声。
我的动作不快,但很稳,每一锉下去,都精准无比。
孙慧就坐在旁边,托着下巴,安安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目光,专注而认真。
我能感觉到,她不是在看热闹,而是在欣赏一门手艺。
阳光从车间高大的窗户里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我的工作台上,给飞扬的木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的踏实和骄傲。
我不再是那个在张静面前自惭形秽的“大老粗”李卫东。
在我的工作台前,在我的专业领域里,我就是王。
没过多久,一个新的瓶塞就在我手里成型了。
我用砂纸把它打磨得光滑圆润,然后递给孙慧。
“你试试,保证比原来的还好用。”
孙慧接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暖水瓶里,大小正合适,严丝合缝。
“李卫东,你太厉害了!”她由衷地赞叹道,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火的星星。
这一声“李卫东”,而不是“工人老大哥”,让我心里一动。
“走,我请你喝汽水。”她拉着我的胳膊,就要往外走。
我的胳膊上还沾着机油,下意识地想躲开。
她却毫不在意,就那么自然地拉着。
我们俩走出车间,身后传来一阵工友们的哄笑和口哨声。
我的脸发烫,心里却甜丝丝的。
我们在厂门口的小卖部,一人买了一瓶橘子味汽水。
夏日的午后,阳光正好。
我们俩就坐在厂门口的台阶上,喝着甜甜的汽水,聊着天。
她跟我说,她其实是故意来找我的。
她说,那天晚上回去后,她老想着我跟她说起车床和零件时,眼睛里发光的样子。
她说,她觉得,一个男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最有魅力。
我的心,被她这些直白又真诚的话,撞得七荤八素。
我这个二十八年没开过窍的木头脑袋,也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叫孙慧的姑娘,她好像……喜欢我。
而我,好像也……喜欢她。
第6章 红线错了,心没乱
和孙慧从厂里分开后,我感觉自己走路都像踩在云彩上。
心里那点儿因为张静而产生的阴霾,被孙慧带来的阳光,彻底驱散了。
我揣着那个被我修好的暖水瓶塞,像揣着什么宝贝。
那是我们之间的一个信物。
我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拖了。
我得去找王校长,把事情说清楚。
这不仅是对王校长和张静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和对孙慧的负责。
第二天,我特意请了半天假。
我妈看我又要出门,以为我是去找张静,高兴得不得了,非要我把家里那两条准备过年送礼的“大生产”香烟给带上。
我没跟她解释,提着烟,骑着车,直接去了市重点中学。
正是课间休息,校园里一片喧闹。
我找到了校长办公室。
王校长正戴着老花镜,在批改文件。
看到我来,他有点儿意外,随即笑呵呵地让我坐。
“卫东啊,怎么有空到我这儿来了?是不是跟小张老师的事,有进展了?”
我把那两条烟放在他桌上。
“王叔,这个您拿着抽。”
王校长把脸一板:“你这是干什么?拿回去!咱们这关系,搞这些虚头巴脑的干嘛?”
我没跟他争,只是低着头,酝酿了一下。
“王叔,我今天来,是跟您……认错的。”
王校长愣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笔:“认错?认什么错?”
我一咬牙,把那天晚上看电影的糗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包括拉错手,以及张静老师后来的冷淡反应。
我说得很详细,也很诚恳,没有为自己的笨拙找任何借口。
王校长听完,半天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表情有点儿复杂。
有惊讶,有好笑,还有一点……失望。
“你这个臭小子……”他最后指着我,摇了摇头,哭笑不得,“我给你牵的红线,你倒好,牵到别人手上去了。”
“王叔,对不起,我给您丢脸了。”我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脸面倒还在其次。”王校长叹了口气,“主要是张老师那边,人家是个好姑娘,这事儿弄得,让她怎么想?”
“是我不对。”我诚恳地说,“王叔,我跟张老师,确实不合适。我们俩……说不到一块儿去。就算没出这档子事,我估计也成不了。是我耽误人家了。”
我抬起头,看着王校长,眼神很坚定。
“强扭的瓜不甜。我不能为了结婚,就找个跟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那对谁都不好。”
王校长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你小子,长大了。”他忽然说了一句。
我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什么不适合自己,不糊涂。”王校长的语气缓和了下来,“行吧,这事儿我知道了。张老师那边,我会去跟她解释一下,把责任都揽过来,就说是我这个介绍人没考虑周全。不会让她对你,对我们工人同志有什么坏印象的。”
我心里一阵感动:“谢谢王叔。”
“谢什么。”王校长重新戴上眼镜,又恢复了那副严肃领导的样子,“不过,你说的那个拉错手的姑娘……护士?”
我脸一红,点了点头。
王校长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笑了。
“缘分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红线牵错了,心没乱就行。”他意味深长地说,“自己觉得合适的,就好好处。别再像个木头疙瘩一样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我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骑着车,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奔向了市二院。
我不知道孙慧在哪个科室,我就在大门口等着。
我相信,她下班总要从这里出来的。
我就像一个最耐心的猎人,守着自己的猎物。
下午五点,医院下班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我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搜索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终于,我看到了她。
她换下了一身白大褂,还是那身牛仔衣,扎着马尾,正跟一个同事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我赶紧推着车迎了上去。
“孙慧!”
她看到我,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跟同事说了两句,就小跑着过来了。
“李卫东?你怎么来了?”
