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聊斋:兰若寺》作为追光动画“新文化系列”的新作,自暑期档推出以来引发了广泛热议。影片取材自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以青年蒲松龄与井下精怪之间的故事大赛为主线,联结起一场穿越时空、横跨虚实的奇异旅程,共同绘制出别有洞天的浪漫奇情。然而,这幅长达152分钟的画卷
作者:刘祎祎
《聊斋:兰若寺》作为追光动画“新文化系列”的新作,自暑期档推出以来引发了广泛热议。影片取材自蒲松龄所著《聊斋志异》,以青年蒲松龄与井下精怪之间的故事大赛为主线,联结起一场穿越时空、横跨虚实的奇异旅程,共同绘制出别有洞天的浪漫奇情。然而,这幅长达152分钟的画卷,却未能在动画电影的热门档期引发如期反响。
《聊斋志异》自问世以来便广受追捧,是一部备受喜爱的短篇小说集。凭借深厚的观众基础,以及国人共同的文化基因,该书已成为热度极高的改编素材。“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的代表性评价,更是对其艺术水准与精神品格的双重认可。原著情节跌宕起伏,世事描摹千姿百态,在民间志怪逸闻的背后,聊斋实则借鬼怪情缘写尽人性欲望,对封建统治与腐朽制度展开犀利批判。这样一部作品本应为影视改编留出极大的创作空间,然而追光此次采用的“拼盘电影”形式却引发了观众对其创作能力的质疑,不少评论指出其形式与题材存在鲜明的错位问题。
在西方电影研究领域,“拼盘电影”包括选集电影(Anthology Film)、复合式电影(Portmanteau Film)、打包式电影(Package Film)等多种形式,这些称谓共同指向其核心的形式美学特征——即通过汇编、复合、合集的结构将异质叙事单元整合于统一框架之内。离散的故事单元通过主题、母题或框架机制的潜在联系,引导观众在不同单元间建立意义联想与情感流动。成功的拼盘电影往往能超越简单的故事堆砌,在多元的作者表达与潜在的商业元素之间寻求融合,使分散的叙事能量汇聚为一种具有整体性审美体验与文化意蕴的复合艺术表达。
《聊斋:兰若寺》电影主创表示,《聊斋志异》本身也是由一则则神怪故事组成的小说集,采取“拼盘电影”的形式是为了贴近原著的文本特质。本片采取一场“井下故事赛”来贯穿5个互不相关的独立故事,形式上类似于轮流演讲的《十日谈》(Frame Narrative)。然而,全片只有井下空间与乌龟、蟾蜍两个精怪角色相对固定,不同的历史背景与驳杂的出场人物缺乏一条能贯穿始终的隐形脉络,更难寻一个形散神不散的情节内核。于是,鲜有联动的故事色彩虽多却难掩杂乱,看似择优录取,实感东拼西凑,缺乏共振。
既往成功的拼盘电影,其建构叙事统一性的策略主要依托两种核心机制:固定时空的叙事限定,或同一情感内核的任务化驱动。前者以《真爱至上》《全城热恋》《巴黎,我爱你》等影片为代表,此类作品将各叙事单元严格锚定于特定时间内的都市空间(如伦敦、北京、巴黎)。罗兰·巴特曾提出“城市是一种话语”(the city is a discourse),城市在此超越了单纯的物理背景,演化为具有强现代性表征的叙事场域。在繁华又冷漠的都市景观的映衬下,个体对“真爱”的追寻被赋予珍贵性与仪式感,形成一种独特的现代情感图景,常被解读为特定经济上行时期社会精神的折射。
而后者强调情感内核的任务化驱动,如“我和我的祖国”系列及电影《十分钟年华老去》。这类拼盘电影不依赖物理空间的聚合,而是通过一个高度凝练的情感内核为统摄性主题。各单元虽在情节、人物、具体任务目标上迥异,但其叙事动机与共情点均紧密围绕于此。在“我和我的祖国”系列电影中,“热爱”“忠诚”“传承”等情感元素驱动着不同历史瞬间下的个体行动;而在《十分钟年华老去》中,尽管故事背景与焦点各异,对时间流逝的普遍性追忆与慨叹构成了贯穿始终的共情基础。