“我来……我来找你。”在医院门口,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还是有点儿紧张。
“找我干嘛?”她明知故问,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我深吸一口气,把自行车往旁边一停,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孙慧,我想……我想请你再看场电影。”
我说出了这句话。
孙慧愣了一下,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看电影啊?你这次可得看准了,别再拉错手了。”
“不会了。”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次,我保证,只拉你的手。”
我的话说得又直又笨,一点儿也不浪漫。
可孙慧听完,脸却慢慢地红了。
她低下头,用脚尖轻轻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嗯”了一声。
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心里,花开的声音。
我知道,属于我李卫东的春天,在这个蝉鸣聒噪的夏天,终于来了。
第7章 钳工的手,也能牵一辈子
我和孙慧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也没有那么多试探和猜忌。
喜欢就是喜欢,合适就是合适。
我们俩,就像两个尺寸正好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了一起,转动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畅。
我带她回了家。
我妈一开始还有点儿不高兴,觉得我把王校长介绍的“文化人”给弄丢了,找了个普普通通的小护士。
可孙慧第一次上门,就给我妈带了她亲手织的毛背心,还陪着我妈,坐在沙发上,仔仔细细地教她怎么量血压。
她嘴甜,手也勤快。到了饭点,就钻进厨房帮我妈打下手,择菜洗碗,样样都干得利索。
一顿饭的工夫,就把我妈哄得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夸“这闺女好,这闺女实在”。
我爸走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身体一直不太好。
孙慧是护士,对这些最懂。
她隔三差五就过来,给我妈量量血压,听听心肺,叮嘱她按时吃药,注意饮食。
比我这个亲儿子,还细心周到。
我妈彻底被她“收买”了,现在见人就说:“我家卫东,找了个好媳妇,是个小棉袄。”
我也去了孙慧家。
她家跟我家一样,也是住在老旧的工人小区里。
她爸是纺织厂的老工人,话不多,但看我的眼神很和善。
他知道我是八级钳工的徒弟,技术过硬,对我格外高看一眼。
吃饭的时候,他跟我聊厂里的生产,聊技术革新,我们俩喝着小酒,越聊越投机。
孙慧的妈妈是个爽朗的阿姨,拉着我问长问短,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
我第一次在别人家里,感受到了那种毫无隔阂的温暖。
我们的恋爱,没有花前月下,没有甜言蜜语。
更多的时候,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日常。
她下夜班,我会骑着车,去医院门口接她。
把她冻得冰凉的手,放进我宽大、温暖的口袋里。
我家里的水管漏了,灯泡坏了,我三下五除二就能修好。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托着下巴,一脸崇拜地看着我,说:“我男人真能干。”
而她,会把我那件沾满油污的工装,洗得干干净净,带着阳光和肥皂的清香。
会在我因为攻克一个技术难题而熬夜后,给我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
我们也会去看电影。
这一次,我牢牢地牵着她的手,从电影开始,到电影结束,再也没有松开过。
黑暗里,她的手在我的掌心,那么温暖,那么契合。
我知道,这一次,我没有拉错。
一九九七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几桌,请了亲戚朋友和关系好的工友。
王校长也来了,喝得满脸通红,拉着我的手说:“卫东,你小子,歪打正着,找到了自己的幸福。王叔为你高兴!”
刘师傅也来了,他送给我们的新婚礼物,是他亲手用不锈钢给我打磨的一对儿小人,一个穿着工装,一个穿着护士服,手拉着手,憨态可掬。
他说:“卫东,记住,过日子,就跟咱们干活儿一样,要实实在在,不能有半点虚的。好好对人家姑娘。”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也温馨。
我们住在我那套一室一厅的筒子楼里,虽然不大,但被孙慧收拾得井井有条,窗台上养着她喜欢的吊兰,绿油油的。
厂里的效益,在经历了九十年代末的阵痛后,慢慢好了起来。
我的技术,也越来越精湛,成了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
后来,我接了我师傅的班,也带起了徒弟。
我常常跟我的徒弟们说:“咱们当工人的,手上这双茧,就是咱们的勋章。别小看它,也别因为这双手,就看轻了自己。只要手艺在,良心在,走到哪儿,咱都能挺直腰杆。”
说这话的时候,孙慧常常就在旁边,微笑着看着我。
晚上,她会给我布满老茧的手,涂上厚厚的蛤蜊油。
她的手,也因为常年接触消毒水,变得有些干燥。
我们俩的手,都不再年轻,不再光滑。
但每当我的手握住她的手,我都能感受到那份最踏实、最安稳的力量。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那个阴差阳错的夜晚。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拉错手,如果我跟张静老师真的成了。
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敢想。
我只知道,那场看似尴尬的错误,却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它让我绕过了一段不合适的风景,直接把我带到了对的人面前。
缘分就是这样,它不跟你讲道理,有时候,甚至还喜欢开个玩笑。
但只要你的心是定的,是诚的,兜兜转转,总能找到那个能让你安心,能让你觉得“就是她了”的人。
我,李卫东,一个普普通通的钳工。
我这双手,能锉出最精密的零件,也能为我的爱人,修好一个最普通的瓶塞。
我这双手,沾过机油,磨出过血泡,但它也能紧紧地牵住一个人的手,走过平淡的岁月,走过一辈子。
这就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