《聊斋:兰若寺》显然更接近第二种机制,电影在尾声处自行总结了贪心、真心、夫妻情、生死情等主题,却未能提炼出贯穿始终的情感元素。实际上,《崂山道士》的夜赴月宫、《莲花公主》的梦境王国、《聂小倩》的人鬼情缘、《画皮》的对镜自照与《鲁公女》的黄泉路上,它们的共同点是在现实与虚幻之间的畅游。“镜花水月”所对应的传统元素在片中均有出现,视觉效果上也呈现出了胡应麟《诗薮》中所言的“水澄镜朗,花月宛然”的形象气质。镜锈易碎,繁花终败,逝水难留,月满则亏,这些现实人间的物理法则,终可以在虚境里变得模糊而流动。幻影明灭暗喻着悲欢离合,魑魅魍魉总藏着世间百态。若能将串烧起来的故事主题统一于“超越生死”这一东方哲学智慧,叙事与形式或许能达成更深层的和谐。
降低风险与成本也是拼盘电影的显著优势之一。投资一部长片成本高昂,风险集中。而拼盘电影通常由多个短片组成,总投资可能与一部长片相当,但风险却被分散到了几个单元上。即使其中一两个故事反响平平,其他成功单元也能弥补,整体上仍能保底。虽叙事向来不是追光的长板,但其选材立意别具一格,精神态度独具个性,传递的核心价值也往往充满锐气与新意,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闪光之处,本应适合拼盘电影的表现形式。
而反观本片五个故事的表现,均只是在及格线上下徘徊。《崂山道士》《莲花公主》明显过于低幼向,原著中《莲花公主》的人物年龄被改小,蜂群所隐喻的等级秩序、命运无常等主题也有意被童真画风覆盖。而《聂小倩》《画皮》《鲁公女》想通过改编增添主题深度,但缺少追光动画以往作品中颠覆性的叙事革新。在《聂小倩》这则原著中最为知名的故事,影片将其背景设定在民国时期展开,以乱世夜叉暗喻敌军入侵,以治病救人的宁采臣暗指时局下的有志青年。然而,故事最后还是走向回乡娶妻,改编后的民国沦为了爱情故事的背景板,并未深入挖掘出与之匹配的新故事核。
到了《画皮》中的恶鬼人间,更能感受到创作者欲植入新价值观的尝试。其将主视角放在了妻子身上,时代绑缚下的内心挣扎,令“妻子”成为全片最具层次感的女性角色。“画皮”的究竟是鬼还是人?男性之皮,在于放浪;而女性之皮,名为“贤德”。遭遇丈夫出轨的妻子与女鬼彼此对照,“只想有个家”的内心诉求竟如此一致,折射出女性在无法掌握生产力时,终究无法掌控个人命运的悲情。飘零的不只是女鬼,还有妻子对镜自照的真心。这里的批判深度本可以更加辛辣,但故事选择点到为止,不再进一步讨论女性能否多些出走的决心?故事落回到陈旧婚姻观下的无奈处境,只是呈现困境而不见反思,缺乏思辨深度。
往创作前期回溯,受众定位实际上决定着影片要彰显的主题走向与审美趣味。新国漫崛起多年,动画电影早已不再锚定低龄受众。随着潜在市场的扩容,其依旧要面对受众画像定位的问题。以往追光作品的观众群,除了以低龄受众作为基本盘之外,还有一类是从《白蛇》《新神榜》等系列积累而来的年轻粉丝,尤其后者自发引领着网络口碑,数次让几部宣发动作平平的影片实现票房逆袭。而本片却在这两类受众之间反复摇摆:前两个篇章太过低幼,而后三个篇章又缺乏大开脑洞、颠覆传统的改编创意,且部分惊悚片段不适宜低龄观众。“既要又要”的受众策略必然会导致效果尴尬,两头皆失,最终带给观众的只能是叙事割裂、观感破碎的体验。
一直以来,追光动画的优势在于其技术水准高,从画面渲染到人物建模都是业界一流。本次影片中所呈现出的毛毡技艺、细腻工笔、水墨质感,在视效层面依旧给人惊喜,但若炫目的技术下没有相匹配的主题表达与情感共鸣,就如同燕赤霞举起手枪时喊的那句——“这玩意儿也不好使啊”。
来源:光明网